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一章、身心皆是(1 / 1)
生命是一首悲喜交加的歌,但是他们的生命,能不能拒绝乍喜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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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小都知道“情之一字,伤人伤己”的道理,眼观着父亲,回想着母亲,还有家里那位贤惠懦弱的父亲的“糟糠”。
生命是一首悲喜交加的歌,一个心里怀着情、眼中含着爱的人,又怎能不为对方的一举一动牵挂神思?自懂事以来,方尽秋便发誓绝不走到爱的禁区,爱是那样沉重的一种东西,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绝对的忠诚和守护。
他害怕被束缚,也不想要有挂念,所以他自诩为一个不想有家的人。家是负累,家是一群生活在一起却不了解对方的人,家,是一座冰冷没有生气的宅,甚至,还比不上青楼的热闹。
尽秋宁愿做一阵流连花丛的风,不被任何的人牵绊,更不为任何的人停留。他便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春宵暖帐、被翻红浪,销魂蚀骨。
偶尔,会觉得有一些索然无味。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每当这时,尽秋都会耸耸肩,然后轻佻地笑起来,他望着眼前衣着霓裳,舞姿如梦似幻的姑娘们,歪坐在酒案之前,随意地举起一杯佳酿,缓缓送入口中。有时,会有一两个娇媚的女子趁着轻越的舞步,跳入他的怀中,他便会嬉笑着将口中未咽的酒渡入那些舞姬的香唇里。
三分醉意,七分清醒。
如果纸醉金迷也能构成一种生活,那么方尽秋,毫不介意在其中醉生而梦死,因为这可能是世上,这嘈杂而又荒谬的烟火人间里,最动人的活法。
他不敢爱,一颗心为了某个人忽上忽下、乍喜乍悲;
他不敢爱,爱,教人绝望。
……
这是秋日的最后一天,他被雾夭踹进了河里,为了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
这是冬来到的前一天,她被水草缠住了脚踝,为了方尽秋一个报复的恶作剧。
她的发缕在冰冷的河水里,飘散如水草。
她红艳艳的脸庞,褪色成郁结不散的惨白。
尽秋在迷蒙中,开出了心上凄艳的杜鹃花。
拉不开的水草被他钻入底下一口咬断,让触觉变得迟钝的水下,他搂着雾夭逐渐僵硬通体冰凉的身子,匍匐似地一点一点游向堤岸。
这一刻,他的头探出水面,带着失去知觉的她,迫切地想要投入那布满了喧嚣和晦涩的红尘,那里的确有失意,有困苦。可是,岸边枯萎而日渐腐烂的柳絮,它的颜色却像极了温暖坚实的大地;树梢墨黑的鸦群扯着沙哑的嗓音,那样的熟悉与亲切;堤上每一撮泥泞的黄土,都是他们生命存在的见证,泛出安心的气息。
那一对本来陌生的兄妹,正用难以掩藏的焦急担忧的眼神望着他们,此时此刻,显得那样可爱纯良。
人心原来是最难揣测的东西,但在某一些时刻,却能仅仅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窥视全貌,这,就是人心的至真力量。
男孩欲再度跃入河中帮助,被尽秋以眼神阻止。他需要在到达岸边的时候,有一个站在石阶上的人,接过他支撑起来的人儿,不教她溺入水中,那女孩显而易见,并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河水的寒意将他手掌上划破的伤口冻得失去的知觉,也不再流血。
可是他仍旧觉得痛,高高地将顶在背上,伸手换过胸肩一路划水过来的人举起,他仍是觉得痛。飞快地踩着石阶,张臂微微施力,便接回雾夭娇柔却发沉的身躯,他的力量犹在,然而双手仍旧刺痛着。
轻轻地把人放下,使她仰面平躺在柔软的沙泥上,他看着她静静地阖着平素里桃花一样灼灼的眼眸,那些顾盼流辉转瞬便定格成了那抹飘忽的轻愁的笑意。往常舌灿莲花的樱唇,青白发紫,不见半点血色。
尽秋疼痛地搓着手,随后颤抖着食指指尖,去试探那不见起伏的鼻息。
“快,我把她扶起来,你稳住她。”
