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七章、人世无常(1 / 1)
两个人相拥,同样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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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坐在像前默语低问:
缘何所见是为所不见?缘何众生皆苦所求而不可得?
佛望她,笑而不语。
着百衲衣的老僧闻之,肃然合掌一礼,慈眉指引。
无常,诸法无常,人世无常。
人生一世,看尽风华,看的是什么?
看无常。
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
……
“这话,诚然是我所说。可是雾夭,今日你这样说出口,是不是我们之间,还有转环的余地?让你的人留下,让你的心,不会随他离开?雾夭,你的心中,可曾为我留下一个位置?你可对我,有一星半点的欢喜?”
雾夭凝结成冰的表情,被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击中,细致的眉尖微提,旋然回眸,层云覆盖的苍穹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刀锋般锐利锃亮。
一手握着拳,蹬蹬地走到尽秋的面前,柔软似柳絮的身姿战栗也似风中的枝条,她像一只被捋了倒毛的猫,惊跳过来。雾夭眼中熠熠的光,蓦然灼痛了尽秋冰凉的眸。
“你这算是什么意思?方尽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可笑?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还有脸来要求,向我要求一个位置!”雾夭单手捏住他的衣衿,不知怎么,初夏的风,将她挺拔娟秀的鼻子冻得泛红。
“雾夭,我……”
“你?你又是这般吞吞吐吐,怎么见你红绡帐暖的时候,没有这样犹豫的?方尽秋,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雾夭气得口不择言,指甲用力地抓着,险些要戳透他质地清薄上佳的衣料。蓦地,雾夭恨恨地撂开了手去,使劲地推了他一下,碰到脏东西般跳离他身前。
尽秋微微地晃动了下,静静地站在原地。
雾夭冷笑地看着他僵硬的面孔,吃吃地笑出声音来,她一手搭在腰后,握拳的掌依旧紧紧地攥着将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
“你少自作多情了,你,凭什么的哪一点让我喜欢?成为你数不清的女人之一,是我花雾夭毕生的羞耻!喜欢?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雾夭气冲冲地掀了帘子,走向门外热闹得沸反盈天的客堂,走进东拉西扯的人中,顿了顿步子,转瞬换了一付表情和神色。
她又开始微笑,笑得不像她自己。
……
定平在雾夭进入大堂之前,迅捷地回到了掌柜的位置。直到清楚地看见走进来的她,遽然换了一种容色,微微地蹙眉望着她,几次欲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期间,来投宿的,问路的客官打扰了好几次,终于等到安排妥贴,才磨蹭着,悄悄步至她的身旁。他的手在空中迟疑了几分,最后轻拍了她的肩。
雾夭兀自呆呆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桌边,感到重量击在肩头,惊了惊,急忙昂首而视,赫然发现正郑重盯着她的定平,哑然一笑。
“有事儿?”
定平乍见前一刻还被忧郁笼罩的美丽女子,下一秒便整个神采飞扬起来,仿佛所有的愉悦都写在脸上。然而,也只是写在脸上,没有映在她的眼里心上。他们是这样熟悉亲近犹如家人手足的关系,别人尚且不得而知,可是他们,又怎么会不明白她?
“又跟他吵了?”
雾夭一愣,随即回过身去垂下头,完好的手掌静静托腮,看不出表情。
定平暗自摇头叹息了一声,撩起衣摆,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凳子上。
“我虽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是隐约也能猜出几分来。雾夭,世事无常,人心更无常,你何必,非要求那么一句并不牢靠的话。就像青韵那女孩,或许并不若我们看上去的那样天真单纯。”
雾夭微侧过身子,偏首望向他,讷讷道:“原来方才,你都看见了。”
“对,一点都没少,我正要去后院,见到他们在说话,觉得古怪,就没过去,没想到你回来了,更没想到……”
“我知道。其实不过是小女孩的一些小把戏,我只是从她的身上,突然看到了从前我妹妹的影子。只是,若是她自己的一些小心思,记着她娘亲的仇因而心生怨恨于我,那些戏法我还不看在眼里。我只怕,她被花香凝利用,倘若真是那样,就要小心了。总之,定平,你做事仔细谨慎,帮我注意她。若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儿,也不便需要管束什么。毕竟,都只是可怜的孩子。”
雾夭抚眉低叹,忽地又想起一则,“至于临辉那里,也不必告诉他或是惊动他,我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是可造之才,虽性情直爽刚强又倔犟,但是心地很是善良,路子邪不到哪儿去。”
定平对临辉也确实颇为欣赏,边听边颔首。待到雾夭说完,沉吟了许久,都没再说话,然而一开口,又是不小的一道惊雷!
