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七章、那起子孽缘(1 / 1)
他们在空间里划出一条线,在心里留下一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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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的天空下,雾夭的心猛地一撞,浩荡的喧嚣狂风般席卷过胸臆,衣不禁风般地瑟瑟抖着。雾夭美丽的眼眸,在风驰电掣似的瞬间突然放大,她那绵绵不绝的寥落眼光,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尽秋冰栗色的瞳仁。
他们的视线,在黯黑的夜里,紧紧地胶着在一块儿。
“你是故意的……”雾夭贝齿紧扣,森郁的眸光牢牢地粘在他的脸上。
月色这样朦胧,寒烟覆盖了苍茫的大地,那样飘渺的蓝色,柔静得像一袭最高贵的天鹅绒。这样超凡脱俗的烟波之蓝,落入雾夭被疼痛冻成水晶石的双眼,只剩下全然彻骨的寒。她惧怕月神惨淡而毫无暖意的笼罩,恐惧天宇里鬼火般闪烁隐绰的星子,更是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凄清的秋夜时刻,冰凉如水的世界。
雾夭对于寒冷和死寂,满怀着与身俱来的悸怖。
“不,如果没有相思泪,那么世上便不可能会有金风雨露。除此之外,还需要经过中秋皓月的三尺月光拂照,所以金风雨露于这一年,注定无缘。”
微月出岫,随着烟云的飘浮,渐渐在天地间变幻出不一样的光华。
她站在霜一样冷的月下,然而他却已长身玉立在月光之外的黑暗角落里,原本银色的长阶,被完全地浸没在漆黑的世界之中。各自的眼中,都诉尽了岁月的印痕,他们都不是少年,在彼此所不曾交集的年轮里,走过一圈又一圈的悲欢离合。
可是他们依然迷惘着,寂寞着,不敢不肯爱,也无力祈求被爱。
尽秋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向雾夭苍白迷茫的眼神,凉风渐渐随着那样无意识的靠近,渗入了雾夭的眼底。她想要轻轻阖上眼帘,因为这个人,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错觉。当这个人缓缓朝她走来,尘嚣的一切都变得寂静,不远处,客堂里热闹的声响,被无形地吞噬,再没有一丝一毫,能够钻入她耳中。
本能,雾夭本能地战栗着,然而一双明媚懵懂的眼,竟着了魔似地转不开眼光去。
“我没有骗你,雾夭,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会知道,有没有欺骗。”
他的眼睛,冰栗色的眼睛,在月光的折射里映出了她脸上那只张狂鬼魅的血蜻蜓。雾夭在他的眼中,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所有意念,都在那一霎,被自己惊心动魄的神色所摄。
雾夭立刻如被火舌烫到般,仓惶地背过身去,她不只是不愿意理清他眼中纷乱的情绪,更不想要看透自己那眼底,蛰伏的痛楚和濒临破壳而出的绝望。
这个人,是雾夭一生,最羞耻、最难以释怀的痛与绝望。
那毫无防备的痛,像一把凌空而来的利箭劈裂了雾夭被寂寞冻得僵硬的心,连皮带肉的撕扯,血流成河的疼痛。那一道眼神,割裂了雾夭长久以来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面具,在凄寒入骨的夜空里,悄然划下了一道横。
“我看不到,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雾夭听到风中自己的声音,刻意的沉着却还是掩饰不了地轻颤着。
她下意识地推出手掌,将那双摄魄的眼眸,挡在了自己的眼前,可是,手背按在颤抖如音色的眼上,她的脑中,仍旧浮现出了他深邃的眼中,不断激起涟漪水波的情愫,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但也从未启齿的情愫。
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究竟,还想要将自己的生活搅乱成什么样子?
“方尽秋,我不是你可以心血来潮耍弄的玩偶,我讨厌你闯入我平静的生活!”
雾夭的话语一转,终于将所有外泄的情绪拉了回来,那张面具已失去了初始的圆滑,但至少,她的情绪,不会再失去控制。
她走得很快,快得忘记了提起曳地的裙摆,厚重柔滑的真丝织锦,深刻触目的红色,在稀星的月夜里,凝结成死水般的漆黑。
天幕更静了,把墨一样的黑也重重涂抹在了身上。突然,原本静谧无垠的天宇中凭空闪现出两颗绚烂耀目的星陨,那灼灼熠熠的璀璨光芒,震动了半片天空,将头顶上的苍穹照耀得忽如白昼。
头顶上隐约传来了雷声隆隆,当两颗相互纠结缠绞的流星,紧咬着不放,双双坠入更遥远的沧海桑田。星云在人世陨灭,那梦境般的美好不复存在,然而随之伴来的,却是倾盆淋漓的大雨。
果真是天凉好个秋!
