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八章、如水的夜色(1 / 1)
如果,如果还能再遇见你,我会羞愧地流泪。
——————————————————————————————————————
所有的成人最后,都不得不刺上纹身,如果,如果再遇见你,我会羞愧地流泪。也许,是因为知道,你仍然会急着要原谅我。为那荒芜了的岁月,为我终于无法坚持,为所有终于枯萎了的蔷薇。*
时间,在这个四周明亮却中心昏黄的院子里,寞然禁止。
桐淅与若,皆目不转睛地望着雾夭空洞洞的脸庞,时光一分一秒地流转逝去,她仍是抱着那个停止了呼吸的人,呆呆地盯着一地淋漓的鲜血。
“他,他真的死了么?”
终于等来了雾夭的声音,可是一张嘴,竟是这般犹疑彷徨的语调,微微地变音,空懵的眼神。她的目光所投射的方向,是桐淅深切担忧的面孔。
雾夭看到他沉重地颔首,抓着维语衣襟的手,蓦然一紧。
她不信。
她,怎么能信?!
须臾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说过要给她幸福的那个人,竟是就这样草率地撒手人寰了。她只以为,方才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而不是那短促而郑重的临终遗言!
“他还没死,对不对?”
雾夭的红唇颤抖着,乞求的眸光凝结在桐淅的面容上,怀里的人失去了呼吸,可是她仍将最后一丝希望投注在桐淅的身上,她期盼有一个人,能够出声,去否认这个可怕的事实!
桐淅的眼色一凝,顿时有种无措的感觉。
他不想骗她,但是又不忍再一次去提醒她,这个伤人的现实。
“对,他死了,他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破空的尖利嗓音,来自花香凝疯了般的吼叫,每一个“死”字犹如一枚毒镖戳进雾夭的心,疼痛至极的毒,瞬时蔓延至全身。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那些恶毒的语言,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她的眼神里写满的是千刀万剐的凛厉,花香凝瞪大了一双水灵此时却狰狞的眸,与她对视着。
“带着她滚,马上。”
这是雾夭所能说出的,最客气的话语,连她自己,都无法置信,她的意识里,还会留有这最后一丝冷静。
“他心口的箭,不是香凝射出的那一支。”
诚王看了一眼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维语,毫无气势地对着一脸寒霜的雾夭,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所以,带着她快点滚出我的视线,否则,我不保证,还能维持这最后一丝冷静!”
“害死他的人,是你!”
花香凝瞠目而向,目眦欲裂,情绪显然失去了控制。
诚王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出什么,拉着她便要离开。谁知花香凝猛然回转过身来,尖锐的指甲,狠狠陷进了雾夭的血肉里,她把她纤瘦的颈子,紧紧地握在双手之间。
“你叫他们,把那匣子,还回来!”
雾夭冷冷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心里遏制住崩溃的那根绳,终于被一刀一刀地割断!
“花香凝,我们两个的孽债,看来是还不清了!”
雾夭再不管什么,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却卯足了全力,用同样尖利的指尖,重重掰开她的双手,然后,猛地抬起一脚,将她踹到了地上。
仅仅是一瞬间,形势便翻转了过来。
雾夭的脖子一点一点渗着血,可是她的手心却掌控着花香凝的呼吸。
“没有人是面团,任你搓圆轧扁!没错,得黑匣者得天下,但是你想当皇后?你少给我痴人说梦了!你知道这五个匣子都是谁的东西?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是阿水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要别人‘还回来’?!”
雾夭的指尖扣住她的喉管,每一次的力量都随着尖叫的高扬而加大,花香凝憋青了一张秀丽的面孔,却依然眯着眼凶恶地瞪着。
雾夭掐着她的喉咙,将她用力拽了起来,高叫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你恨我?!我们是彼此彼此罢!你得到的,哪一样比我少?!你娘护你到及笈,父亲自小疼你如珠如宝,赞赏歆羡的目光,何时少了你?!是你不曾真心,那就不要妄图得到真心的朋友。这个男人,你的夫君,难道待你不好么?你可知道当年是他的真诚请求打动了我,才愿意配合他试了个激将法,让你嫁给他。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从没有帮过他!你有什么资格配得上这么一个爱着你,宽容你的男人?!你何德何能,让这么一个堂堂的王爷,为你做尽一切!花香凝,我告诉你,你不配!”
