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五章、渡河(1 / 1)
今宵月色依旧如水,而这潇潇的丽水仍要由她身畔流过,流入她,不眠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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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康古城外的城墙脚下,绕流过一条青色的河,名为丽水的河,河里的水流围过城墙款款注入江,然后再静静地奔流入海。雾夭,从没有离开过这座新旧两朝的京畿要地,她没有见过海,传说中波澜壮阔的海。
从前的她好奇过,但阿水却说她不愿再见海。
后来的她也想过,但她却不敢离开,因为她怕,怕她离开,阿水回来的时候,会与她生生地错过。
阿水说,她是从海的另一边过来,可是她不是坐着船而来,她跨过一扇封存的门,从漫天的风沙中而来,为了见她。
城外的那河上筑起一道低低的石桥,原来是那样典雅而气派。那是一座跨度很大的五孔桥身,散淡地在静默的河面上落下一笔青色的暗影。桥头的石狮子在几年前的那场改朝换代中,那些重兵从桥上经过的推入丽水中,等到一场变革过后,那成双的石狮早在河中浸泡了多日,虽然在上游找了回来,但上头终归是留下了一些斑驳的痕迹。
那是一场刀光剑影,无限的缩影。
不为人知的,也不能知的。
两旁的栏杆上头,古朴的石雕,一些鸟兽麋鹿的图腾,情态各异大小也不相同,像是睁着各自的明亮的眼,望着一代又一代的更替,任时光缓缓地如丽水流逝,一去不复回。
那桥与渡口依水而望,雾夭立在渡头高耸的石牌之下,静静地望着河面上船来船往,她多么希望,其中会有一只,会是伊人踏水归来的载引。
“这位夫人,你在这里站了一天了,不是要渡河的么?”
这已经是摆渡的老人第七次回到这岸的渡口,依旧见到这个红衣似火的女子,茕茕孑立在这里。从日中到此刻的黄昏,痴痴地站着,一双如星璀璨的眸,怅然地望着远方,不知是为了什么。
雾夭歉然地一笑,“老人家,我不是要渡河,我只是在等人。”
“等人?怎么会这么久还没回来?该不是夫人你记错了地方,从别的道回来了罢?”
雾夭低下了头,迷离的双眼凝视着自己的足尖,窅窅古渡,氤氲着升腾起一层层稀薄的雾霭。脚下是一地晕黄的明亮光影,夕阳簌簌地流下,抚住她动人的脸庞,却是那般地苍白,带不去沉郁的寂寞。
“不是的,我只是在等而已。不知道是哪一日,她,又会从哪条路回来。而我,已经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看来今宵月色依旧如水,而这潇潇的丽水仍要由她身畔流过,流入她,不眠的梦里……
她的想念,她的忧郁,是数不清的川流的水,渡不过的宽广的河。
老人哑然地望着这个美丽的女子,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尽秋踽踽独行在这黄昏前的雾岚里,湿漉漉的水汽蒙上了他的眼,一些飘忽的情绪,拂向苍苍的丽水。他不近也不远,疏疏地站在河岸边,遥遥地望着雾夭。她站了多久,他,就望着多久。
尽秋怎样都不能明白,为什么每一次提及伊带水,雾夭的表情,她的情绪,都会蓦然变得这样深沉与悲伤。
他在想,或许阿水的远去只是雾夭一厢情愿的幻想,难道那个人其实已经……
尽秋不敢问,因为他无法预料雾夭会在接收到如此问话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激烈的反应。他们的关系才刚刚有所好转,他不愿轻易去破坏这和睦的气氛。
“你冷不冷?把你的手给我。”尽秋刻意放重了脚步,他走到雾夭的面前,对她伸出宽大的手掌。
老人微微讶异地看着这对古怪的男女,默默地摇着船,离开。
雾夭返过身去,盈盈的眼睫傻傻地盯着他的手掌,那双粗糙的,干净的,散出淡淡酒香的手,良久地迟疑着。
先是尽秋对忽然变得忸怩的雾夭不耐烦起来,手指捕捉到她冰冷的指尖,待到掌心合贴在一起,随即用力地握住。那样紧,那样牢,教雾夭无论如何地挣扎都摆脱不了般,她像一只惊弓之鸟蓦然被惊醒去甩脱他的手,可是为时已晚。
更何况,这样诱人的温暖,从来都不是雾夭能够抵挡的。
她可以抗拒一切的屈辱、反击所有的污蔑与唾骂,可是对于这柔软的温暖,她不能,也不舍。
挣动着的手指在一通不能算是剧烈的反抗之后,轻轻地相扣在一起,蜜色的肌肤里有雪白的影子,淡淡地,缠绵地圈绕在一起,一点、一点地交汇,融入……
……
从那一天开始,尽秋像天花一样,迅速地传染着,扩散着,穿插在雾夭的生活里,不知不觉之中,早已无处不在,恍然如空中飞舞的尘嚣,并不妨碍雾夭,但却处处影响着她。
她的生活看似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只有她才知晓,这一切的改变。因为他,或是说他箫声的陪伴,她的夜似乎也不再如原先那样寒冷。许多许多的事情,尽秋会像桐淅那样去照顾她。
她的思念虽然仍在,却不会再被孤独填满。
所以,她不言不语,默许着尽秋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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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悲伤已揉进我的
如月色揉进山中
而每逢夜凉如水
就会触我旧日疼痛*
冷风过境的漫漫黑夜里,他们两个人,各自搬了一张软榻,卧在暖意薰人的屋子里。雾夭静默地蜷缩着身躯,像一只娇气的猫,慵懒惺忪。
这一夜,尽秋舞动着纤长的指,按着竹箫的孔,悠悠地吹着那支万年不改的曲。却发现雾夭用她厚厚的香色百花被蒙着头,微弱地颤抖着。
箫声戛然而止,尽秋放下竹管,轻声走到雾夭身边,一点一点试探着,掀开她的被。
“你冷么?”