曲未成,人已散。
那方狭小幽静的庭院里,不见彼此的踪影,仿佛从不曾有人茕茕而立过,更不曾有人不经意地泄漏出什么。
今夜没有那古老的香樟树下淡如烟尘的箫声,更不会有一个女子,带着满身凄迷的醉意,痴痴地倚坐在树下,沉沉睡去。月神隐起自己清冷的表情,那叹息着沧桑红尘的三千情结,低吟着人世间无奈凄凉的悲悯之情,俱化作阵阵刺骨的凄风、淅沥的苦雨,敲打着满身伤痕散发出腐湿气味的窗棂。
尽秋呆呆地坐在柴房那扇简陋得唯一与他的房间极不相衬的窗户边,托着下颔,直到被大雨浇湿洇皱打穿的纸糊窗的片屑,经受不住狂风的摧残,飘落。
蓦然跌落在手背上的湿冷,惊醒了尽秋的怔忪,忽然就有这样的一刻,他也向雾夭一样,厌烦起这样的夜。
在光明所照耀不到的地方,这样的夜,和心一样狂乱,让人难以自控。即便明白自己有很多的不该,但总是忍不住地,想要,想要去靠近那一个看似火热坚强的女子,和她寂寞背后那躲起来低泣的悲伤暗影。
没有一个人的笑,会是十足的快乐。
她战栗的指尖,想必撩拨过墙上那张沉重的旧瑶琴。这样滂沱的雨中,她才会嘈嘈切切地付情于琴,只有在这样隆重的掩盖下,她才会放一回真实浓重的哀伤。
悲悲切切谁家怨?忧忧郁郁何处音?
似将隐隐心中事,弹作凄凄弦上声。
尽秋运用自己深厚的内力,屏息而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着,可是那样深的情,他才刚刚开始丝缕的体味,他听得到她的琴音,又何尝听得懂她的心事,连她自己都不能懂的心事。
可是,那一瞬的尽秋,却生出无限的后悔。
月华惶惶被雨洗涤得倏然清彻起来,银色的月光里,尽秋起身缓缓走出了房门,他走到那一间正传出微颤的琴音的门外,只是一味涩然地呆立着,后悔着。
他后悔没有更靠近雾夭,他后悔自己放不下满身的骄傲和狷狂,后悔他们曾经有过这样贴近彼此的一瞬,当雾夭的眼中看不到其他,只剩一个自己降临在世界中央的时候,却让她逃离,让彼此就这样寂静无言地擦身而过。
他们一个降生在诗礼簪缨富贵族,另一个,成长于披金带玉繁华地,同样地骄傲、同样地倔犟,哪一个又肯稍稍低下高昂的头颅?他们各自脸上的面具一层又一层,谁,又肯相信谁?
雾夭的心里没有他的痕迹,可是尽秋呢?
那恐怕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烙印,只属于雾夭的,由他亲手从她的身上转移的烙印。
尽秋的目光,就着这潇潇的雨幕黯淡下来,他的心,像身上斑驳的紫衫,微微的窟窿,微微地刺痛。
他是多么希望时间、感情能够在这一瞬统统停滞,他只想要做一个清浅无心的人,如果有所选择,方尽秋断断不愿拥有雾夭那样刻骨铭心的情谊。那么深那么沉的爱,折翼断足般的眷恋追思,并且执迷不悔。
所以他挣扎着,狠狠地挣扎着,抗拒着步入那个使人疯狂的漩涡。
因为一旦爱上,就会是这样生不如死,转转成殇。
与其人生伤感数十载,不如红袖添香,芙蓉帐暖。
……
冷风过去了许久,尽秋终是讪讪地一笑,一拂衣袖,快步走开,顺道经过自己的房间,抬臂轻回带上了房门。
“孽缘……”
那倜傥风流的背影,默默消失在寥落无人的街头。
厢房中仿如山峦起伏的琴音,在顷刻间顿了顿,复又呜呜咽咽地蒙混在风雨声中,绵延不绝。
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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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疏疏地落在雾夭的脸上,这暖意稍嫌不够,让她在趴在石桌旁,在困顿的午间休眠里,不自知地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妄图汲取一些夏日里锋亮如猫爪的骄阳带来的火热。
一片硕大的阴云,遮蔽住他渴望的温暖,困倦中很是不满的雾夭,像只慵懒妖媚的猫,撅嘴在上方的空中挥了挥,试图拂掠开这方阴影。
然而那阴云,却轻轻捏住了她冰冷的指尖,轻轻地将它们合在了掌心。
雾夭一惊之下,立刻张开了一双渴睡的眼,她疑惑地去搜寻这烫贴手温的主人,却在看清来人时,顷刻欢快地叫出了声儿!
“桐淅,你回来了!你不是说,你不是说……”
雾夭从石凳上雀跃地蹦了起来,满眼激动地盯着眼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人。前几日,桐淅还写信来说,若的的病恐怕还得耽搁一阵。
“我回来了,回来看看你如何。只是明日我还要走的,若的病……”
桐淅温柔地瞧着雾夭,充满了怜惜,在他的眼中,雾夭永远都是初遇时那个天真美丽的女孩,一朵娇艳纯真的奇葩,他将她看作是嫡亲的妹妹般,真心相待,倾力呵护。
只是每一个所想要保护的人,都不能幸免地仍旧是受伤了。桐淅感到无能为力,他的忧伤感染到了素来敏感纤细的雾夭,原先的喜悦,马上被冲淡了不少。
“是不是若她,她不好?”
