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惟一的暖(1 / 1)
我们的欢笑与眼泪,是这尘世里,最最奢侈,连高高在上的神明都艳羡的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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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外头有一位女子自称是您的外宅,她说她有了身孕,等你定夺。”
管家用隔空传音的方式向诚王报告,虽然是隔着厚厚的围帐,里面亦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无法看清,他仍旧恭谨地压低了脑袋,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上的布履,木无表情的样子。
内室的紫铜青鸾飞云烛台上,火光骤亮,随后送来几句模糊不清的对语。
接着,那蓝绫光珠帐帘便给人缓缓掀了开,披着一件墨绿的丝绒披风,高傲的鹤栩栩如生地直立在那微微飘荡的布料上。诚王褐色的眸,扫过低垂着头颅,大气不敢出的管家,不密不疏的眉,似要皱成了一个圈。
“夜半三更,说什么诨话呢?”诚王快速地走至门外,机灵的下人立即上前将门阖上,他的低斥那样有力笃定,全然不是什么“好事”被曝露的遮掩的恼怒。
管家的心头略略浮上疑虑,见到自家王爷如此表现,不禁慌张起来,莫不是那女子信口雌黄,这般打搅了王爷安歇,这下可如何处置。顿时仿佛一阵热气涌上头顶,脑门唰唰地都挤出了汗滴。
“那,小人去赶走那疯妇?”他试探着征询,生怕是自己误解了王爷的意思,犯下什么过失。
“慢着,你先头在屋里说,那女子叫什么名儿?”诚王拧着眉头怔了怔,也不知在思索什么的模样,过了稍许时候,才不经意地问了这么一声。
“她说她叫花、花雾夭。”
诚王的眉头倏然一动,脚步便也动了起来,管家诚惶诚恐地替他张灯打道,一众家丁也是动作利索地跟在后头。
“吱呀——”一声,象征着辉煌与权贵的大门,向雾夭,洞然敞开。
诚王微愕地瞧着夜风里衣袂飘摇如红烛的雾夭,鬟间鬓上都是湿润的露水与汗水,愣得说不出话来,而一张口,却只有半句囫囵的问语:“你怎么?”
“仲孙诚,今夜,我是来讨个人情的。请你帮助我,召一名医术卓绝的御医跟我走,拜托你,现在,马上,立刻!”
雾夭的语气,比热锅里的蚂蚁更急迫三分,却教人确辨不清她的语气究竟是恳切还是命令,那样放肆的口气,甚至直呼王爷的姓名,搀合阴凉的夜风,所有的人,都因为无限的惊骇而不禁一颤,无声地吸了口寒气。
惟一安之若素的,只有看清了她蒙尘的面颊上,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恐惧,他并不对于雾夭的口不择言而着恼,只是被她,身陷牢笼都泰然的她面容上这样的惊惶的表情给震动。但诚王,始终是那个沉稳冷静的性子。
“好。”
所以,他当机立断,一招手向身边掌灯侍立的人使了个眼色,八面玲珑的管家瞬间便接收到了主子的命令,即刻吩咐下去,着人去请他最信任最熟识的御医陆盘。
“跟他去罢。”
诚王朝雾夭轻轻颔首,用眼神安抚她此刻迷乱的情绪。
“谢谢你,我走了。”
雾夭轻道了声谢,来不及再瞧他一眼,便匆忙离去。
诚王站在阶前,向眼前这条黑洞洞的街眺望了一会儿,并没有要回屋的意思。管家,偷偷地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不能明白。诚王的眼睛里凝固着太多难解的心绪,像是水墨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晕开,找不到源头,寻不到尾端,更数不清其中如丝如缕的隔阂。
暗云笼天毕竟遮不住满月,风幡淡淡摇拽,远山外的寺中,遥遥地传入耳,似一声声的梵音幽叹,终而眠于花荫。一株雪色的梨花,渡过了春华,片片白色寥落之后,仍就是翠生生的一大片。这树就默立在街前路旁,白日里的阴凉,成了此时的萧瑟。
仲孙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花府高门的姹紫嫣红,那灿烂的一树芳华,和树下天真娇柔的堪怜静女。
管家也不敢出声提醒诚王,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偷瞄着前厅外院子正中,庞大的紫铜鎏金鼎里,不灭不息的香火,淡淡飘散的烟气,和那香渐渐的缩短。
直到那箸一样粗的香火足足矮下一根中指的长度,诚王才忽地拉回了自己游离的神思。
“关门罢。”他淡然地说道。
“那王爷是要回……”管家提着灯躬身走在前头,轻问。
诚王的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朝着适才出来的侧妃的房间掠过一眼,沉吟少许,才深长地叹了口气,道:“不了,去书房罢。”
“是。”
……
王府的夜,再度恢复了先前的宁谧与安详。
人散了,风,也凉了。
惟有那些临风摇摆的照不到月光而突显出阴暗湿寒的修篁林后,悄然露出一袭奢华美丽裙角,和女子一双充满了恨意与血色的眼。
……
“大夫,快。”
雾夭已完全忘记了接连奔波的双腿是怎样的酸痛,她像风一样拽住被蓦然叫醒而依旧没有从惺忪里清醒的大夫,死命地往客栈的方向赶。
什么男女之防,什么礼仪道德,都被她统统抛在了脑后,她抓住大夫的手,如同生命的曙光,哪怕有一丝的希望,都不肯让他就这样熄灭。
因为那是她在尘世间,仅仅能够全力去守护的了。
……
“水,水……”
密不透风的被子里,桐淅的身躯不易察觉地战栗着,原本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却在橘红的灯色下,显得格外苍白,并且微微泛起乌青的颜色。这是失血过度的人,生命垂危之际最平常的徵兆。
