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章、凄艳的杜鹃(1 / 1)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那么你就没有理由不为此而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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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雨,雨丝在衣褶发缝里安歇,一晃就过了百年。
像是一个梦,一个长得无法再醒的梦,远处的山峦吞没了你的身影,也吞没了我撕裂的心。
这荒凉的原野上,盛放的是什么花儿?
夜夜都是带泪的月华……
在梦里醒来的雾夭,慢慢张开了浓密纤长的眼睫,血蜻蜓轻轻地扇动着双翼。待揉了揉惺忪的眼,雾夭才发现自己曲臂作枕,大半个身子都越过了玫瑰椅的扶手,蜷缩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尽秋仍旧阖着那对透澈的眸,似乎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雾夭的清醒,兀自沉睡在迷梦中。
金黄色的光晕铺在了被淋湿了一夜的窗棂上,一摊水泽在阳光的照耀与反射下,正熠熠闪烁着晶莹明亮的色泽。还有一滴滴小小的水珠,同样被照射出珍珠般的美丽光华。
但并非每一滴水珠都能雨露均沾,有的多一些、有的要少一些,还有更多的,不曾被日光宠幸便已消逝,就像这墙内壁上沾染的水滴。人世总有一些不公平,但我们,无法索要公平。
公平求不来,至于向谁去讨要,更是不得而知。
雾夭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以最大的努力不去惊动此刻正在熟睡的男人,一边低头暗自埋怨自己的失态。
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三番四次地在这个男人面前沉沉入梦,仿佛整宿整宿的失眠,在与这个人大吵一架,或是静静聆听箫音之后,都能够让心沉淀下来,回复到最安宁平和的状态。
雾夭无法理解这样的自我,也不敢再想下去。
于是,从紫檀凤纹的衣架上取下昨日被弄污,但经过了一整夜已被阴干的一身红衣,利落地把自己身上那套属于阿水的衣裳换了下来。
帐帘再次高高挂起,那套白衣已被珍而视之地叠好,她捧着这袭素净的衣,微凉的手指温柔地拂过衣上简洁精致的用银丝线勾勒出同色花纹,那是一朵朵美丽无瑕的空谷百合。
雾夭摩娑着那些流畅的线条,心中一阵难掩的疼痛,她的怅惘在寂静的小屋里,散发出一股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息。艳若桃李的脸颊,颤巍巍地贴上那片柔滑服帖的衣料,雾夭把她一副如画的眉眼,都埋进了这件衣裳里。
尽秋的心,骤然一紧,那对紧闭的眼却也不敢睁开。于是扭了扭脖子,假装在睡梦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窄小的椅子,发出了唧唧的摩擦声响。
雾夭猛地一惊,立时色变,将衣服抱在胸口,反射地去瞧尽秋。仔仔细细地瞧上了半天之后才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立起走到橱前,将衣衫放了进去。
她掸掸裙摆上干结的泥块尘土,端起同是紫檀木的高面盆架上的铜盆,走了出去。
直到这时,尽秋,才徐徐睁开清明的眼眸,见到了今日的第一缕阳光……
轻巧地将桶扔了下去,再悠悠地推着摇杆,粗实的绳索一点点地变短,将盛满了冰冽的清水的木桶一点点地往上提起。
哗——
清新微冷的井水被倒进了铜盆,些些水珠溅上雾夭未经梳理的云鬓。她尚且来不及去擦拭,只眯着眼睛,拿着素巾在盆中反复洗了几遍,多年不用的东西此刻已积满了厚厚的尘埃,一盆原本清晰见底的水被捣洗得浑浊泛黑,显现出泥浆的颜色。
微黑的水在雾夭的指尖穿梭,铜盆看不出有多脏,但她的手,却比原本龌龊了许多。
哗——
换过一盆清水,那冰冷的触觉让雾夭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可是瞅了瞅自己满手的泥泞黑物,仍旧是咬牙将一双手掌都伸进了那彻骨的水中。
到那盆再度变得锃光瓦亮、半点灰尘都不染的时候,雾夭的手也被这一盆盆的冰水洗得通红。她换了块崭新的布,投进了又一盆清水里,润湿之后再绞干,轻轻地拭去一宿的残妆。
红的胭脂白的水粉,在水中溶化,还以雾夭一张娟秀洁净的脸庞。
即使血蜻蜓在这样一付素净清纯的眉眼里,更显出无限的突兀与鬼魅。
临水照了照,她的眉便已经微微蹙起,雾夭不习惯将自己这样毫无防范的面貌曝露在别人的眼前。这么多年,她习惯了伪装,用那些鲜妍的红色将自己包裹起来。
素巾遮盖住她的脸,雾夭仰着头怔怔地站在井边。却在这时,尽秋伸着懒腰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一面打着哈欠,一边向她打招呼:“早啊。”
雾夭的身形一僵,心头蓦然生出许多的慌乱,此刻的她无法抉择,这脸上的巾子是该取下,或是继续遮挡住这张苍白如玉的面容。
“面巾在木桶里,你自己打水洗脸罢!”
