34 第四章(1 / 1)
深夜的街道很安静,且几乎没有人影。
从傅老太太所住的“广雅小筑”出来之后,天上就蒙蒙的下起了小雨。
而两个人都没有带伞。
瘦削而目光平静的男子走在前头,蓝衫白袖,在细雨中打湿,微微晕染成了深色。
青衫的清秀少年走在后头,异于往常的一言不发。
两个人拉的很开,前面的人好似浑不在意,而后面的人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雨有渐大的趋势,打在旁边的油毡布上已经有了细微的响声。
脚步声忽然少了一双,后面的少年停了下来。
“你真的是苏言,当年的大理少卿苏言?”
少年的声音响起,前面的人也停了下来。
“是我。”
“你以前为何不向我挑明?”
“我认为没有必要。”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过了好一会才有回答。
“我只知道你是小方。”蓝衣人的容颜依旧安静。
雨声已大。
少年忽然抬头,抽剑在手,雪亮的白光在夜空画出一道痕迹。
剑光映照她素来明净的眼中如今却怒目而视,布满血丝。
“我不是什么小方!”少年忽然叫了起来,“我是你的仇家,是当年被你和狗皇帝一同陷害致死的袁丞相袁缜义的女儿!”
“我这次来上京,就是准备报仇!”
“原来是这样。”蓝衣人微微垂下眼帘。
如果此时阮芳芷有平素的一半冷静,他就会发现,对方的神情丝毫不像才知道了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别说惊恐,甚至连意外也没有。
“你当初非要留我的时候,想不到我其实是袁丞相之后吧。”阮芳芷冷冷的说。“你一定还记得,我爹爹身为先后两国丞相,却被你和狗皇帝合伙害死,全家抄家,发配蛮荒之地……若我不是运气好,说不定也早已成了泉下白骨!”
“爹爹曾是你的恩师,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资助和栽培,你怎么能如鱼得水,未及弱冠就坐到了大理少卿的位置!而你……真是忘恩负义之徒,无耻之极!”
“说起来也真是巧,如果你不遇见我,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死了,只是想上京杀掉皇帝而已,”少女嘶声道,“但谁让你非要留我在身边,让我有了这个发现你没死的机会!”
“是啊,算我倒霉。”对方居然笑了笑答道。
她说了这么多,却只换来这样一句话。
“我还以为你是好人……”
阮芳芷沉默了半响,然后轻声道。
自遇到他之后,她这句话已经是第三次说了,虽然每一次的意思都不一样。
然后她忽然转身而走。
她只是想离他越远越好。
“你要去哪儿?”对方却问道。
“上京!先杀了狗皇帝,然后再回来杀你!”
“你要想好了,是先杀皇帝,还是先杀我。”苏七弦淡淡的道,“先不说我们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京城已经离你很是遥远。你若是先杀皇帝,说不定一下手就会被团团围住,连三尺开外也逃不出去。不管是成是败,八成都是搭本钱的买卖。”
“我不怕死。”阮芳芷冷冷的道。
她早已不记得她曾经跟侯如毓喝酒的时候说过她也怕死……她已经不记得侯如毓跟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我又没说你怕死。”苏七弦叹口气,“但你如果死了,又怎么能杀我?所以说,你先对皇上下手,不如先对我下手。”
阮芳芷忽然回头,用力的盯着他。
“那个狗皇帝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维护他?难道一年前不是他把你罢官之后投入诏狱……只不过你命很大居然活了下来。你为什么还要维护他?”
她大声的,像是很不可思议的喊道。
“你怎么想都可以。”苏七弦简单答道。
“我不费这个心!”阮芳芷忽然觉得很是委屈,“你以为我不敢,或者不愿意杀你么?哼!”
她忍住眼泪,又哼了一声,像是在为自己鼓劲儿一般,“好,我就先杀你!”
然后她就狠狠一剑刺了过去。
她虽然是闭着眼睛,雨声也很大,但她仍然听见了剑锋刺入血肉的声音。
……
她茫然睁眼,看见剑尖已经刺入了苏七弦的胸口,血迹顿时弥散开来。
她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摇晃着倒了下去,倒在湿漉漉的地上。
“你为什么不躲?”她忽然吼道。
雨水纷纷而落,地上的人侧脸躺着,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吭,眼睑也已经合上。
“你为什么不躲……你倒是说话啊!”
阮芳芷大步走了上去,弯腰看着他……然后跪下去看着他。
鲜血慢慢在地上流渗,像雨水一般染红了她的衣襟。
……
深夜里,只有长街尽头有一处院子里透出灯光。
“开门!开门!”
