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一样的人(1 / 1)
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是旁人再怎样百般的劝阻,都不会放弃他追寻死亡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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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长,终究也要离去。
夜再凉,都将被朝阳驱散。
只有沉沦在夜色里的人,
脆弱地感觉不到晨风的暖。
清新的风吹过柴房的屋檐,拂响了系在横梁上祈福的花铃,那些喜庆的红色纸张,是一双苍白的、冰冷的手小心地裁出。
有人轻声地推开了门,于是,架子床边勾挂起的帐幔上落地的璎珞流苏便随风悠悠地飘摇在空气里,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下半截扳指大小的残骸,红泪斑驳凝固在灯台里,无声地睡去。
黑漆描金书柜式多宝格边上,是奢华的嵌染牙插屏式座屏风,那上面搭挂着一件格格不入的衣裳,一件用血洇成黑色的白衣,微风透过这件触目惊心的衣,飘渺出一缕缕荒凉的味道。
雾夭,一眨不眨地张着氤氲的眸,整宿都没有阖上过半刻。鸡翅木插肩榫翘头案上的莲花漏嘀嗒着,她就那样僵直地坐在没有靠背的凳子上,望着桐淅安详病弱的脸,把往事回首了一遍又一遍。
定平来叫用早膳,雾夭稍稍犹豫了片刻,嘱托他替她照顾桐淅。
步履匆匆地来到院子里,在盛水的缸里舀出几瓢水在铜盆里,随意地洗了把脸,将一夜的迷思随着洗脸水倒进了低凹的沟渠。
她抖擞起精神,目色清明地来到了大堂那张八仙桌旁坐下,端起一碗温热的香米粥,小口地轻啜。
巳时一刻,隅中的时候,屋顶和大地被炽热的阳光笼罩,到处都是穿堂入室的,刀锋一样的光线,青草被晒成了棕黄,也把雾夭指尖鲜艳的丹蔻染成了红中泛金的色泽。她的手中捏着一只雪白的馒头,才咬了一口,便傻傻地盯着自己分外凄艳的手指,恍惚觉得和昨夜桐淅身上的那件白衣那样刺痛人心。
她是那样怔忪出神,以致于完全没有发现倏然出现在她眼前的一袭华服,与华服上那枚熟悉的衔花孔雀带饰。
她来不及反应,手里的馒头便被面前的人一掌挥落到地上,雪白立刻沾染了风尘的肮脏。那个弱质纤纤般的女子梳着华美繁复的缕鹿髻,悉心描绘的涵烟眉下是精致的仙蛾妆,但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却与那些精心的妆扮极不相融。
品色暗纹的纱衣上绣着朵朵娇美逼真的海棠,在茂密葱郁的枝叶里分外诱人,然而那华丽的衣袂之下,那只白皙纤瘦的手,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她尖利的指死死地扯住雾夭经过如此疲惫的一夜早已微微凌乱的衣襟。
几乎是触到衣料的刹那,她便移动起穿着丝履的脚,大步地拖着雾夭往内院的方向走着。雾夭不得已踉跄地跟着,挣扎着却怎样都摆脱不了花香凝陡然变得疯狂的力气,一路上横冲直撞,不知踢翻了多少矮凳,撞歪了多少方桌,她无法阻止这样恶意的磕磕碰碰给她带来的痛楚,一夜的疲倦、惊惧、奔波与守候,让她精疲力竭。
轰——
一张圆凳又失去了平衡兀自在地上打着滚。
雾夭就那样无力地被她拖拽着前行,花香凝完全不顾她是否摔倒或是跌伤,这样狼狈的雾夭,却并没有达到她想要报复的万分之一!
门槛尽在眼前,她有意加快了步伐,牢牢地揪着雾夭的衣襟,企图趁她方才被椅子绊得趔趄仍未站稳时,让她的双膝再一次承受被门槛绊倒在又冷又硬的青石板上,她想让地上粗砺的沙石割伤雾夭的膝盖,她想要看到她因为疼痛而流出的鲜血。
只有那样,只有那样,她心头炽烈燃烧的火,才能得到些许的平静。
谁也不能够明白,高贵的花香凝,堂堂的诚王妃,是因为什么,这样憎恨卑贱低微的花雾夭,一个不堪的寡妇。
然而雾夭不只是一个寡妇,她能够漠然地面对他人的流言蜚语,但决不会对任何恶意隐忍分毫。既然无法改变倾倒在地的趋势,也挣脱不开那双恶魔般的手,那么以牙还牙,便是她此刻惟一的手段。
就在她的□□触到高起的门槛那一瞬,她猛然伸出自己离得较近的那只手,一把揪住花香凝盘得妥贴精美的发丝,那缕鹿髻在顷刻散乱在风里,吃痛的花香凝在那一瞬里不由得停滞下脚步,也是在那一瞬,注定了她将和雾夭一同滚落在尘嚣的泥污里,并且被雾夭狠狠地撂在了下面。
叮——
一道清脆扎耳的碎裂声在风中扬起,那是一只雕功卓绝的翡翠盘肠簪,无辜藏身在一场恶意的发泄中。
两个美丽的女子,难堪地在风尘里打了个滚,立即从仙子堕落成疯妇。
客栈所有的人,除了昏迷中的桐淅,都惊慌地围上来,分开那两个蒙尘的人。伙计们客气地驱散了无关的客人,将雾夭与花香凝远远隔开一段距离。
雾夭善睐的妙目眯起,化作冰冷的箭射向眼睛瞠得滚圆几要滴出血来的花香凝,脸上的笑意如冰锥钉骨,“花香凝,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来招惹我。想要安心地做你的王妃,就给我滚回去绣花养鸟,不要逼我使出什么阴损的手段来,到时候没脸的可不只是我,看看是谁,下场更落魄!”
