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二章、以爱的名义(1 / 1)
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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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陌路之人,你此番出现在我面前,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想跟我说,雾夭,别来无恙?”雾夭冷淡地乜斜着她立在夕阳的余辉里,疏疏落落的影子,轻声而叹,“楚馨婕,现在的我们,已经成熟。”
那钟夫人,乌黑的云鬓,簪着一对滴绿通透的翡翠,轻罗烟纱的衣袖在薰然的晚风中,没有规则地飞扬着。她是那样的震惊,以致于那对痴愣愣的眼,将雾夭在记忆里的模样翻出来与现实对比着,却发现那样多令人惊耸的改变。
不止是那通身令人发怵的黑色绛纱袍,尤其是她脸上那枚教人惊魂的刺青。
她怔怔地凝望着雾夭那惟一清晰如昨的眼神,那是一种沦陷在孤独里,渴望着光明的眼神。许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女的时候,就是被雾夭这双寂寞的眼神吸引住了脚步,而决心帮助她,成为她可以信赖的朋友。
谁知道……
楚馨婕的眼里散布着无限的疼惜,悔愧的疼惜。
那一年,楚馨婕还是士大夫家一个最受偏怜的小小女孩,在他们的家族里,她是众多兄长弟弟中惟一的掌上明珠。
无数人的呵护与疼宠让她像一块至纯的玉一样无瑕而纯真,她以为,世上所有的女孩儿都当是受到父母长辈的恋爱,兄友弟恭般的谦让,她是在高深的保护强下,成长起来的善良女孩。
待她最是偏疼的父亲,曾搂着年幼的她说,女孩儿,是父母亲最最贴心的小棉袄。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是棉袄,但她用自己那双迷茫的眼睛,深刻地读懂了父亲对她的爱。
所以,当她第一次,在比父亲的官位还要大的相府里,见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病弱的花香凝的时候,才会单纯地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她见到香凝的父亲,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和煦着挤出一张微有细纹的脸,亲柔地拂过香凝柔软的发丝,和她泛白的面孔。
然而,有一次,当她不经意地转过粉嫩的脸蛋,却在花香凝的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一个比她略大一些的美丽女孩,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香凝和蔼的父亲。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引力,让人看了,便再移不开目光。
平凡无奇的淡黑色眼仁,雾一般地被笼罩着,仿佛人间里,所有的阴霾,所有的忧郁都倾泻在这个女孩华如桃李的脸孔上面,她惊人的韶颜,绝然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女孩的面貌,那是一张,在她们这样的年华只能痴慕不能企及的光鲜娇妍的姿色。
但是,就是这样一张美不胜收的桃花面,却在那对雾煞煞的眼眸所不断喷薄出的寂寞与悲伤冲刷着,失去了日月星辰般的光辉。那也是一双,任何一个十岁的女孩儿,从来都不可能拥有的眼。
馨婕呆呆地望出了神,直到雾夭收回了自己忧伤而极度渴切的眼光,发现这个女孩朝她痴看地双眸,两个人俱是被这交叠的实现吓得一惊,顿时略有尴尬地收回了各自迷梦般的神思。
雾夭提着她红色襦裙的下摆,一低头,小碎步地跑开,但馨婕的目光仍是紧紧不放地追逐着她。她感到十分的奇怪,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魅惑人心的女孩,而花香凝作为这里的小小女主人,也从来没有向她们这些玩伴提起过她。
直到雾夭消失在她好奇的视线里,直到香凝的父亲在表示自己的爱怜之后,也任他们玩耍,自行潇洒地离开,馨婕的脑海里,始终都不断倒映出雾夭那双雾一样的眼睛。
她被那样强烈的好奇驱使着,从此,走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她趁着大家专心嬉戏的时光,用如厕的借口脱离了喧闹的众人,悄悄在花府的院落里观察着探寻着,试图找到那个奇特的女孩。
凭借着不急不燥的坚持,最后的最后,她推开了花府已故的正室的院门,那是一间东厢最犄角旮旯的院子。春日的尾声,雪色的梨花零落了满地,寂寞的空庭显现出最凄凉的美丽,那么萧索,那么冷清。
与花香凝他们座落在西厢最华丽的院子,那些假山湖水的景观被能工巧匠精心布局的院落,存在着天渊之别。