正是这样一付陌生的模样,使得雾夭不敢轻易上前,她害怕面对死亡,更害怕面对巨怆,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无月的夜,水一样的冰凉。
冰窖般的寒冷,冻得雾夭瑟瑟发抖,一直凉到了心灵最深处。
“大夫,快,快看看他。”
雾夭在身后指尖哆嗦着,推了那御医陆盘一把,那珍珠般的贝齿,便咬紧了下唇,不能再发出一语。
桐淅干燥的唇起了皮,裂痕中略略沁出点点血丝,他不断地嗫语着,但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尽管这是初夏的夜,但他依然觉得冷,生命力随着大量的血液流逝而去,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着。
陆盘不愧是名医,了解了状况之后,迅速上前望闻问切。他扩开两指翻开桐淅的眼皮,观察到瞳孔微微的散大,暗暗皱起了眉头。然后一手搭在了病人的脖子处切脉,过了不久,三下五除二地掏出针包里的一根极细的金针,在油灯边靠近火烫了烫,便利落地对准了某个穴位扎了下去。
桐淅的身子,在一刹那,猛地向上弹了弹。
他英挺的剑眉缓慢地抽了抽,青紫的唇,也被遽然抿成了一条直线,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他的肌肉僵硬着,但却不再抽筋。
直到他的身体渐渐放松,那散开的瞳仁渐渐收拢起来,御医才似长舒一口气,干脆地拔出了插入他颅顶的那根救命针。
“他的性命应该暂时无虞,只是失血实在太多,再加上,他体内的经脉被高手震断,那人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是真的想要取他性命的。至于他能不能醒来,何时醒,我也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还有,就算痊愈了,他的经脉我也没法接上,这辈子,能不能在练武,一切也只能看造化了。”
陆盘中肯地说着他的诊断,将实情毫无保留地叙述与雾夭,他只能保证床上的病人能活下来,至于后续的事情,都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了。但他也相信天外有天人外还有人的道理,说不准哪一日,这人还能碰到更卓绝的杏林高手,留点希望给人家,总归是没错的。
“我现在开个益气补血的方子,你们差使一人去我家里取药,那里药材是俱全的,那样能快一些。现在你们让他喝些水罢。”
雾夭唯唯点头,脱下了平日凶悍张狂的外衣,她只是个兰花一样柔软脆弱的女子。
当小瞿适时地递上一碗清水,对她道:“老板,水,商先生一直要着水,可是我们喂他,他却咬着牙关喝不下去。我们不敢掰开他的嘴,你有没有别的法子?”
雾夭愣怔地看着昏迷里,不断呓语低唤的桐淅,眼前早已雾煞煞一片,她揉了揉湿漉漉的眸,放下莹白的手腕,露出一侧揪紧的眉,那眉尾的血蜻蜓,竟在不知不觉中微微收拾起张开的翼。
托着碗底的手轻颤着,骨节分明的指,扣着薄薄的瓷碗碗口。她静静地走到床头,俯身瞧了瞧那两瓣干裂惨白的唇,在皓白牙齿的映衬下,更引出她多少的潮湿忧伤的心情。她望着这个保护了她多年的男子,他是那么的好,那么的优秀,并且,与她有着一样的深情与痴心。
可是……
雾夭打着颤,缓缓从袖里取出一方丝帕,就着碗里的纯净清澈的水,沾了沾,温柔而细致地,涂抹上他的唇。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抓药的,抓药去了。煎药的,也去准备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大夫,临走前暗自的嘀咕也被留守在床侧的雾夭收囊。
他说:“奇怪,明明是被点穴止血的。要是能及时送一些功给他,或是再早些救治,也不至于弄到这般严重,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地步。”
伙计替她搬来一张束腰罗锅棖方凳,雾夭于是在桐淅的床头,默默地坐了下来。不远处紫檀四方八足珐琅面灯台上的烛火,安详地燃烧着。雾夭一脸残妆,迷离望向窗外的眼神流露出许多纯真和无助。
皎洁莹亮的月华透过窗棂照耀进来,满地的清辉,让雾夭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阿水,你总说人的一生,是悲喜交加,甘苦交织出来的辉煌,我们应该有身为人的骄傲,因为我们有七情和六欲,那些欢笑与眼泪,是最最奢侈,连高高在上的神明都艳羡的珍物。
可是,若你能看到桐淅,他这般伤,这般痛,可会觉得不值,可会悲悯劝阻?
雾夭收敛起离散的心神,将视线长久地禁锢在桐淅憔悴的脸庞上,摸索着取下胸前悬挂的羊脂玉刚卯,用微冷的手,系上了他纸色白的脖子。
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
赤青白黄 四色是当
帝令祝誦 以教夔龍
赤蠖刚瘅 莫我敢当
这是她出生的时候,就佩戴在身从不拿下的平安。
桐淅啊,我把平安赠你,你就要收到平安。你会没事的,一定会安然无恙的醒来,对我露出那些怜惜与叹息的微笑。只有你了,仍旧陪在我身边,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承诺这种东西。
我收藏起的眼泪,并非不愿为你而流。
而是我懂得,爱我怜我的你们,更愿意见到是我盛放如海棠的笑靥。
而是……
没有阿水的日子里,你是我惟一的暖。
不能再失去,我无法再次承受这样绝然的失去,所以,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醒来。
一定……
玉刚卯:一种长方形的四面体,高约三厘米,上下有一通心穿,四周刻有铭文,如正文里的四句,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赤蠖刚瘅,莫我敢当。是古代人们佩戴在身上做辟邪压胜用的一种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