“花雾夭,我堂堂王妃难道还怕你么?想威胁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花香凝披头散发站在院子中央尖锐地叫嚣着,她的理智已被逼疯,“你这只骚狐狸,说我来招惹你,也不想想你配么?我只道你寡廉鲜耻,却不知你竟是胆大包天,勾三搭四到诚王头上,你以为做了他的女人就能跟我一样荣华富贵?呸!你这个寡妇,就是给他生十个儿子,这辈子都别想进王府的大门半步!”
“就算不进门,只要他待我始终这么好,我又不在乎这些狗屁名份。你爱抱着你侧妃的名份到死,你尽管去好了,老娘我还不稀罕呢!”雾夭不点破她,循着她的话死命地刺激着她,忽而一个年头在脑中遛过,嘴角骤然牵起一抹诡谲的笑,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对了,诚王府还有一个正牌的王妃呢,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这个小的来过问罢?”
她的话锋一转,语气霍然变得凌厉阴狠,“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你会嫁给他?莫要真以为你自己高贵到哪里去,你不会忘记了,在一般的人家,你这样身份就跟你娘一样,只不过是个‘妾’!”
香凝一生,最恨人提起这个字。
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耻辱。
她恨她自己,也恨她的娘。
然而偏偏,是她最憎恨的花雾夭,狠狠地将这个字眼戳进了她的心。
血液,在她的胸膛里逆流,奔腾着将怒焰扩散。
“你以为你又高尚到哪里去?花雾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一点都没有内疚的心情,你以为,你的良心你的人性又比我高深到哪里去?”香凝虎视眈眈地瞪着无动于衷的雾夭,嘴里溢出一声哂笑。
原来,那一夜客栈里的那个自缢的女子,在死前遵照香凝的吩咐,有意让雾夭看到了她投缳的所有动作。然而,雾夭却完全没有去阻止。
她的话,让雾夭忆起了那个晚上,她呆呆地站在客房的窗边,隔着一道微弱的缝隙看着那个痴傻的女子一点一点把自己的颈子送进套索,然后决绝地蹬掉了脚下的凳子。她的指甲断在了木窗棂里,却直到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咽了气,都无法动弹去挪动一步。
雾夭飘忽地笑了起来,但她的神色却意外地平和清明,“如果她要死是她的心愿,我的阻止只是她不愿意见到的障碍。你可以拦下她一次两次,甚至几十此,但却无法停止她对死亡的渴望。她的眼中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人世的眷恋,希望在她的心底泯灭。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是旁人再怎样百般的劝阻,都不会放弃她追寻死亡的脚步。”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花雾夭,你也不过是个见死不救的小人!”香凝对雾夭的这番话,不屑一顾。
雾夭沉默了。
是的,她是一个小人,还是一个伪善的小人。她以为的成全,不过是心中魔鬼的作祟。
尽管她多么了解那女子眼中的无望,尽管她是多么深刻地知晓死亡惊人的宏伟的诱惑力,尽管那女子心里是多么想就这样安静地远离凡尘。
但是,但是,她也仍旧应该破门而入,打断她了结的念头。
可是她没有。
因为她不敢,不敢见到一个求死不得的人绝望空洞的眼睛。
因为她也想要知道,死亡过后,究竟会不会是解脱。
她的阿水曾告诉过她,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然而她却觉得希望是那样虚无,那样奢侈,活着的人,有多少明白生命的意义,他们都是行尸走肉,碌碌无为在这尘世奔忙,却不知因何,为何……
她是那样迷惑地看着将自己挂在屋梁上的女人,第一次怀疑阿水的话,面对那双与她有着相同孤寂的眼,饱含着沧海桑田般的苦楚,还要去谈什么人生的意义。她的无望震慑住了雾夭,在她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走进客栈的霎那,牢牢抓住了雾夭同样疲累的心。
可是,当衙差的到来,和纷乱的噪杂声响起,被惊醒的雾夭就已经后悔了。因为她的迟疑,她的迷惑,一条生命就这样逝去了。
无论她活得多么艰辛,多么痛楚,都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草率如斯。
不,也许,她是在经过了千丝万缕的考量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也许她已经为她可怜的稚子在花香凝那里安排了锦绣的出路,她可以不用再面对暴力的丈夫在赌庄欠下的巨额的赌债,也能够一次解决自己病入膏肓的种种折磨。
但她却没有仔仔细细地去考量过自己,再痛苦的境地也终会有一条出路,再多的被泪水浇灌的生活也会偶有欢笑哪!