“雾夭,那假如青韵不是要报复你,也不是为诚王妃利用,而是真的思慕方公子,那……”
他的话,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因为已经呼之欲出。
雾夭猛地瞪大了眼睛,鬼魅的血蜻蜓,在一室明亮的光线里,翅翼闪烁如明镜,一滴冷汗,自她的鬓脚流向眼梢,蜿蜒过高起的颧骨,滑落莹白如玉的脸颊。
她张开双唇,闷热的空气纷纷在一时涌向她,阻挡了她的发声。
血蜻蜓的辉芒渐渐黯淡,一如雾夭,沉寂下来的眸光。她徐徐地合上娇艳欲滴的红唇,没有再说出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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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阿水,
有谁能,替我告诉你,
今夜的歉疚和忧伤,
距离那样遥远迷离的过往,
灯火一样辉煌……*
夜被投进了墨水里,初夏闷热的熏风原本还吹拂着慵懒的气息,忽而孩子性情地激动起来,大街两旁的招牌被摇荡得哗啦啦,哗啦啦。
续续的悠远蝉声似是约好一般戛然而止,呼啸的狂风卷起石板路上的零落的碧叶,狠力朝天空振臂一挥,连石缝间的碎草花瓣都不肯饶恕。这夜中时分,路上没有半个行人,客栈里的人,也早已安置。
独独雾夭一个,一双美得摄魂夺魄的眼睛在黑黢黢的夜里闪闪发亮。又是一个黑沉沉的夜,静悄悄的房间,死去一样的寂寞。
她并不知道大片大片蔽天的阴云在顷刻间占据了整个天宇,有没有它们,夜色都是这样漆黑。
所以,当第一道雷,横空利斧一样自九霄劈落,伴着不容抗拒的浩大声势砍向人间,雾夭的心,如虚谷震荡,轰然的气势使她惊惶地尖叫了一声。
只是,她的叫声又怎能匹及惊雷的巨响,她的尖叫被湮灭在一道道汹涌的雷声之中。
雾夭扑向窗棂,一把将木扉推开,天上,闪电似凶暴的游龙在浓墨的天幕翻腾,恶狠狠地宛如将一块极品的墨绸割裂成片,撕裂、撕裂,撕裂!
撕裂般的痛立时攫住了雾夭,时而明亮割裂如银河的,又时而混沌至蛮荒时代的天空里,雷电爆裂开来,金银色的烟花在天际绽放。
雾夭怔怔地仰着头,恍惚似看到了灰飞烟灭,天上的,人间的。
令人惊悚的雷阵中,黄豆般的雨滴子毫不留情滴随之砸向人间。雷神仿佛敲锣敲上了瘾,震耳欲聋的雷声一列接一列,滂沱的雨眨眼在屋檐瓦砾的低洼凹槽汇聚成川,顺着两边倾斜的角度,倒向广博的大地……
雨帘在雾夭的眼前倾泻如瀑,陡然有一些击在了走廊的地上,雨势大得惊人,大得,那些冰凉的雨飞溅起来,纷纷散入开启的窗棂之内,冷风没有吹醒发怔的雾夭,雨水的寒冷,蓦然浇醒了她!
这一惊之下,雾夭登时想起一些什么。顾不得任何,猛力推开门,便要冲入茫茫的暴风雨中。苍天的咆哮回荡在天地之间,门才一开,一阵彻骨的寒风扑将淋漓了一身,原本就畏寒的雾夭,立刻连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狂风逼得她退了两步,堪堪地站定下来,手背挡在眼前眯起,她的发纠结凌乱,但已顾不上。咬一咬牙,便要往外冲!
“该死的,这么晚了,这样大的风雨,你要去哪?”尽秋焦急惊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的眼中充斥着同样焦灼的情绪,“花雾夭,你疯了?!”
陡然被禁锢那湿漉漉的怀中,因为摆脱不了他的钳制,阻止她出门使雾夭对他的愤恨瞬间高涨。她心头的担忧与焦燥难以疏解,恐惧在刹那如蛇,迅猛地钻进她的心……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凑巧!你撒手,我要出去!”
她只以为是一个巧合。
雾夭情急,左右挣不开,看也不看重重地往他脚上踩去!
尽秋吃痛,手臂的力量稍稍一放,雾夭低下头照着他的手臂又是狠狠一口。完全甩开钳制的她,立刻像一匹脱缰野马,踉跄地飞奔了出去。
只不过才跑出门廊,便又给一把拽了回去。
“啪——”
尽秋紧紧地关上门,反手插上销,用身体抵在门前,紧紧地勒住她乱踢乱打的身子。
“你让我出去!”
“不行,这么晚,这样大的暴风雨,会出事儿的!”
“我没空跟你争,你放手!”