馨婕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的中央,霍然发现自己踏破铁鞋所寻找的神秘女孩,竟然落寞地坐在屋前冰凉的台阶上,当她敏感地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朝她缓缓地轻盈地走来,被动地抬起了那对迷样的萧瑟的眸。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
雾夭彼时皱着两弯纤娆的柳眉,用小猫一样细弱防备的语气,一眨不眨地瞅着馨婕略为局促的脸色。
一个是自小谦恭有礼却无礼闯入私院的窘迫;
另一个,是许久没有被理会关心,忽然面对这样一个同龄人的陌生。
那两个单纯的孩子,在落英数度飘零,白色的花瓣将她们娇小的身子洒成了两个或立或坐的雪人样子,才相互用善意的目光,吃吃笑了起来。
馨婕蹬脚跳了跳,浑身的花瓣不需拂掠,便已经去了大半,乖巧地亲吻脚下的青砖去了。她迈着轻灵灵的步子,跳着走到仍没有起身的雾夭的身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我的名字是楚馨婕,我很喜欢你。”
彼时天真的楚馨婕,并不知道,她这样的一句话,曾给雾夭带来多少的感动。雾夭呆呆地侧脸睇向她真挚的神情,长年忧然的眼眸里,泛出了朦胧的雾气。
“我叫花雾夭。”
雾夭鼓起勇气,说出了她足以令自己难堪伤痛千百次的名字。
雾夭,勿要。她是花府和父亲,不受欢迎,不愿接受的孩子。
但是,当她瞧着楚馨婕依旧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的笑意,和这张粉雕玉琢的脸上期待的目光,她犹豫着,说出了自己同样尴尬的身份,“是花府里……,花香凝的,姐姐。”
这两个懵懂的小女孩,就是经过一次极其简单的交流,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里,她们成为无比亲密形影不离的手帕交。
两年的时光里,她们的友情像隽永的细水宁静无声地流淌过去。她把十岁的雾夭带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因为她玲珑的个性和纯真的善良,和花香凝伪装得让人不易察觉其中内悉的欣然接受,雾夭走入了一群姹紫嫣红的女孩中间。
但雾夭永远是最美丽,但最沉默的一个。
虽然沉默着,但她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感动和愉悦,那样的时候,即使是默默无声的时刻,她也会扬起淡淡的微笑。
雾夭懂得朋友这样一个名词的涵义,并非来源于阿水,而是从馨婕的温和关切的眼神里,第一次感受到的。
曾经一度,她以为那些围绕在她周围的女孩们会是世上最最友爱的伙伴;
曾几何时,她以为楚馨婕会是她最最亲密信赖坚不可破的挚友闺密。
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馨婕看着雾夭的神色渐渐变得纠结,变得捉摸不定。许多时候,她会直直地望着雾夭娇妖粲然的笑靥很久很久,然后猛地撇过自己秀丽的面孔,狠狠眨一眨眼,仿佛甩去映入眼帘的那些漫溢而出的笑意般,狠狠地眨眼。
起初,雾夭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快乐无法感染到馨婕。
后来,当她知道了,那是因为阿水的出现让她们平静温婉如水的友情之间,横出了一条突兀的鸿沟。
但她依然不明白,十二岁的她,对爱情毫厘未知,但对友情,也是懵懂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友情,也要去面对选择……
后来的后来,她才在经历了人世沧桑之后,豁然开朗。
因为她们都是人,人是自私,人要占有。人会试图为自己和身边的人画上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将自我和他所在乎的人,死死地圈在一起。
可是,那样深刻的、疯狂的、绝然的情感,不被称作是爱。
那只是占有的作祟,人性中无可避免,却必须超越的欲望。
然而,彼时的雾夭并不理解馨婕眼中的难过和不甘,她天真地以为时间会让一切变得光明,就像她灰暗的幼年,和遇见馨婕之后美好的少年时光。
所以,她无法去体会馨婕的嫉妒,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十年寒窗痴心等待着金榜题名最后却是为他人代考的秀才,呕心沥血赋得一篇锦绣文章,临了,倒替他人做了件绝妙华美的嫁衣。两年的岁月,对一个小小的少女来说是那样的漫长,她倾尽了自己所有的关心,所有的心疼,一心一意地想要她摆脱过往的忧伤,想要她艳色绝世的脸上真心流露出喜悦的笑。
雾夭笑得那样明媚,连满园的□□都艳羡,可是馨婕却觉得,她的笑容离她好远好远……
瘦田无人耕,一经耕开了,便有人来争。
雾夭的笑,应当是只属于她的所有物,她不愿雾夭在任何人的面前露出那样倾国真切的笑容,任何人!
