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四章、他的伟大(1 / 1)
伟大这种事,只有极少的人,才会去做,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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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夭,去哪儿?!”
尽秋不经意地大喊一声,惊醒了同样呆立在原地的梁维语,骤见维语拔腿追在她身后,尽秋一顿足,屏息追逐不落人后。
蓦地一阵劲风,摇曳满树桐华,辗转零落飘洒在人身上。金芒里干燥的香气,若隐若现地钻入鼻息,然而凛凛的风里,只听得见急促虚弱的喘息。
雾夭一个劲儿死命地狂奔着,热烫的风刺在脸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偶尔贴上她面颊的花瓣,也没有功夫去甩开。她只是拼命地奔跑着,朝着淮州的方向,不顾一切地跑着。
脚下被晒得失去了水分的枯叶,踩得咔吱咔吱作响,踏出满地的芳香,脏脏的绣鞋,辗过仍有一些湿润的花朵,三番四次地打滑着。甚至,当她月桂粉色的下裙上星点浮绘的白兰拖了一路,被青砖缝隙里的湿泥青苔印染成不堪的绿,上襦红中带黄的纁色从火红的腰带滑落出来,而她赤色的大袖衫早已在这样肆无忌惮的奔跑中,被风粗暴地牵扯着,掺杂着刚出囹圄的褴褛与狼藉。
她不断地踩到到自己拖沓在地的裙摆,不断地踉跄被绊倒,也不断地迅速爬起,继续疯了一般的狂奔。她的眼里,心里,不再有其它,只有一个方向,向着淮州。
又是一阵风吹过,尽秋的轻功了得,忽然感到那尽在咫尺的女子,与他的距离已不到一臂,不假思索地便伸手去拉她。
岂料,她却陡然生出不知从哪儿来的巨大力量,将他重重甩在身后。
尽秋的步子趔趄退后几次,满目惊诧地瞪着那个疯狂奔跑的女子,和适才的拉拽中她脱落在他手心长长蔓绕,半是鲜妍半是污浊的霓虹披帛。尽秋不禁回首望一眼被远远抛在后头却不依不饶追赶的梁维语。
冷笑着手心一收,便再不犹疑地加快步子。
他想他还是有些优势的。
……
“你疯了么?!你到底是要去哪里?!”
尽秋死死地捉住雾夭挣扎欲逃脱的双臂,不管她是踩他或是咬他,都不肯松开一个手指头。他望着形如疯妇的雾夭,满眼惶惑与痛楚的神色,不由得心也揪了起来。
“你这个混蛋,放开我,放开我!”
雾夭的情绪已然失控,仿佛他所阻挡的是为父母千里送终,见最后一面的道路。她尖叫地撕吼着,用女子独特的锐利嗓音,几乎穿破尽秋的耳膜。尽管如此,她的歇斯底里,反而让尽秋确定不能放开她的手。
她可知晓,这样的她,会是多么令人担惊受怕。较之她鄙视的花香凝,所表现出来的疯狂,更是有过而无不及!
“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我就放了你。”尽秋试图与之沟通,试图让她的心绪平缓下来,通过他低沉缓慢的语气。
也许有些奏效,雾夭的身子遽然一抖,她抬起那双早已湿透的桃花妙目,朱唇一颤,便滚落出几个哭泣的音符,话未出口,便已经凝噎,仿佛千言万语梗在喉口,一开口,便要珠泪成行,潸然而下。
尽秋的胸口登时如临一记闷棍,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你放开我,我要,要去找阿水,淮州,桐淅说在淮州!”她的话说到这儿,便再无法延续,失声的叫起,带着鼻音,在一瞬间蓬勃爆发。雾夭已经尽数忘记了她的倔犟,她和他纠缠复杂的关系,也忘记了扭动的挣扎。
这一瞬的她,湮没在巨大的悲伤,巨大的激动里,这漫长的岁月里,终于得到了一个微渺的消息,她知道她是应该欢喜,就算不笑,也不能这般地放声似悲绝的呐喊。
可她的情绪急需释放,如若不然,她觉得自己,就会被这沉重的悲痛与伤怀埋葬起来。
雾夭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窘迫地软倒在方尽秋的怀里,并且抽噎得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这应该是好事啊,商桐淅做事素来一板一眼,既然他写信告诉你,便是千真万确的了。既然已经找到了你这样惦念的人,相信桐淅一定会将他带回来见你的。你这样盲目地赶去,说不定,也就错过了。不如在这里乖乖等他,否则,你可是要后悔死了。”
尽秋无心地说着一通劝慰的废话,如悠哄一个无知的孩童。但他的舌头,却微微有点发硬,像是呼噜噜猛地灌下一大碗黄连,苦得完全失去了味觉。
“是么?”