雾夭使力一推,花香凝便感到脚步一阵踉跄,立刻跌回了那个熟悉的胸膛里。
“你看看这个人,看看他流的血,你都做了些什么?!那支箭不该是他为你挡下,像你这样心如蛇蝎的人,应该报应在自己的恶果之下!死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维语!”
桐淅的脸色陡然一变,他偷偷地朝着诚王施了一个眼色,诚王是何许人,立时会意地将暂时处在呆滞状态的花香凝紧拥着带向院外。
“不许走!你不是恨我入骨么?今天我们就做个了断,非要一个人消失才算完!”
雾夭崩溃了,把一切都豁出去,她是答应过阿水要快乐地生活,也答应过阿水绝对不做舍弃生命的傻事。可是,她的生活再经不起这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打击,也许快乐如定平所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于她,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不待花香凝回答,诚王早已带着她离去,连一步都不敢耽搁。
这两个女人,仿佛生来便是相克的一样,谁也不应该靠谁太近。
雾夭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却被桐淅拦下,用整个胸怀的力量牢牢地锁住这个被厄运击倒,由不甘、愤懑、咒怨支配了的可怜女子。
“雾夭,不要追了,没用的。我知道的,你哭罢,哭出来。”
此时此刻,在这个世上,或许只有桐淅,能明白雾夭。但是他,并不了解她,他以为雾夭是因为隐忍的倔犟才不掉一滴泪,他不知道,其实她,是个不会哭泣的人。
“维语他,真的死了么?”
雾夭的视线,被桐淅宽厚的肩头遮挡住,桐淅下意识地把她煞白如雪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肩窝里。
“是。”
一连串的泣音从她的口中迸发出来,清脆碎裂似铜豌豆的翻滚,点滴震荡着听者的心。那不是春潮般的宣泄,没有一泻千里的声势,也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呜咽的,细若蚊吟的凄迷嗓音,却跟揪痛了他们。
桐淅的肩头,感觉不到半分的湿濡,可是他却能触摸到雾夭那铭心的痛与疚。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来救我,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就跟阿水一样,用自己的牺牲来保全我,甚至来不及,让我说一句对不起……”
桐淅扳回她的脸,右颊上荧光闪烁的血色蜻蜓,恍然间刺伤了他的眼。
便是这一闪神,雾夭便挣脱出他的怀抱,用她最声嘶力竭的嗓音,喊出那个让她战栗的名字:“方尽秋,你给我出来,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毁掉我的人生?!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嘶喊震彻碧霄,仿佛是云雀最后冲向苍穹的凄厉啸声,那些凄迷的回音不断地飘荡在院子的上空。高高的蟠龙梁顶之后,飘然而出一抹独特的紫,乘风而立在雾夭的眼前。
那双冰栗色的眸,总也看不够般贪婪地注视着她,却有一缕缕愧疚渐渐掺杂在其中。
“你不说永不再出现的么?是你,是你打落的箭戳进了维语的心窝,在我慢慢开始去接受他,接受这样的选择以后,又让我失去他!你总是说我不告诉你阿水的事,好,我今日就告诉你,告诉你一切,告诉你因为你我失去的不只是处子的贞素,更是我对阿水最深的歉疚!告诉你,统统都告诉你!”
雾夭的瞳仁,缓缓地,不知不觉,竟变成了一片赤红,在灼灼的阳光里,与血蜻蜓辉映着,一张倾国绝艳的脸,战栗着染上隐约的妖气!