尽秋快速朝男孩使了个眼色,当他感觉不到雾夭任何吐纳的气息时,他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尽秋急急地走到雾夭平躺着的头顶的位置后边,捧着她的双肩,将她扶坐起来,那男孩很是机灵地靠过来定住她。
尽秋的手指在她的背骨后仔细摸索了一阵,蹙着两道斜飞俊秀的眉来来回回施力摸了许久,蓦地眉心一抖眼中闪过一线光。
“噗噗”两声,他点住了她的两个穴位,随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男孩以为这样便是急救的时候,却瞧他眉头一揪,一对冰栗色的眸在瞬间瞠得硕大,掌心忽地散溢出一股凌厉之气,狠狠地,重重地,挥出……
拍向了雾夭的心口后方,两尾蝴蝶骨的中央地带……
“哇——”
被吃进的水,突然被那股强大的冲击力逼了出来,雾夭咳呛着,侧过苍白如雪的脸庞,一口一口地呕吐出吸入胸腔里的那些发涩的水。
见到她不再像个木偶般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尽秋,长舒出一口气。他用这辈子头一回挖掘出来的全部温柔,轻轻地横抱起雾夭。
他用自己双臂中所蕴藏的最后的力量,稳稳地将她托揽在胸前。湿的衣贴在她的身躯上,缕缕凉风袭过,雾夭感觉到冷,在他的怀中不住颤抖着,然后,那对显现出只有半分清明的眼睛,却直愣愣地凝视着他。她的咳嗽渐渐变得缓慢,也越来越少。
终于,当她睁着那双游离的眼,在空中瑟瑟地伸手抓住了尽秋同样湿漉漉的衣襟,他的衣襟被攥在她的手心,那样紧,握成一枚分不开的拳头,青筋曝露的拳。
雾夭握着拳,说了一句话,在那之后,便偏首将最后一口水咳到了衣袖之内,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段令人揪心的昏迷。
她说:“方尽秋,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一字一顿,伴着急促的呼吸,刺痛了尽秋。
可是,当他在她晕过去之后,感觉到顺着她的衣袖跌落尘埃的水中,那一道一道猩红的血丝,他才懂得。
他懂得了,原来自始至终,那个隐隐作痛的地方,并不是掌心,而是来源于另一个,他所万般不愿意触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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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坐在莲花上,淡看着滚滚的凡尘。
人在世间游走,悲欢、真伪,是他轻渺的一笑。
尽秋觉得,是他那掌握不了轻重的一掌,震动了雾夭娇弱的心腑。他抱着她,在风烟迷离的午后,一条通往客栈后门的疏径一阵的狂奔。
古旧的树木一如既往地寂寞伫立在坡上,只不过这一次,他再没有心思去分辨空气中香樟独特的味道。
这样一个寒冷的下午,注定因为这一场变故而骚乱起来。
尽秋抱她去过医馆,大夫替雾夭诊过脉,只说她吐血只是冰水激到了肺,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回去换身衣裳,好好照看着,倒是这样受凉,先开副驱寒的药剂服下为好。再瞧她过会儿有没有热症,若没有是再好不过。要是发起热来,就须得再探脉医治。
尽秋点着头,拿了药便是一刻不耽搁地带她回去,出门之前,想了想,又冲到附近自家的布庄里买了条最厚实的丝被,将人一裹,沿着人少的小径,就回去了。
饶是再偏僻的路,还是引来旁人的侧目,毕竟他这样一个男人抱着一条被在路上狂奔,不仅滑稽,还是荒唐。更有极少的人发觉了那被子里竟依偎着一个脸色煞白如纸的女子,更是震惊。
但是尽秋哪里是会顾忌他人的人,只管一路飞驰回客栈,即便是如此,仍旧免不了遭受一顿客栈伙计们的白眼。
……
暮□□落,沉沉的月沉沉地压了一地,世间仿佛已再无飞花,四季尘封在凄寒的冬。寂静的房里,燃着寂寞的烛火,一室无言的寂寥。
床上的人睡着,口中的胡话随着坐在床边的人的心焦,渐渐混乱了起来。
尽秋的掌心摁在雾夭的发旁,企图固定住她狂乱摇动的头颅,但他又不敢用力,怕男人的力量,再一次伤到这个倔犟到骨子里,却反而易折的女人。手上的肌肤不小心地,便触碰到了那细滑的颈,与遥远的记忆中所不同的触感和热度,同样惊烫到了他。
“请看着她,我去找大夫!”
