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三章、还想要怎么样?(1 / 1)
要原谅,我已原谅。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
豆蔻的年华里,你曾是我心上提线的绳索。我为你怦然心动,我为你伤怀落泪,我为我自己稚嫩的心融化在你的温和儒雅里,而无数次的喜悦欣然,又为这曾经的痴迷与爱恋而悲痛交加。
我恨过你的背叛,也怨过你的无情。
可是现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有你的影子,你却又这样来追悔当年。
你真的还爱我么?你是真的,爱着所有的我么?
过往的伤害,我能够不再计较。
而你所要求的原谅,我也可以统统都付与你。
谢谢你的帮助,算我们已经互不亏欠,然而你无法再来要求更多。
不然,如今的你,还想要怎么样?
……
这几天的时光,方尽秋帮梁维语接回被他拧得脱臼的手臂,跟随着梁维语出入来去,甚至愿意,假作小厮的模样,同他去求见诚王。起初,他也会怀疑维语的别有用心,但是,明眼人都瞧得出,不管维语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但他要救出雾夭的心,却是万分的真。
其实,以梁维语如今工部侍郎的身份,要见一见诚王并非难事。只是,“偏巧”这些天来,诚王北上,赴约好友把酒言欢而去,这便耽误了不少。而梁维语官威再甚,坐的是这么一个肥缺官位,却与刑部无半点交集,这身份再高,自然也高不过一个王妃来。
然而,雾夭在牢里,多拖一日,便是多十分危险。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干出来的盐渍事儿,身为官场里洞悉已久的维语,又岂会不知?
他实在是担心雾夭在里头,严刑逼供,甚而秘密处决了,都不是没有可能。是以,在得知诚王离开京畿之时,便在狱卒县令那里施加了压力,不得动雾夭分毫。县令自也是老奸巨滑的主儿,立刻瞧出其中暗涌流波,诺诺称是。
诚王虽明面上,与梁维语交集甚少,但其实许多人都不晓得,他现今这个侍郎的位子,还是诚王提拔的。维语知道,诚王向来明哲保身,轻易不参与重大政事,免得落下个觊觎皇位的映象。他也从不去王府拜会,避免被人疑心诚王结党营私。
但此际事出突然又十万火急,最麻烦的是,牵扯上了诚王侧妃,维语便顾不得许多,草草写下事由,在早些时候,便已派心腹加急送去,千叮万嘱务必交到诚王本人手中。
尽秋看在眼里,有惑。这般事情,诚王会扫兴赶来处理么?又不是军机大事,就是真处置了雾夭,以他一个王爷的地位,神不知鬼不觉地掩盖过去,不也是一种手段?
维语明白他的不解,望着窗外瑟瑟的青叶,风里微荡的竹枝,凝神叹了口气,“诚王最重名,他是不会容许自己的侧妃仗势欺人而毁坏了他的清誉。自然,如若真的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以权压人将此不被人曝光,永远深埋在地底,也是十有八九的。所以,我这一封信,不仅仅是求助,也是变相的,威胁……”
告诉他,若不赶紧回来处理他的“家务事”,那么假如发生了万一,他也得全数担当,梁维语虽然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诚王的“表里不一”便要被公诸于众了。
后面的话,梁维语一个字都没有提,而心细如尘的尽秋,已然明了。此时的他,不得不又加深了打量维语的目光,他冰栗色的眸中,幽然释放出几星寒意。
这个人,不知与雾夭,又有几许纠缠。为了救出囹圄中的雾夭,不惜赌上自己光明的前途,以及触怒一朝王侯的杀身之祸。
到底是为情,还是只因为亏欠?
尽秋确定,必然,不是后者。
他无法了解,就连他自己的心,他都不能知晓。
……
诚王归返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要快上不知多少。他所去的目的地在数千里之外的纪州,从维语的心腹出发日算起,信交到他的手中,不分昼夜快马加鞭也至少要经过三日的行程,然而,仅到了第五日,他便奇迹般地,出现在尽秋他们的眼前。
“维语不甚感激王爷如此爱民,实在是事出紧急,此番行为,望殿下海涵。”梁维语嘴上恭谨地说着,乍见诚王风尘仆仆衣裳也来不及换一件,眼里的疲惫在数度暗藏下仍旧泄漏出几分,心头的大石,算是从喉咙稍稍回落到胸口。
“你心上所说的那名被关押的女子,是香凝的胞姐?”诚王素来都是个云淡风清的人物,略显疲倦的脸上,流露出几丝担忧。
“正是王妃同父异母的长姐,花雾夭。”
“莫再耽搁,随我去大牢。”
诚王一听,立起身便脚步匆忙而去,扔下这样一句。尽秋与维语互掷一眼,皆疑,瞥见那王爷已翩然远去,不再犹豫,立刻尾随而去。
……
当尽秋与维语将形容憔悴,弱不禁风,衣衫脏污浑身狼狈的雾夭,扶出一间单独的牢房,两人下意识地动作,一个要抱她,一个要去背她。
她的神色,很是平静,全不似刚渡过了数日牢狱之苦的人。谁也不会知道,她是怎样顽强而淡然地吃进一餐餐难以下咽的馊食残饭,又是怎样每日在幽暗密闭而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地活动手脚,防止自己浑身的麻痹。
她不知道,谁会来救她,也预料不到,哪一天或许还能出去。但是,她唯一所能懂得的,便是活在世上一日,便不会放弃希望,放弃自己。
那个晚上,那女子死心投缳,将自己高悬在客栈房间的横梁之上。雾夭是悲悯的,那一刻,她其实已嗅到了阴谋的气味,但她没有去阻止。
在初入牢笼的时候,那些酷吏施与的皮肉伤,并不让她惊慌失色,只是在面对那些人脸上的狞笑时,她绝望地意识到,或许这一辈子,清白这样一个词,早已离她远去。
可是,要强好胜的雾夭,依然不甘心。她又一次与自己的人生,打了一个赌,因为她不相信,上苍就算是瞎了眼聋了耳,难道就再没有不取乐凡人的时候?