雾夭的声音闷闷地,因为她那块素巾依然捂着脸,并且那声音随着她进屋的脚步渐渐变小。
尽秋听了,下意识地去瞧水桶,果然里头正躺着另一方崭新的帕子。
啪——
门被关上了,尽秋虽然满心的疑惑,到底不敢去追看炮仗一样火爆的雾夭,耸耸肩俯身打水去了。
远处起伏的峰峦朦胧可见,大片大片地纵立在眼前一般,却又遥遥地,搜寻不出一个具体的轮廓。所有的人所见到的山,不过是草树生长的形态,与山无关,只是草木。
风从远方吹来,打开院门,尽秋久久地伫立在门前,瞭望草坡上的芒,像是白日里笼罩野草的暮霭,灰白的,永不绝断永不改变的苍凉。但是,尽管如此,那四处盛开的无名的野花,却让尽秋唏嘘起来,这样一个森寒的秋末,竟然还会有花朵开得如此炙烈,让人不由得不感叹生命的强悍!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再一次被人打开。
蛾眉淡扫,青丝重新被绾上,胭脂点上檀唇,妩媚妖艳,那女子的倾国容颜在阳光里,一笑便是一朵花的开放。
她情愿编织出华丽的面容,不露出一丝褪色的悲愁。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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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地再做一次回首,回首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
群山延绵,丽日当空,将一夜的雨水之气化作乌有,整个世界都是那样明快,全然不让昨夜早眠的人猜出曾拥有过一场激烈嚎啕的雨。江河依然奔流不息,而湖泊是不变的宁谧安详,所有的生灵还是昨日的就模样。
只有,只有这迎风飘来的蒲公英,一生一回的短暂飞翔之后,生命便已结束。
雾夭走在回去的路上,尽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两个人都一语不发地走着,他们各自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阿水,蒲公英又在眼前,哪一日,才能再见到你凝视着我,凝着掌心的它们,那双温暖含泪的眼?
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飞扬着娇嫩不堪一握的白色花球,它们随风荡漾在空中,轻轻擦过人们或是欢笑,或是哀伤的面孔。
微风带起雾夭绚烂的衣裙和额前细碎的发,他们静静地沿着河堤而行,氤氲的雾气在那片通往客栈必经的湖边流动,伴着一抹藕荷色的倩影,那样娇弱清新,如一朵山前初绽的小花。
猝不及防地,就在那不经意的一瞥之间,那清新的人儿便已经将自己轻盈的身躯毫无留恋地整个投入了水里,向丢一块废弃的石子般,把自己扔了。
那样的决绝,那样地迅速,甚至让雾夭都来不及叫喊一声。
那声剧烈的击水声送入雾夭的耳中,下意识地想要叫出声,却发现瞬间找不到了自己的声音,呆若木鸡的雾夭转身,对上了与之面面相觑的尽秋愕然的眼神。
他们快步地跑向女子落水的地方,伸头一探,阵阵涟漪在碧绿的河里散播着,随着她起起伏伏的身子本能扑腾出朵朵飞溅的浪花。
“你快,快下去救人啊!”雾夭一跺脚,慌张地看向皱眉而望的尽秋。
尽秋不作声,只看着那女子呛了几口水,拼命地在水里翻腾,张牙舞爪,冷笑着回视雾夭,道:“凭什么是我?”
“你不下去,难道要我一个女人下去么?”
雾夭气得大叫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尖,怒目向她瞪去,一张脸因为着急微微变形。
“男女还授受不亲呢!”
尽秋抱臂歪着头看着身旁的雾夭一张气极的面孔,挑眉撇嘴。
“少来这套!你什么时候会顾忌这些了?”
“我不会游水!”
“放屁!”
“我真的不会!”
“少废话,你给我下去救人罢!”