雾夭的衣袖挡着脸,她微微地摇头。
尽秋的心恻然一动,温柔地带着强硬的力道,掰开她遮挡的衣袖,慢慢地,露出一张雪白空茫的脸,一双干涸而空洞的眼。
“今天不吹了好么?你不要跟我一起难过,你的难过钻进了箫声里,我,我……”雾夭无措地伸出手,霜雪一样冰凉的手,抓住尽秋探过她额头的手掌。迷失的目光里倏地,便荡漾如丽水的涟漪。
那目光闪烁着,是道不明也说不清的悲哀。
她的话让尽秋霍然一震,他的身子微僵,从她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那冰栗色的眼眸里,浸淫出的,那些没来由的伤悲。
尽秋,忽然觉得不认识自己了。
他被那空洞的眼神蛊惑着,她的眸,她眼中的那个自己,那双无法言语的眼睛。尽秋缓缓地,缓缓地用他温热的手掌覆上雾夭颤动的眼睫,血蜻蜓盈盈抖着脆弱的翅膀,手心的阴影笼罩住雾夭的双眸,灰暗的,糅合着一些山峦般的黛青,随着雾夭一点一点阖上眼,渐渐缩小,渐渐地贴近。
淡淡的酒香轻掠过雾夭的鼻息,她的眼前是一片暗暗的红,黑夜里的烛火静默地燃烧着,照亮了一室的光,在她合起的眼帘里裹上一层淡淡的红。雾夭愣愣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的心倏然沉得似丽河中的水,那样重,重得脑中只剩下浩瀚的苍白。
微烫的唇覆上她的,雾夭却以为这是一个幻梦,任凭尽秋身上陌生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几分麝香味在一室的暖意中若有似无,悄悄地融入了珐琅鎏金飞花暖炉中,掺了少许薰香的气味。
他小心翼翼探入她樱红的唇间,无意触碰到皓白微凉的贝齿。雾夭的唇角微微一动,她瑟瑟地抖着,尽秋闭上眼,温热的唇静静地含着她那片薄薄的下唇,轻柔地,极尽呵护般地,仿佛舌尖上流转的,是一枚鲜艳甜美的樱桃。
他是那样轻,那样轻的,浅浅啜吻过她的檀口,善舞的舌极富技巧地,舔舐过她唇瓣的每一丝纹理,缠绵起伏,流连不去,像一只贪恋着芬芳的蝶。
雾夭的心,颤抖如被投石的湖,一阵阵的波澜泛起,飘荡如湖上的船,船上的帆。心头的浪花悄然溅起,洒落在她湿软的唇上。尽秋的吻,那样强悍,有一种不容拒绝的诱惑。他的另一手,轻轻地捧住雾夭的后脑,片刻前还捏着竹箫的纤长手指,根根滑入那头乌亮柔顺的发间。
抵在她发中肌肤的指尖散逸出阵阵暖热,细流般汩汩转入雾夭的脑中,涌向四肢百骇,一身柔嫩的冰肌雪肤,从脸颊到颈项,再到衣内望之不见的地方,都不经意染成了淡淡的桃花柔粉。
尽秋的舌尖,溜过她口中光滑的上颚,捕捉着,轻柔地纠缠着她湿濡香甜的舌,他们的吻那样缓慢,那样深入,两个各自强大的灵魂,一缕缕地吸引着对方的步履。他们拉锯着,各自站在河的两岸,么指上缠绕着纤细的彩线,他们都想要获得彼此,却不敢轻易地渡到对方的彼岸。
他们渴望对方跨出那艰难的一步,争强好胜是他们襁褓里带来的倔犟。
于是,谁不肯妥协。
谁,也踏不出那忐忑的一步。
他们的足尖下,是滔滔的江流,他们走不到开满曼珠沙华的彼岸,生怕一不小心,便重重跌入了那深渊,自此万劫不复。
提防着一颗心,怎能开出爱情的花?