于是,她以极其冷然淡定的口吻,对那些贪婪美色的人道:“此刻动我,你们必会后悔。我知道给你们下令的是诚王侧妃,但她,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如果你们不想丢了手里的这碗饭,或是自己的命,就不要傻到做了别人手里的利剑。且等上三日罢,我向你们保证,三天之内,必定有人会来救我,并且他的身份是你们的县令大人也需得退让三分的。”
那些人,被她老神在在的高姿态蒙混过去,然而那时的雾夭,不过是想着能拖到几时便是几时。在她的心里,或许还有几分是对于桐淅的期盼,可事实上,她也明了这样的期许并不实际,就在数天前,她还收到了他意欲逗留淮州的家信。
纵然她有能力将消息传到远方,他也只恐鞭长莫及。
她的心里,终究再没有可期待的人,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雾夭黯然地发出深长的叹息,那个人。
因此,当她在黑暗的牢笼里,闻到了阴冷腐朽的气息里突兀的松明火把的味道,用她已不太适应光亮的眼睛感受到了骤然的光线。方尽秋和梁维语双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感到片刻的恍惚。
她疑虑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她的梦里,也很久都没有显现出这两个人的样子来了。她自嘲地笑了起来,些微湿意抖落满面尘土。
想梦的梦不到,不想见的总是出现在你身边,也许,这就是生活。
她只是有些气虚,连日的残羹冷炙造就出她不同以往的羸弱,这样的我见犹怜引起了那两个人的怜惜,雾夭不需要的怜惜。
早在很多天以前,便没有一个狱卒再来,她坐在湿软的草堆上,仰头注视县令大人古怪的眼神,心里就有了数。这时见到两人,虽有微讶,但也算是情理之中。
那两人,谁也不让谁,维持着各自僵硬的姿势,眼中的火星擦过,撞击出无数的电光,噼里啪啦。雾夭头也不抬,伸手抓住牢房栏杆,一格一格走过,脚步虚浮,意念坚固。
尽秋与维语,苦笑地收回眼中的刀枪,不约而同地上前去扶。
没有人,能倔犟过花雾夭,没有人。
雾夭暗暗想要挣脱,这一次,却被两人用力握住一边一只手臂,怎么也不松开。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他们缠斗,只不过搀扶一把,雾夭不再作它想。
牢外的清风,是雾夭多日没有闻到的芳香。暖人的阳光,是雾夭最最想念的依偎。
尽秋盯着她狼狈里温婉和煦的笑容,再一次见证了她对太阳的热爱,无端地心上一紧。
“对不起。”
雾夭缓缓张开困顿的眸,给了眼前之人一个清明的视线。文质彬彬的诚王,有着与她相似的倦意,但那样的倦意,阻隔不了他眼中浓厚的歉疚。
雾夭低声地笑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睛满是空洞的冷漠,“没什么,我已经历了许多,这不过是她比较聪明的一次。”笑声止,而她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多谢你亲自放我出来,那么,我要回去了。”
“对不起,我,又欠你一回。”
维语早让轿子在外候着,而诚王踌躇的声音,被雾夭挡在了帘外。
……
这样的感觉,是否便如“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花雾夭并非宦海沉浮的男子,可是这样一个如花美貌的她,却陡然吟出这样沧桑的诗句。是否,也是红尘里的女子,最大的悲哀?
轿帘掀起,客栈的门口,两只手同时伸向了雾夭。
她用倦怠的眼光,游移了多次,终于,把自己干燥冰冷的手指,递给同样粗糙宽阔的手掌。尽秋的心中暗自升起窃喜,然而他却不露声色地扶起她,慢慢往客栈那被他撕下封条的大门走去。
他们缓缓经过梁维语的身侧,刻意忽略他仍未收回的悬在半空的手。
然而那只手,却在擦过雾夭的衣袂之时,倏然转过方向,牵扯住那只单薄的左臂。
初夏的午后,阳光将他雪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地拓在了雾夭脏兮兮的袖子上。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眼角上扬斜睨着维语,“梁大人,还有何事?”