“不放!说什么都不放!”
雾夭的双目已然赤红如血,目眦欲裂地仰头瞪着尽秋,肩膀一抽一抽地跳动着,她急促地喘息着,表情像一头最原始的兽,染满了攻击神色。
尽秋的心一颤,随着她身躯的起伏一起呼吸着,苦涩地低问:“为什么要出去?”
“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就更别想出去!”
尽秋也发了狠,凶恶地与她对视着,谁也不肯让谁。
惊恐在雾夭的眸色里晃动着,半晌,她才恍惚地憋出三个字。
“荼蘼架。”
“什么?”尽秋愣愣地望着她。
“我说荼蘼架!阿水的荼蘼架!要是我不去,那些花会死的!”雾夭颤抖着双唇,几乎是带着哭音,但是她的眼中,还是没有任何的湿意。
真正的哭泣,未必有眼泪佐证,渗进了血里,流动在体内。
“你真是个疯子!”尽秋大叫了起来,更是箍进了双臂,决心死也不让她出门,“为了几朵花,没有感情的花,在这样骇人的夜晚出去?!我说什么都不让你去!”
若是让这样仓惶的她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晚上出去,尽秋难以想象会出现多么不堪设想的危险,雾夭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必须要困住她,阻止她这疯狂的行经!
“不!它们不是没有感情的花,它们是阿水最喜欢的,它们是我的希望!”雾夭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大幅度地扭动着,“我不能让它们死去,不能!”
“不行,它们还没死,你就要先出事了!”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懂得阿水对我的重要!”
雾夭哭叫着,白天里被刺破的掌心,再次因为磨蹭而出血。
“我是不懂,我怎么会懂!你从来,都不肯跟我说,你让我怎么懂,怎么懂?!”
尽秋的咆哮回旋在雾夭的耳际,她登时安静了下来,傻傻地凝视着他落寞失色的脸庞,失魂落魄地。
“花死了,可以再种。希望,希望总会有的。就像今夜狂风突然降临,明日或许仍旧是个艳阳天。人世那么多的无常,谁能肯定,那些荼蘼不能安然度过今夜,况且,它只是你的寄托,这些死了,还能另外的仍活着。”
尽秋低沉的嗓音诱惑着雾夭,安抚着她躁动狂乱的心。
“雾夭,荼蘼不是你的希望,你的希望,在你心中,意义,也在你心中。”
雾夭傻傻地盯着他,良久,才哆嗦道:“真的么?”
“是。”
尽秋用最肯定的语气抽去了她口气里的不确定,用最诚挚的表情,打散了她心中的惶恐。
雾夭哆嗦着,挪到了矮榻上,双腿一软,整个人都倒了进去。
尽秋立即关了窗户,在屋里重新燃起被风熄灭的微弱烛火。他站在窗边,忧郁了很久,才缓缓地走过去,轻轻走到她身旁。雾夭背着他,一动不动地侧躺着。宽阔的软塌足够容纳两个人,他静静地也躺了下来,伸出手搂过她消瘦的肩,发烫的胸口贴着她的背脊。
雾夭一惊,要跳弹起来,却被他牢牢固定而不能动。
“乖,我只是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你放心,什么都不会做。”
他低醇的声线在夜的房间里飘荡,雾夭果然不再挣扎,瑟瑟地仍是抖。尽秋紧紧地抱着她,所有的热度,隔着他微湿的衣,传入雾夭的背脊和整个肌肤,可是那一整夜,她还是不住地颤抖……
两个人相拥,同样是寂寞。
两个人相拥,依旧是寒冷。
雾夭此刻的愧疚与忧伤,快要将她灭顶,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暖,即使他,紧紧地抱着她。
……
雾散雨歇,晨光划破了云端。
雾夭在明媚的骄阳烈日下,急匆匆地赶去幽谷,她的脚步与她的心一样,焦急而胆怯。她恐惧看到一地狼籍,看到那些倾注了她无数感情心血和思念的荼蘼花,经过风雨残败如被辗作泥的模样。
入谷前的瞬间,她甚至都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哆嗦着双脚,一步一步,忐忑地走了进去。
一睁眼,雾夭便惊呆了,她见到的不是一地的残骸,而是完好如初的群芳,若非地上少许被击落的花瓣,她会以为这里从不曾经受过昨夜风雨狂暴的洗礼。
而在那些美丽嫣然的花丛不远处,那个苍翠幽静的亭中,石桌边趴睡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狼狈的人,他安详温和的侧脸,正对着不远处这显然被人精心保护过的荼蘼架。
雾夭惊呆了,愣愣地望着他安静的睡脸,低喃道:“维语……”
*改自席慕蓉《揣想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