雾夭空洞洞的眼神,像一只警觉而迷惑的兔子,不肯轻易相信。
“是。你要想想,纵然你不信我,也该信商桐淅罢?”
尽秋这个哄骗功夫一流的高手,有意装出比兔子还要纯洁无辜的眼神,循循善诱着迷失的“兔子”。
雾夭愣愣地瞅着他许久,直到梁维语气喘吁吁的呼吸,传入他们的耳中,才收拢起纷乱的思量与情绪,微微颔首。
正沉浸在雾夭或许会与失散多年、牵挂多年的心上人重修旧好的苦味里的尽秋,在心里,一边唾骂着冥顽不灵不知变通的商桐淅,又为他比自己更难堪的处境而深深同情。精心守护了多年的女子,要亲手交换给她的爱人,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情。
商桐淅的“伟大”,和厉怀明一样,都令他方尽秋甘拜下风,也断断做不来!
无奈地瞅向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梁维语,他的心里,便又好受了几分。如斯想来,他不过是其中,最轻松的一个,因为他,还没有陷入无法抽身的局面。
而梁维语今日的一番心迹表明,如此便算是真真切切地投进井里了。
他扶着雾夭回家,经过维语的身旁,悄悄抛下一句话。
“梁维语,原谅不代表伤害的遗忘。爱情,也像青春,再不能两次,机会只有一次,而你,早已用完。”
尽秋的笑,拥有幸灾乐祸的恶质,他看到梁维语用深邃收藏起的痛疚的眸光,笑得更加讽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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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夭以为,既然桐淅送来这样的信,必定是有把握将那个人带回来的。那么,他们重逢的日子,便已经不再遥远。
她是那样的痴痴盼望着,每一日,每一日,都不顾自己尚未调养过来的身子,傻傻地站在门前,苦苦地守望着。像麦田里一株,无心的稻草人。
太阳总是升起又落下,看尽了朝阳看晚霞,后来,她木木地坐在香樟老树下,只用迷醉也令人迷醉的眼,呆呆望着淮州的方向。
尽秋悄悄地观察着她,每多瞧一眼,便怪异地觉得她,神似他母亲诗歌里,吟唱的那个孤独而忧伤的女子。他知道她的悲伤,但尽秋,却终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若是你问他,雾夭,又该是怎么样的?
他会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上来只言片语,然后只得沉默地闭上嘴。
时光如白马过驹,一晃眼,便又是半个多月。
此刻的雾夭,开始处于一种极其焦虑不安的境地里,她的担忧她的紧张每时每刻都有一种怂恿她夺门而出的冲动,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被那样的焦急啃噬入髓,强烈的念头就要成为现实的一刻,仍旧是尽秋,坚决地阻拦下她冲动的行径。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蝉声不停鸣叫的夜晚。
雾夭无意惊动任何人,她只想要早些启程,或许便能早些见到她念兹在兹的人。这段短短的日子,比起过往漫长的几年,更欲将她逼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抬眸,整片天幕,太阳,月亮里,都是那人的脸,她合眼,耳边就倏然充满了柔情的叮嘱。
雾夭,我的小雾夭,你要勇敢,要坚强,要学会一个人快乐地生活。
“你倒是说说,究竟为何,三番五次地阻挠我去找桐淅和阿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方尽秋?”雾夭捧着匆忙里简单收拾的包袱,恨恨地瞋视着他,目染血丝。
“为什么?”尽秋一震,却轻松地挑起一侧的眉峰,讥笑地俯首望她,“如果我是为了商桐淅那个傻瓜呢?”