……
那是一个同样凄冷的夜,自从雾夭被逐出家门,又亲眼目睹了维语的背叛,一蹶不振之下,整日整日地痴缠在琼浆玉露带给她的甘美之中,那些轻飘飘的幻觉让她抛却了所有的烦忧。
“雾夭,你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整天沉湎在酒液里?”
“雾夭,你醒醒罢,伤心过了,应该学着去放下。”
“雾夭,这样醉醺醺的,要是出了什么危险,可怎么好!”
……
阿水叹息而忧虑的话语在耳畔重复着,可是雾夭却依旧控制不住地从店里买了脂酒,一面摇晃着步向她们远在郊外的小屋。
那一夜,月牙轻勾,微白的银霜撒向浮世,黑夜掩盖了白日的尘埃。
飘泊的人,盛不住夜露的寒凉,仓皇的脚步错落在空旷的荒野上,不醉不归。
昂起头,又是一口甘冽的清流,灌下去的仿佛是水,但是这清澈的液体,却使人迷醉,带着人,渐渐进入梦幻的遐想。
沉醉的美人儿,踏着月光的碎影,却不知一步步正逼近着危险。
见色起意的几个男人,早已一路尾随,只等着她走出人群穿梭的街头,没想到,醺然的她,竟自己来到了这片四野无人的境地,遂了他们龌龊的心思。
浑然不觉的雾夭,落寞地前行着,黄昏的夕阳早已落下西山,天色很晚了,悲凉的风,桀桀地吹拂着她一身华丽轻柔的衣袍,不经意地勾勒出那姣好诱人的曲线。
晚蝉陡然在丛中悲鸣了起来,雾夭张着迷离的眼睫,惊惶地发现自己,被几个男人团团地围了起来,依稀的星光下,那些人脸上淫靡的笑,颤动了她的魂魄。
酒,立刻醒了大半。
然而此时却已不及,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半点武艺也不懂,如何能挣脱这蓄谋已久的围堵。
她的手,被人抓住……
她的发,挣得乱了……
她的袖,被扯断了……
她的衣,撕得破了……
绸缎一样滑嫩的肌肤,被分不清的手扶过,沿着她魔鬼般的曲线……
“阿水,阿水救我!”
那一声满是惶恐的凄绝求救,将她无助的声音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就算不是这样,阿水依然能够感应到雾夭的危险。
于是,她来了。
在雾夭最脆弱无助的那一刻,在她最难堪窘迫的时候,天人般,降临在他们的面前。
□□熏心的男人们,起初没有发现踏着凌波步,翩然而至的女子。
阿水一步步朝他们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祭祀的红毯上,那样无惧而绝然。彼时的雾夭,只以为阿水到了,她们便会安全的。
她天真地认为,凭借阿水的力量,要逃过这一劫,易如反掌。
但她却不清楚,获得了神力封印的阿水,却不能伤人,哪怕是为了救人,都是不被允许的。而要拯救雾夭,便只剩下一个办法。
“雾夭,我的火儿,你的贞素不能丧失在这些人的手中,那样珍贵的东西,一定要交给你爱的人。”
懵懂中,雾夭听到阿水如诉的低语,接着她便感到自己被什么托起,渐渐地,那些围着她作恶的男人们,一个个突然都被弹了出去。她呆呆地收紧了身上零乱的衣衫,望着那些同样错愕的男人们。
“她是一个可怜的姑娘,放过她罢。”
阿水柔软的声线,不像是在命令,也不像是请求,一如既往的,叹息的语调。
“放过她,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到嘴的肥肉,还能不吃?”
其中一个男人猥琐地笑着,他们望着雾夭身旁紧紧拥着她的阿水,意识到方才应该是眼前这个女子阻碍了他们。阿水的话,更让他们觉得荒谬,他们已经盯上雾夭很久了,从午后她跌跌撞撞出了酒店,一直“锲而不舍”地跟到了现在。
她妖娆的美貌,诱惑着他们,此时□□熏心的男人们,又岂肯放过。
“我不会准许你们动她分毫的。”
男人们瞧着阿水在月色里绝美的容颜,顿时也是一阵垂涎。
有人不禁咽了咽口水,对着阿水严肃的表情嗤笑着:“你?凭什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们啊,小姑娘!”