馨婕愿意耗尽所有的心里去填补雾夭内心的惶惑和寂寞,但绝不与他们分享她们友情的一分一毫。
当这种无端的嫉妒,啃噬着馨婕的心,当雾夭为难而默然地面对她提出的选择,满腔的愤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馨婕用她十多年来恪守的教养克制住自己一不留心便会汹涌迸发的诘责,她毅然绝然地转身离开。
并且,选择了一个更为决绝的手段,彻底地刺伤了雾夭年少柔软的心。
她配合了处心积虑整治雾夭的花香凝,在她们的父亲面前,演了一出伪证的戏码,淋漓尽致地参与了一场背叛的伤害。她以一个闺中密友的身份,“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指认雾夭是将香凝恶意推向假山石,导致她头破血流性命堪虞的元凶!
花香凝这数年之后的另一次假摔,自此,将雾夭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开始了漫长的被放逐的生活,直到花府破败人丁萧条后,也不曾再踏入那片让她黯然伤心的土地。
“馨婕,人的一生里,并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够被原谅的。我不会否认你曾给予我的好,只是当你用爱的名义要我只亲近你而远离阿水,当占有欲填满了你的心怀,我们之间的结局只剩下了陌路。”
“馨婕,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今世今日的我们,早已学会成熟。”
占有欲很狡猾,它常常会把自己打扮得无比华丽、无比绚烂,伪装成爱的模样,悄然架起一根又一根挣不断的铁丝,筑成一个封闭的牢笼,将所珍视的人深深囚禁。所有的毁坏,只要以爱的名义,难道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么?
雾夭浅浅地笑着摇头,夕阳在她离去的缓慢行走的背后,泻下了一地蓝色的忧伤。
馨婕毕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间小女子,而阿水,世上也只得一个伊带水,绝无仅有。
雾夭想:自己是不幸的,但自己也是何其幸运,才能与阿水相遇相知相惜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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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雾夭曾经希望,用酒浸泡自己纤弱敏感的神经,但在酒里醉死的她,尝到的却之惟有寂寞之后加倍的孤独,思念之后更深的眷恋。哪怕宿醉的头疼脑裂,哪怕结出罪恶的果实,都无法克制那琼浆的依赖。
酒是瘾,酒是毒,酒是雾夭,难舍的麻沸散,止住她钻心挖脑的疼。
“你错了,我想雾夭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脆弱,脆弱到需要你亦步亦趋的呵护,人生的道路由自己去走,也理所应当由自己来负责。她是一个懂得该怎样才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女子。”
尽秋笃定的口吻,和严肃的表情,使他变得让人颇有些陌生。他懒若无骨地倚在门边,落日的金光斜照在颀长的身上,将他冠起的发丝,漂洗得熠熠生光。紫色的锦衣,裹在他健硕的身躯上,竟然教临立对面的桐淅显现出一份单薄。
桐淅仍是幽幽迟疑着,无法拿出一个抉择,他为雾夭担心着,也同时对为救自己豁出性命的若衍生出无限的歉疚。他的心,莫名地催促着他去看一眼,那个圣洁如雪的女子,那个眼神疏淡但情意绵绵的女子。
雾夭踩着最后的余辉,从街上,袅袅娜娜地走进了客栈。
听到了背对着她的尽秋的那一番话,同时,也心思细腻地看到了,站在纱帘的后面,那个她夜夜祈祷着能够醒来的人,苍白的面容上,挣扎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