“我并不是拦着你不让你去找你的爱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殷切的心情,是否会刺伤他。你的阿水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是谁保护你,照顾你。他已经这样伟大到替你找寻你的心上人,难道你就不能再多等一些时候,难道你非要连最后的一点信任,一点顾念都不肯施舍给那样一个伟大的傻瓜么?”
起初的尽秋,在情急之下,厚颜地拿桐淅来说事儿,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的厚脸皮。然而,渐渐的,他的口吻与情绪,竟奇异地真的被带动进了那样的愤怒与难过里。那些话里,亦融合着他莫名的思想,他是为桐淅“打抱不平”,或而,同是为自己无端端的在乎介意而愤霾。
雾夭不再言语,只是惶然看了尽秋一眼,想要说什么的样子,却又螓首垂眸,摇头叹息着颓然放下手中的包袱,推开房间的门,走了回去。
……
然而,谁又知道,月上中天时,那扇门,却又被心神不宁的人儿,悄然开启。
雾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身上怀揣着另一个收拾妥当的包袱。
她站在银白的月光里,回眸望向身后这座熟悉的院落。
对于这里,她不是不留恋。
对于桐淅,她不能不抱歉。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磨灭她渴望见到阿水的心。
“桐淅,对不起,纵然对你,会有一千一万份歉意,我还是要来淮州找你们的。”
雾夭低喃着她发自肺腑的歉疚,放轻手脚去扳开后院的门扉。
今夜,她要远走,到明早买一匹上好的马,奔赴一场她渴慕已久的相逢。
当她在万籁俱寂的夜,在旁人酣然沉睡的时刻,悄然离开自己久居的土地,却没有一丝遗憾。
然而,促狭的上天,往往都不肯遂了人心。
隆隆的马蹄声踢沓而来,在子夜空旷的草地上,发出仿佛振聋发聩的响动。就在雾夭为这样惊心动魄的响声也许会曝露,她的离去会被极易警醒的尽秋发觉而忧心时,她却骇然发现,那个驰骋在马上的人,倏然自马鞍上跌落下来,粗暴地让自己与野地亲近了一番。
他试图爬起,但显然无力。
雾夭听到那蹄声远去,偷瞄一眼毫无动静的屋子,没有任何的灯亮起,便安下了心。本来,她也不愿多管闲事的,但见那人或许受了伤,便鬼使神差地发起了善心,轻手轻脚地凑了过去。
“喂,你没事儿罢?是不是摔伤了?”
雾夭的低问,明显引起了那人的反应,但是他再也动弹不得。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身上多处的伤口倾泄而出,直到有缓缓濡湿了她冰冷的手掌,感受到这不寻常的温热,才骤然惊觉。
“天哪!”
雾夭倒抽一口冷气,却仍在迟疑着,要不要为了救眼前的人,而放弃趁夜离开的机会。她知道,今夜要是不走,必然会被尽秋看得死死,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颤抖着双脚,怯怯地退远了几步,小跑起来。
不要怪我狠心,也不是我伤的你,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要是帮你,我就见不到阿水了,阿水才是最紧要的,阿水……
雾夭猛地煞住了浮乱的脚步,无尽的暗夜里,她恍然看见那个人充满着慈悲的目色,却慢慢洇上了些许责备。她的心,仿佛忽然被人抓在指掌间,挤压般的疼痛。
迷惘地踏着凌乱的步伐,雾夭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却依然拿不定主意,考量不出这样的做法,是否会令自己后悔。
可是,当她听到那人熟悉的嗓音,和他奄奄一息的低叫:
“雾夭,雾夭……”
她整个人,都顿时如遭雷殛。
“桐淅,桐淅!”
她的声音因为没顶般的恐惧而变形扭曲,月光在碧青的草地上,泛着幽蓝的光辉,雾夭藉着深沉的月色,六神无主地拨开那人零乱的发,露出一张失血惨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