青衣少年气喘吁吁的敲门,像是要把这门板卸下来。
半响之后,门开了。
却不是大门,而是大门上的一个小门,昏黄的灯光顿时透了出来。
“二两银子。”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分不清是男是女。
“二两银子?”少年瞪着那个小门。
“开门费。”
少年顿了顿,咬着牙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扔了进去。
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少年冲了进去,将背上的人平放在了椅子上。
那人身材修长,神色安静,却双目紧闭,脸色比衣袖还要白。他的胸口处有一大团血迹,虽然已经被点了止血的穴道,但是仍然在不着痕迹的扩大。
忽然间,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
少年连忙俯下身去。
“屠夫客栈——”少年复述着皱眉,“那又是什么地方?喂——你倒是继续说啊!”
“你回头看看。”忽然那个粗嘎的声音又响起。
少年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犹如竹竿一样高瘦的妇人倚在柜台前,她肤色黑黄,一双眼睛大如水泡,脸型却像一只竖起来的鞋子,此时正左手提着一盏油灯,冷冷的看着他们。
她身后的柜台上方挂了一块摇摇晃晃的匾,灰突突的脏,上有四个红字。
——“屠夫客栈”。
少年皱眉,然后又问那竹竿妇人。
“这里哪里有医馆?”他促声道。
妇人却没有回答,只是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下,然后又转向那个椅子上的蓝衫人。
“他是被谁所伤?”妇人好似对伤者很感兴趣。
“你问这个干什么!”少年忽然生气起来,“他受伤不轻,到底哪里有大夫?”
“不知道。”
对方这次回答的却十分利落。
“我不过是开客栈的。”
她不止长相难看得很,而且声音粗嘎,很难想象一个女子会有这种声音,若是她有丈夫,半夜里闻其声说不定会都被吓死。
少年白着脸瞪着她。
“好吧我告诉你,是我下的手。”少年喊道,“他身为朝廷命官却妄断人命,害死了我的爹爹全家三十余口,我身为子女为父报仇雪恨,杀他天经地义——这回你满意了吧?”
“那你为何又要救他?”妇人继续好奇。
“我——”
少年忽然跳了起来。
“我愿意!”他咬牙说道,“让他死一次太便宜了些。我要先杀他,再救他,救活了继续杀,然后继续救,继续杀……”
他险些把一口白牙咬碎。
“我就是愿意,用你管——”
阮芳芷正乱七八糟地说着,妇人却已经走到了蓝衣人身旁,捉起了一只手腕,用同样长得离奇的手指摁在腕脉上。
“他就是苏言?”然后她忽然开口。
少年一怔。
“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这里是傅家堡。”妇人粗嘎着开口,“凡是牵扯到那个孩子的消息,往往都跑的比兔子还快。”
显然,整个傅家堡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人我救了。”然后她继续说道。
少年神情顿时一缓:“太好了,医馆在哪儿?”
“我都说了我救他,医馆自然在这里。”
少年一呆,又看了看那块“屠夫客栈”的牌匾。
“这里是医馆?”他忍不住疑问,“你不是开客栈的么?”
“我是说我是开客栈的,但没说我不是开医馆的。”
妇人提着灯走回柜台,将那匾摘了下来,翻个面又砰的一声挂了上去。
“谁说这里不能是医馆?”她回头,斜睨着看阮芳芷。
牌匾的背面,“屠夫医馆”四个大字历历在目。
……
屠夫客栈……不,屠夫医馆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阮芳芷也在前厅呆呆坐了一夜,快到凌晨才趴在桌子上睡着——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着漫漫的白雪,小巧的院落,雪落在屋顶上许久不化,落在树枝上结成的冰挂玲珑剔透,街上又小孩子在玩闹戏耍,举着糖葫芦一溜烟的跑远。
这应该是北地京城风光吧……她在梦中恍惚的想,那里是她小时候的故乡,如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了。
那屋子是袁府后边的一个独立院落,她虽然是女儿,然而依旧得到了父亲的溺爱,她爹爹公务繁忙,父女每年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总会托人带给她一些小玩意儿,知道她喜欢习武,特意送她双剑,请了高人来教习,母亲在她小时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爹爹对你我母女二人俱有深恩,你将来千万莫忘报答。
……然而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忽然不在,屋子砖瓦零落,只剩下漫天漫地的封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欢笑声消散无踪,传来的只有惊恐的哭喊。白雪依然是白色,但上面铺满了刺眼的鲜红的血。
可是等她长大了,却没有报答的机会。
只留给她报仇的机会。
她在梦里痛哭失声,一直哭到梦外。醒来时候依旧如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