简单地抛下一句托付式的话语,他便消失在茫茫的街头。
定平皱眉走进了雾夭的房间,想不透方尽秋是用何种身份何种立场来对他说出这般命令与嘱托交错的话,不顾他们的反对坚持请求待在雾夭的房里照顾的他,又怎会害她以这样骇人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样深的夜晚,他又到哪里去找大夫?
“定平,外面有人说要找老板!”
小瞿的叫声在沉默的夜里响起,定平一呆,快步走到房外带上门不让寒风入侵暖室,微恼地瞪着不知轻重的小瞿,沉声道:“没瞧着人病了么?天大的事儿,明天等人醒了再说。这会儿又烧起来了,那位少爷心急火燎找大夫去了,人这么昏沉着,天王老子来了都见不了!”
“我也晓得,可那少年带着个女孩,怪可怜的。还说,是老板许他们在客栈待下来的。”小瞿少见定平这样恼怒,摸摸一鼻子的灰嗫嚅着,一边还为这样平白的被训而愤愤,撅着嘴不乐意地同是恨恨,“都怪那个大少爷,要是商先生在,哪里会出这样的事情。商先生一走,这客栈就走了霉运。”
小瞿毕竟少长了些年岁,多年来,只道老板对桐淅特殊,便私以为是郎情妾意。若真是如此,客栈的人,也是乐见其成的。
其实,店里怀揣着这种心思的,还不只他一个,至少顺福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事实却不是他想的那样。定平的年纪最大,自然看得也透彻许多,他是明白的。
“胡扯什么!既是称老板请的,就让他们进来罢,先瞧瞧再说。”
男孩带着女孩第一回踏入长江尾的大门,见到的不是雾夭,而是掌柜。
定平看着男孩镇定的眼神,眸中闪烁过一丝赞许,也从他不卑不亢的语气中,知道他没有撒谎。
“在我娘下葬的那一天,是那个女人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这里会接纳我们。我曾经因为对她的愤恨而拒绝,可是今天我却想通了,既然生活得这样痛苦,为什么不换一个地方,去试一试?我天真的妹妹因为我的固执而要去找我们的娘亲,虽然白天里,那个女人并没有认出我们,可是,她站在河堤的石阶上躬身向我们伸出的手,却让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让自己最亲的人过得幸福安稳最为重要的事情,再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定平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眉宇中刻画着英气,说话间饱含深思熟虑的男孩,这个不能被称作是男孩的男人,依稀记起雾夭在某一日的午间,微笑地向他提起的一个男孩,和一句交待。
“好,你们留下罢,今晚先在客房里休息,明早我再替你们收拾房间出来。虽然可能时间长一些,因为后院再没有干净的空房,连柴房都给人占了,只剩下新修出来的那几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但是我想收拾出来,会很不错的,至少是宽敞明亮的。”定平拍拍男孩的肩,又让阿鑫给他们找了间空着的客房。
他要回屋照看着那个失了常态的雾夭,转身才走了几步路,又听到男孩的声音响起。
“请问,能不能给我妹妹找个大夫,她今天受寒了,我到药铺给她抓了药,实在是,没有银钱再……”
“好,等大夫来了,让他替我们店家和你妹妹都瞧瞧病罢,需要热水热茶或吃食的尽管开口好了。我要去看着那病人了,你们回房里休息去罢。”
“谢谢。”
男孩的道谢很轻,也很低,低得少有人能听得清。
然而定平却摆了摆手,“只是她交待过而已。”
……
“定平哥,大夫来了!”