雾夭也不等他回话,眼见那女子没了挣扎的力气,娇小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幽深寒冷的河水转瞬间已经没过了她白皙的颈。情急之下,走到尽秋的身后,一脚便将他踹进了河里!
也是在那个瞬间,他们的身边,遽然闪过一道人影,在尽秋来不及反应跌下去之前,一扎猛子便重重地跃入了水里。
雾夭愣愣地,两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河里的那些人,她在混乱的水花四射的河面上,看到那女子突然被人抬高了一些,没过额头的身子浮出了半张脸,看到那个自行跳入水里的人的手穿过了女子的胸前,经过腋窝再绕回,将那名已吸入好多水的女子夹在身前,拖带着慢慢往河堤的方向游动,尽量将她抬高,避免她的口鼻再与水接触。
当他们渐渐迫近堤岸,雾夭快步地走动着,跑下河堤高高的阶梯,走到最靠近水泽的地方。待他们到来,伸出双臂,帮助那人将女子弄上岸来。两人一推一拉,一个犹豫了一下送出,另一个毫不犹豫地接过,终于将那名女子带回了大地的怀抱。
雾夭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衣袖胡乱擦拭过自己汗津津的额头,终是将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她眯着眼,扫过那女子青白凌乱的面孔,才讶然发现,这不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而是一个尚未及笈的小小女孩。而那个施救的人,同样也是个一脸稚气的男孩,只是比女孩略大一些,眉宇间的硬朗倔犟,和他凌厉警戒的眼神,可见一斑。
男孩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女孩,他的忐忑从他轻拍着女孩脸颊却止不住地颤抖的手指可以窥探,他们一定不是陌生人,一定有着很深切的关系。
女孩咳呛着吐出几口脏污的水之后,悠悠地转醒,雾夭走到男孩的身边蹲下,微凉的掌心轻拍他战栗不已的肩头以示安慰,男孩的身子一顿,下一秒,更紧地将小女孩拥进了怀里,贴紧。
“不要救我,我不要活着,让我死罢,哥哥,求求你,让我死,我要去找娘。”女孩的哭泣在她的苏醒之后,爆发出来,她挣扎着,抽噎着,比在河水中沉沦时的反抗更为激烈。
男孩倔犟的脸上,蓦然簌簌流下了两行冰冷的泪水,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摇头,再摇头……
“你真自私!生死是我的权利!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活着?!”女孩的眼圈通红,她恨恨地盯着自己最亲的人,为他的残忍感到愤怒。
“你给我闭嘴!”雾夭冷冷地望着吵闹中的小女孩,这样的任性,把生死当作是讨要糖果的筹码,当作儿戏,这样的行径和语言使雾夭不堪忍受,以致于忘记了年龄的差异与本该循循善诱的语气,“生死不是你自己的权利,你娘把你生下来不是让你这样去死的,你哥哥拼尽全力保护你救你更不允许你这样死去!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那么你就没有理由不为此而生存下去!”
目瞪口呆的兄妹二人,一同傻傻地望着雾夭因为忿怒而变得酡红的脸庞,她艳丽如霞的眉眼在阳光温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雍容华贵,具有威慑力。
女孩果然不再作声,默默地闭上了眼。不知是被雾夭的气势骇到,还是雾夭的话弄得哑口无言。
男孩则以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感激目光望着她,久久也没有言语。
周遭一下子变得寂静,连风都没了声音,空气中充满了和谐的美。
然而这时的雾夭,忽地想起那个被她抬脚踹入河里的人,顿时面孔煞白。河面死一般地宁静,没有一丝的波澜,先前是要搭救这女孩,雾夭无暇去注意他,可是直到这一刻方尽秋始终都没有在水里露出脸过。
“我不会游水!”
“我不会游水!”
真的不会……
这句状似调笑的话,一刹那间,在雾夭的脑中深刻,并且无限制地放大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在耳畔。
“喂,大少爷,你可以出来了!”
“你会游水的,别给我装蒜!”
“方尽秋,你在哪里,回答我一声!”
“方尽秋!”
“尽秋……”
尽秋,尽秋。
雾夭六神无主地扯着有些破碎的嗓音,内疚在顷刻间抓住了她的心,她懊悔自己没有理会他的话,自以为是地认定他的话只是见死不救的借口,她不知道原来他真的,真的……
河面里,几不可查地伸出一指中指之间,在河水上下起伏着,被雾夭眼见地发现。
再不迟疑地,雾夭倾身钻入水面,如一尾优雅灵敏的蛇,摆动着细软的腰肢,迅捷地朝那个呼救的方向游去。那岸边的男孩刚要尾随,身姿却是一滞,不知为何,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救我!”