雾夭的话那么委婉、涵蓄,仍旧戳中了要害,桐淅的头,灌铅一样点了下。他清冽翦翦的水眸里氤氲出不舍,但更多的是坚定。
“是,所以,我恐怕要离开一段更长的时间。因为牵挂你的安好,所以想要亲眼再来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好好的,看看你,有没有瞒着我偷喝酒。”桐淅微笑地拉过雾夭的另一只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他想他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能照顾她,为他做一些兄长能够做到的琐碎的事情。
桐淅发自内心的抱歉使得雾夭满心感动,她明镜似的眉眼,与阳光浑然一体,也为他这般的善良叹息着,桐淅是那么一个让人不忍辜负,却又被辜负的人。他澄清的眼中,永远都会为人留下一抹淡淡的柔意,不同于阿水超然悲悯的眼光,而是人心上一点最温情的暖。
对不起,桐淅,我代阿水向你说一声歉意。
莫要再留恋往事,因为你,值得更好的幸福。
雾夭痴痴怅怅地望着这个河流一样宽广,大地一般坚实的男人,心中的唏嘘似浪迭起。
“桐淅啊,我们都是遭遇错误时间的人。”
“你说什么?雾夭?”
桐淅发现雾夭的红唇微微地抖着,却听不清那转瞬即逝的只言片语。
“我说,我怎么会偷喝酒。倒是你,要去便去罢!什么时候这样婆婆妈妈了,还回来看什么。你只要隔几日给我来一封信保平安,我也就放心了。话说回来,我像是会说谎骗你的人么?”
雾夭借机岔开令彼此哀伤的话题,笑盈盈地望着他娇嗔。
桐淅的目色一柔,心口不禁一跳,便脱口道:“我怕的不是你骗我,我只怕你,骗你自己,雾夭!”
起风的当口,尘土在空中四处飘飞,旋转,渐渐迷了眼,点点落在雾夭微颤的唇上。她眯起被风沙吹得越发干涩的眼,然后狠狠地,绝然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桐淅一怔,感觉到她的战栗,但胸口没有任何水泽带来的湿濡感。他知道雾夭正在释放自己的悲伤,除了阿水,他们从来都无法看见的悲伤。可是,这样压抑着的排遣出的伤感,又怎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雾夭,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若是难受,就哭罢。”
雾夭在桐淅的胸膛里拼命地摇着头,始终不能自已地颤抖着,让桐淅,不得不长叹着将她更紧地圈入自己的怀中。这一刻,她只是一个需要被安慰的小小女孩,而不是一个经历了世事变迁而袖善舞的女子。
在他的眼里,雾夭只是雾夭,他们竭力想要保护的雾夭。
他们都期望雾夭,能够有一日怀揣着她美丽的希望,精彩地一一去绽开、去盛放,而不是像现在,收藏着荡气回肠的思念,在岁月的长河里一点一滴地飘零凋敝,最终碾作一地的香尘……
他们都期望雾夭,能够永远烂漫芳华,保存那份天真的妖娆,直至白发苍苍的时候。那样的女子,才是既幸福,又快乐的女子……
守护了多年的桐淅,没来由地因为心痛而感到疲惫,这么多年,这么多的春夏秋,这么多的昼夜,为什么雾夭和他,仍是这样痴缠着过往,不肯放开手。纵然有那么那么多的道理教他们懂得,这样的执拗,只是一把毫无意义的桎梏,但是谁,又能够潇洒地松开手?
他觉得很难,而雾夭,却是死都不愿也不能。
……
萧索静默的庭院里,雾夭窝在坐在石凳上的桐淅怀中取暖,她的脸和脸上妖魅的血蜻蜓一起,紧紧地贴在桐淅宽阔的胸膛,感受着那隔着层叠的衣衫所穿透过来的热度。这个阳光被剪得细碎的午后,桐淅的手在雾夭的长长的青丝间轻轻抚摸着,顺着发顶缓缓地沿着发线划到颈下,再悠悠地回到顶端。
雾夭曲臂趴在桐淅的膝上,像一只娇气的猫般蜷缩着,她需要他以一位兄长的身份,来圆一次渴求父爱的梦,那个渺茫不再的年幼的梦。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最纯洁无瑕的安慰,但是在外人看来,恰恰构成了极其暧昧的一副场景。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剧烈声响,雾夭慢条斯理地睁开了惺忪的双眸,平静地看着兴冲冲而来,此刻却怒气重重的梁维语,和他周身一地的狼籍。
风里,不知谁发出了一句轻微的低叹:
“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