一伙人闻言,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我不能杀人。”
“我看你是没那本事罢!”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样貌文弱似阿水,会有杀人的能耐,有恃无恐地盯着两个落难的弱女子,蓦地有人眼珠一转,“除非,你来代替她!”
阿水侧过脸,冰晶一样的瞳眸,久久地凝视着雾夭。
低垂的疾风擦过荒草,无力地在夜里飘摇。
“好……”
雾夭猛地瞋目,死死地盯着阿水,万分希望她是在说笑,然而雾夭却知道,阿水从来都不会说谎的,对任何人,都不会。
“不!”
雾夭一把抓住阿水雪白的衣袂,惶惑地高叫起来。
“呵呵呵……”有人的笑声在夜空里蔓延,“你还真信,由得你们选择么?你们两个,一个也跑不了。今夜两个绝色佳人,让爷们好好乐乐!”
那些人一步步围过来,阿水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无惧地迎视着他们淫邪的脸。
“雾夭,待在这结界里,不准出来。”
刹那间,雾夭的周身不知为何轻溢出一阵阵的微白的波光,并且一点点地放大蔓延至一个三尺宽的结界。
“不,他们是我引来的,如果是这样,就冲着我来罢,向你求救,不是要你来代替我的!阿水,你放我出去,让我出去!”
透明的介质将雾夭笼罩起来,她亲眼,看到阿水的衣衫,被那一只只邪恶的手剥落。雾夭奋力地捶着面前无形的墙,声嘶力竭的喊叫,一遍一遍渐渐如砂石磨砺的岩!
她想要冲出去,可是无论她怎么撞,都不能踏出去半步。
“阿水,你不能这样,不能啊!你说过的,有什么苦我们要一起来担的,我不要你只身为我挡去所有!”
“雾夭,闭上眼,不要看,不要让这罪恶的污秽,染污了你的心。”
阿水的叹息,一丝丝探入雾夭的耳中,回旋在隔绝的结界之中。
“蜻儿,保护好火儿,对不起,这一次,要把你留在她身边了。”
凄美的月色下,通灵般始终跟随着阿水的那只血色的蜻蜓轻轻地落在了结界的上空,那透明的空间,渐渐氤氲得模糊起来,可是,可是雾夭,分明听出了,阿水平静的语调里,那罕见的颤抖。
这夜色,突然变得这样冰凉,冻住了雾夭浑身的血肉和骨髓。
试图接近她的男人一次次被奇异的力量弹回,于是,他们不敢再接近她,齐齐围住了不作抵抗的阿水。
漫天的蒲公英洒落人间,破碎的星光照着一地的狼籍与殇痛……
从始至终,尽管隔着一片模糊,雾夭都骇然地瞪大了通红的眼,目睹着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雾夭的红色丹蔻在透明的结界上留下一道道修复得越来越缓慢的印痕,一如她累累的心,无法自抑地剧痛与哀恸。
那些激烈的冲撞与嘶叫,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停歇。
“不要,阿水,不要,我不要这样……”
……
血蜻蜓,猝然陨落在面前,耗尽了灵力般,无声地逝去。
星光的碎片染上阿水的素衣,雾夭捧着她衣摆的血红,筛糠地抖着。她的衣裙,终于再一次有了颜色,可却是这样一种壮丽凄美的色彩。
雾夭抱着虚弱的阿水,嚎啕得像个孩子,清冷的月下,阿水脸颊上的朱砂痣,随着她的歉疚和疼痛烙在了灵魂里。
冽冽寒风,惶然将心撕碎。
*节选席慕蓉《成长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