雾夭听到了尽秋略略沙哑的呼唤,朦胧的声音隔着浮动的水面。她的心一揪,更是奋力地拨开面前的水浪,脚尖划着水,离弦的箭一样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然而万分焦急而失措的她不能看见的是,方尽秋深藏在水下悠然自得的身躯,和一脸狡猾的笑意。
是的,他要用这样一次的捉弄,算上一次雾夭让他钻狗洞,和这一回又把他踹进河里的帐。
有仇不报非君子,一向是他方尽秋遵循的要义!
“雾夭,救我……”
尽秋在水下,微笑地扯着嗓子叫,他在幽冷的水里,不能把头探上去,所以,也看不清雾夭和岸上的一切,但他可以依靠那些向他涤荡过来的水波判断出雾夭正朝着他游动前行的方向。
他所想做的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事,不过是等她游到身边救他的时候,猛地浮出水面,再孩子气地泼她一脸水。尽秋像一个幼稚的小孩,去挑衅雾夭,用这样的方式见到雾夭那些因为愤慨而变得生动活泼的表情,而不是那些永远都戴着一张□□一样僵硬的虚空的笑容,暗藏哀伤的的笑。
但是,他的愿望尚没有达成,便惊觉到那些始终晃动着的水波,突然间,便再也没有了动静。倏然恢复到雾夭入水之前的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不好!她好像游不过去了!”男孩清亮的声线霍地出现在河面上空,从岸上远远地递来,微颤地,带着一些紧张。
尽秋脑中顿时一凉,一头钻出了水面,看到那原本猜到他不曾溺水的男孩脸上,惶惶的神色,心头更是一块大石轰地压了上来!
那女孩是他推向水面,虽然时间极其仓猝,但他熟练的游水姿势,是骗不过那和他曾靠近咫尺的男孩。所以,当这个男孩流露出这样一份焦急的时候,尽秋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回身望向四周,一望无际的平稳水波……
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重新扎入了这冷冰冰的河里……
尽秋在水里反复地寻找着,他找寻了很久、很久,越找越是心慌意乱,他始终都没有见到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子,他的胸口开始发紧,幽碧秽浊的水浸透那双冰栗色的眼眸,但他却不敢眨动一下。
阳光只浅浅地落在水面,那些折射出的光华照不过微末的深度,白昼与夜的巨大差别。尽秋费力地瞪着眼□□,黑暗,黑暗,满世界空洞洞的黑暗。
就在这浑浊彻骨的水激荡着他五脏六腑的时刻,眼前突地现出一团水墨般柔媚的纱,在那暗色阴沉的红绸之中,有一个美丽到妖冶与魔魅的女子,正紧闭着眼眸,沉浮在水面之下。
雾夭的髻散了,顺滑的青丝水草般围绕在身边的水域里,有一些漫然地浮上河面。尽秋的心一凛,张惶地靠近。
“雾夭……”
喊她,没有回音。
尽秋的第一反应便是将她同样往上推,谁知他抱着她的腰才轻轻游动了一下,便骇然地发现了她的脚踝处,竟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他向上。
原来,不只是雾夭精疲力尽,原来罪魁祸首竟然是这样不起眼的水草,它们深深地扎根于数丈深的河底,那些泥泞的土壤里,然后蔓延出这样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牵绊住雾夭前行的步,将她深深地拖入了死亡的沼泽!
尽秋在混沌的水域之中,望着雾夭宁静安详恍惚若亡的脸庞,凝结成最后一抹轻愁的笑,这样的宁静与安详让尽秋的惊耸迅速扩散到了最大的程度,铺天盖地般向他袭来。雾夭眼梢的血蜻蜓也不再扇动它魅惑的翅翼,死一般匍匐在那里,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不!
尽秋的恐惧海一样涌入他的胸腔,他颤抖着双手,用力去拉扯她足间纠缠的水草,这不知名的植物带着些微的刺,割破了他的手,但他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只想要尽快地将它们与雾夭分离,越快越好。
缕缕的鲜红的血,穿过他的掌心,泻进这冰冷的河水,不经意间,氤氲着,幻化成无数啼血的杜鹃花。
雾夭轻愁的笑,成为了尽秋心中的荒漠一朵盛放的杜鹃,无数啼血的杜鹃中,那最凄艳的一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