感觉到雾夭细微的抗拒,尽秋轻轻地移开手,直起身,打开门,阖上。
那一夜之后,直到第五天,尽秋才踏着朝阳归来。
他们彼此反复着,矛盾着,挣扎着!
平静地度过了一整个寒彻的冬,却渡不过心中蜿蜒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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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吴文英 《风入松》
冬去春又来,雾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带尽秋去她和阿水的幽谷中看一看。他们在冬季许多个黑蒙蒙的夜,诉说着彼此惆怅的往事。他们相似又不相同的幼年,他的娘亲,她的父亲,被人刻意无视和无心漠视的少年,他和她,像两头偶遇在森林中的麋鹿,低低地对语,深深地触动到对方的心事。
这样互相倾吐的夜,让雾夭感到不再漫长得逼人发疯。
有时,他们会絮絮地聊着,静默地望着窗外的天,从幽冷的墨蓝色,一点点露出鱼肚白,然后那红日便悄悄地透过层云,千手观音般洒向迷离的凡尘。
晨曦过后,又是一个清亮的白昼。
雾夭的夜之寂寞得以疏解,可是她依然不快乐,因为他们彼此都悄然埋藏起了一部分的自己。比如阿水,比如他们不肯言明的爱。
她将自己的心牢牢锁进金雕玉砌却冰冷的匣子里,妥善安放细心保管,以为这样便会得到安宁。这样的她不会受伤,但也不再快乐。
她总不肯对尽秋提及阿水,她觉得,这是一个与他无关的秘密,她一生珍藏的秘密。面对尽秋,数年前那场荒唐的交欢,总在她渴望他的温暖时,却害怕着他的欲望。她撩起的火,总是让那个不善于管束自己的男人,叫苦不迭。
雾夭常常在一些他夜不归宿的翌日清晨,站在后院的门外,静静等着他,直到望见他一身沾染着一身酒气与脂粉香地出现在眼前。尽秋静静从她的身旁走过,推门而入,而雾夭,也从不追问与诘责。
她只是木木地望向坡上那棵古老的香樟树,云雀冲上高耸的碧霄,她知道,她没有资格。
况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
那一日,尽秋未归,而雾夭依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孤单地站在树下。身后的门,被人轻悄悄地推开。雾夭回过头,安静的视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维语。”
她下意识地吐出他的名字,来人见到她,眼光一柔。
“雾夭,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想明白了。不管今时今日的你如何改变,我都还是要你。不管是泼辣的你,倔犟强硬的你,把对我的感情收起的你,我统统都不能忘怀。我爱你昔日纯情娇美的俏模样,更爱你如今敢说敢为的真性情。我想要好好照顾历经沧桑的你,不管还有没有资格,我都想要把你旧日的情谊用真心偿还你,我想要爱你,疼你,保护你,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你……”
雾夭傻傻地盯着蓦然爆出这么流畅的一番话的维语,他说得情真意切,那样连贯,想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是啊,这样长的一个冬,都过去了,若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的目光又怎会有这磐石的坚定,他表白的语气又怎会如发赌誓。
他是怀着一颗极真挚的心而来,精心细致地将自己的感情铺在了雾夭的面前。
“你是令人夜夜难眠的心事,是我举箸前莫名的伤悲,为了曾经的错过,我的悔恨比□□最宏伟的城墙还要高,比最世上最广博的海还要深!
雾夭,你是我记忆里,一场不愿散去的筵席,是我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风在这里静止,雾夭的肩颤抖如秋叶。这样一番话,从这样一个人的口中款款而出,这是多年前,那些郁郁葱葱的岁月里,她无数次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幻境。
在历经了这样沧桑变化的年轮里,她终于还是,听到了。
可是,有很多事情,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然而,然而雾夭,依旧被他的话里满盈的爱意与真诚所感动,她所期盼的安定,无处不潜藏在维语的吐露中。雾夭渴望被爱,渴望被人一生保护,一世疼惜,她知道如今的维语,必然有这样的能力,让她不会再四下流离将心放逐。
所以,她彷徨,她迟疑,她呆呆地眼睁睁看着维语要牵她的手,而来不及反应。
“不,你让我再想想,拜托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雾夭慌乱地将自己推离他的身边,仓惶地抬起一对闪烁的妙目,惊鸿般看向他。
维语不声不响地收回手,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雾夭,眼光里只有平静的包容。
他说:“好,我等你。因为雾夭,我欠你,更爱你,所以不管是多久,我都会等的。只是请你要记得,这一回,我,永不放弃。”
雾夭赫然感到她和维语之间,又是另一条沧浪潇潇的河……
*改自席慕蓉《爱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