小瞿清亮的嗓音又一次在房里响起,定平看到一个背着药包的长者踏进门来,侧身让到一边。
“倒是挺快。”惊讶于如此快速便找到大夫的事实,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一转头,不经意间,却瞥见了另一张不算是陌生的脸。
“天,又一个孽缘来了!”
定平叹息着摇头,将挤到窗前不识趣的小瞿拉到了门外。
“怎么能没人看着呢!”
小瞿着急地瞪他,却给他没好气地剜了一眼,“看什么看,要想害人还会这样,必然是早候着,就怕有人去寻大夫,知道情况不妙,才进来的。这么一付木头样的躺在那里,还怕会出什么事儿。再说,我们都在呢,又不是死人,你还担心什么呀。走,到院子里守着去。”
“这……”
“这什么这,走!”提溜着小瞿的耳朵,定平把他拽到了后院和大堂的帘子之后,这么冷的天儿,别到时候又一个冻病了的。
……
老大夫果然高明,几根金针下去,人也没抖得先前那般厉害了。
药煎好了之后,维语捧着那瓷白的药碗,拿着汤匙撇一撇上头的沫子,舀起一勺来,吹了吹后,便轻柔地贴上雾夭因为发热而干燥泛白的唇。温热的汁液,带着缕缕药香,流淌进雾夭樱桃的檀口中。
他是那样耐心而仔细地,喂一点点,暂停片刻,待到她蹙着眉吞咽下去,再缓缓地送入一些。
维语的眼,始终不曾离开雾夭苍白的脸,这样一张生疏的容颜,怎么会是他所认识的高傲明媚的雾夭。从前的他,曾希望她便是这样一付柔弱纤细的模样,和她的妹妹一样,让人生出无限的疼惜,不自觉地想要呵护。从前的他,曾迷恋过花香凝弱不禁风的病态,弱柳扶风的身姿。
可是如今的他,才发现,他所爱的人,从来都是这个明艳到张狂的女子。这样一个满心热情,用真情点燃生命的女子,却苍白地躺在他的眼前。这样的事情,刺痛了维语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他后悔着,后悔错过那些美好的青春,眼睁睁看着她曾经最真挚的爱情离他而去!
他不想再放开她的手,可是这一次,他必须重新先握到她的手。
但是,能不能偷偷地,就这样偷偷地,在她陷入梦眠的时刻,握上一会儿,让他能够追溯到那个斑斓的年华所留下的浅浅的脚印。
于是,维语他便是这样心怀忐忑地做了,而他的身后,那一道细微的门缝外,却是方尽秋那一对挣扎的,冰栗色的眸。
他握着拳,推门的动作反复了许多回,最终,还是倏地回过身,朝着大堂的方向返回。
“谢谢你请来的大夫。”
男孩对着尽秋道谢,尽秋冷着眉眼淡淡地摇头,淡淡地道:“不必客气。”
“你,能不能,替我看着我妹妹,我想要去住的地方取一些属于我们的东西。”
“现在?这么晚?”
尽秋望着男孩坚决的态度,不再说话,心里早已因为那房里的一幕而烦躁不已,又怎么会有闲心去管其他。只是点头,算是答应了照看,至于那男孩为何会放心自己芳龄少艾的妹妹交给他一个大男人照顾,不怕毁了清誉,也不会是他的考虑范围。
所以,男孩离开之后,尽秋便走到客房,对着沉闷的房中,冉冉的香烟,发了一夜的呆。
……
雾夭在翌日的午后,张开了如蝶翼扇动的眼睫。
她的房里,终于空无一人,她怔怔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绣着的五彩的花瓣,和美丽的百灵鸟儿,怔怔的。
手上仿佛仍有那人余温,而她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双狂奔的颠簸里,冰栗色的瞳。
他和他,谁是她的悲?
哪一个,又可能成为她的喜?
悲和喜都模糊不清,雾夭只觉得疲惫,身心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