空气里不再有风的踪影,热烈的阳光散播着灼烫的气,烘着鞋下的青砖,不时飘溢出刺痛脚心的炽热。维语的心一凛,手指便又扣得紧上三分。
桐花夹杂着茉莉的香气,太过馥郁刺激,扑簌簌地涌进他的鼻息间,似也有一股被太阳烤焦的气味。去而复返的风,四处游弋起来,卷起雾夭分不清原本面目的灰黑裙裾,她的头花步摇不知落在了哪里,满头的青丝只留下一只用来勉强固定的象牙骨钗。散落的发丝,也是黏湿油腻的,已无法根根分明地让你看清。
可是,这样的雾夭,却显得那样婉约,消退了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强势与压迫。
有一些话,无论怎样,维语觉得自己定要在今日讲出来,此番若是错过,也许,便是一生。
“雾夭,上一回,我是因为恼羞成怒才对你冒犯,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可是我是真的爱你,过去的一切,我曾犯下的错,我愿意去弥补。只要你能原谅我。”在朝堂上能够对政敌虎视眈眈的维语,在这瞬间,却不敢去看雾夭明亮如星辰的眼。
“我原谅你。”
雾夭的轻声细语就这样猝不及防飘了出来,维语和尽秋同时一惊,纷纷望向她无澜的目光,和满面的淡然。
“你,你是说,真的?”
维语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嗓音,或许自己,也无法弄清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样轻易付与的原谅,是在他一千一万次的想象里,都不曾遇到的。他几乎不能,也不敢去相信,这种原谅的真实性。
“是的,我原谅你了,所以,你可以安安心心,大大方方地,从这里离开了。”雾夭抬头望着天宇,明亮的光将她满面的尘埃掩盖,那样的冠冕堂皇,她的脸,让人恍惚间觉得洁净无瑕。
只有眉尾的血蜻蜓,迤逦蜿蜒出忧伤的色彩。
“你的原谅,让我如释重负。可是雾夭,我还不能离开,不想离开。因为,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是真的爱上了你。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维语闪动着无限情愫的眼,在明媚灿烂的阳光里,幽深迷离。
“梁维语,世上的感情都有机缘,不是你想要便要,想不要便扔掉的。如果是那样,我想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雾夭的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触摸上自己右颊的颧骨,摩挲蜻蜓翅翼金色的边缘。
蓦然,她偏首凝望着维语压抑着希冀的神情,面色郑重起来,
“豆蔻的年华里,你曾是我心上提线的绳索。你是我第一个倾慕恋上的男子,我曾为你怦然心动,曾为你伤怀郁结,更为我自己稚嫩的心融化在你的温和儒雅里,而无数次的喜悦欣然之后,又为这曾经的痴迷与爱恋而悲痛交加。
我恨过你的背叛,也怨过你的无情,恨你怨你为了功名利禄斩断我纯洁美丽的爱情。
可是现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有你的影子,你却又在这里在这年月,这样毫无意义地来追悔当年。你真的还爱我么?你还能确定,你是真的,爱着所有的我么?爱一个此时不再纯洁,将来也不复美丽的我?
过往的伤害,我能够不再计较。而你所要求的原谅,我也可以统统都付与你。
谢谢你的帮助,算我们已经互不亏欠,然而你无法再来贪婪要求更多。
维语,人是自私的,但贪心是不被纵容的。
我也曾给过你许多的机会,是你自己一一错失的,所以我不会再给。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不是神,也缺乏一颗菩萨的心肠。我已经放弃追究,不再计较,你却又如此苦苦纠缠。
我很累,但我想除了原谅,你从我这里也再不能得到什么。
并且,以你我那样尴尬的过去,以你所造成的伤害,我倒要问一句,
不然,如今的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你还想怎样?
还想怎样……
雾夭字字含冰的话,激荡在维语空洞洞的脑中,自酿的苦酒,终要自己来尝。对于雾夭的指责,他无从反驳,也无力反驳。
半晌后,他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的,略带沙哑的。
“你所说的,都是事实,是我无法辩解的罪孽,但即便骂我厚颜无耻也好,雾夭,经历了这许多,我也不再是过去那个我。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如何,我是都不会放弃的。”
维语看到雾夭在瞬息转身,冷笑着推开尽秋,一步一步,踏进了大门之内。
门徐徐被阖上,惟有尽秋冰栗色的眸与之对视良久,各自眼底都是如海的深沉……
夏的炎热,并没有贯彻到他们的眼中心头,轻风悠然地搅动他们羽冠下的发,吹散在空中,隐约有几缕阴冷。不远处桐花枝头,拂落下几朵浅色的花瓣,随风而来,带着阳光的热度柔柔地贴在面颊上。
尽秋抬臂想要挥去,却听一声重重的开门身,一眨眼的功夫,便看那方才衣着褴褛但从容优雅地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此刻却踉踉跄跄,如离弦的箭般,跌跌撞撞朝街的另一头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