她怎能够,怎能够,这样草率地对待自己!
雾夭晓得,这一生,她都将为自己犹疑的旁观而追悔莫及。她自认没有自挂东南枝的魄力,也不敢违背对阿水的承诺,所以,终将为那一瞬的怀疑而愧疚永生。
雾夭的心里的悲悯潮汐般涌起,然而对着花香凝,她却永远也不会显露出一分一毫。她们不是一个娘胎里来,各自拥有不同的风韵,不同的面貌,却独独从骨子里,拥有相同的骄傲,相同的倔犟。
就像一叶双生的花,从一开始,就抢夺着对方的养分,对方的一切来生存,那样的残酷,那样的惨烈。
雾夭冷哼了一声,才抬高小巧的下巴,斜眼瞥向衣衫不整的香凝,露骨的讥笑,从眼角倾泄出来,“我这样一个小人,却这样招你眼热。你瞧瞧你自己,绫罗上的海棠,孔雀的坠子,翡翠的盘肠簪,还有脸上的涵烟眉,哪一件哪一样不是我当年所爱。让自己活在我的影子里,做出顾影自怜的样子,真能教你如此高兴?当初,若不是我看上了仲孙诚,你还会毫不犹豫地成了他的侧妃么?”
她们两个的刀光剑影经年累月,雾夭感到厌倦,于是不想再说,懒得再看一眼她落魄的模样,转身走向柴房。
其实,她倒是希望,这一番闹腾能够将昏睡中的桐淅吵醒,虽然,这样的希望非常渺茫。
“他,还好罢?”理智似乎又再度回到了花香凝的身上,她对着最最怨恨的人,口气艰涩地问。
“你是不是还没明白自己的身份是该怎样的谨小慎微,他不是你能过问的人。”雾夭摇了摇头,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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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晷渐渐失去了用处,暮云低垂时分,红日在晚霞的簇拥下缓缓地隐匿在西山的那一头。月亮还没有冒出头来,这是一个日月交替的,红尘最为晦暗的时刻。尚未点燃烛火的时候,天地堕入了茫茫的寂寞,光明被驱赶,暗夜终又到来。
阿水,太阳再强烈炙热,终有下山的时候。
无论我多恐惧,凉如水的夜,也终要再来的。
雾夭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守候在桐淅的床边。她想着他能够听到她低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的思念和寂寞,她更渴望桐淅能够醒过来,然后露出怜惜亲切的表情安慰她,听她讲述所有的心事。
她抱着他的手,那暖度,是他活着,最好的证明。只有这样,雾夭才能够有一丝的安心。
尽秋出现在她身后的时候,她是那样地专注在神思里,白日里的争吵扭打耗费了她渐进极限的体力。她担忧着桐淅的同时,也支撑不住自己浓重的睡意,可是她不愿意去休息,她不愿怀揣着无尽的担心入梦。即便能够睡去,也会在最后,变成梦魇。
所以她不睡,她用无边无际的往事,克制自己的倦。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阿鑫说你一直都没有歇息过,回房去罢,我替你看着他。”尽秋走到床前,在雾夭的身侧站定。
可惜他关怀的神色,并未换来雾夭的星点感谢,在听到他的声音的那刻,雾夭快速地偏首望向他,未施脂粉的脸上凝着厚重的寒霜。
她浅淡地瞭了他一眼,目色幽冷。
“你去客房罢,我不放心你照顾他。”
这已经是她能够表现出来的,最客气和善的态度,但她的话却仍然很是尖锐。
尽秋的背脊一凉,有些呆滞地凝视着她微微拧起的秀眉,脸色微青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讥诮爬上了雾夭的眼,她把眼里的刀锋甩向那双冰栗色的瞳孔,“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练武的人,你只要运功给他,要不是耽误了时辰,桐淅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那样地求你,可是你却是这样冷酷。方尽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尽秋明白了她的怨怼,她的指责却是可悲的事实。
他的确是可以救他,但是,他没有。
他不想,也不能。
被捉住痛脚的他,蓦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眼神忽然让雾夭感到陌生,那诡异的笑震荡着雾夭的耳膜,刺激着她此时已不堪负荷的神经,那不假思索的反唇相讥,就这样伴着那剧烈的笑声,闯进了雾夭的耳朵。
“花雾夭,我们似乎是彼此彼此罢。你不会是忘记了,见死不救延误诊治的人,不只是我一个。也包括你,企图对躺在野地里岌岌可危的他视而不见的你!”
“雾夭,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不会责备你,你自然,也没有指责我的立场!”
尽秋疾风般出了房间,伴着重重的一声关门声。
一切都恢复了沉寂,不同的,只是被哀伤涂抹过的血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