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章、人间没有公平(1 / 1)
人间没有公平,幸福的人睡得安稳,醒着的人却被冰疼。
有人夜夜笙歌,有的人,却永远瘦尽灯花、枯坐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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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尽秋的箫声一连持续了五个夜,每一夜,都伴随着雾夭身上迷人的淡淡酒香,尽管,那会给她的第二个白天带来无法克制的头疼。
她偕同失意与醉态而来,莲步飘忽,身姿娉婷,偶尔因脚下虚浮而不自觉凌空里虚抓,试图维持平衡的样儿,像极了翩跹起舞的花仙。
专注于奏箫的尽秋,常常为此而恍惚出神,因为这样的雾夭,是在平素绝不可能见到的。自信的她、张扬的她、不甘示弱的她,满身戒备的她,往往总在这样的时分,脱下一身金灿灿硬梆梆的铠甲,就像那个梦幻般美妙的晚上。
可纵然拥有着这样私密的关系,他仍旧是读不懂她,这样的感觉让尽秋有些挫败,甚至怀疑起自己那双“毒”眼,起初他以为她是风尘海棠,不久又觉得她应是名花倾城,后来更发现她是一株野地里的红蔷薇……
或许是那样一种荣幸,让方尽秋看到了她,不同的她,然而,却还不是所有的她。
尽秋无休无止地吹奏着那只长箫,这长箫,也是那长宵。
他的箫,幻化成无数的柔线细丝,穿过这星河灿烂的、或者寒烟笼月的幕色,化作无尽的风,袭向清冷的月。他记得很小很小的小时候,他躺在娘的怀里,她也是这样对着皓月长空,无间无隙地吹着竹箫,她说,每一个情之追随者,都是信仰月亮的。
因为它,是夜的诗人。
他的母亲,便是那样一个吟游诗人般的奇特的女子。
因为讨厌世俗的羁绊,而郁郁寡欢。但她终究是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禁锢,当爱情在她的心里褪色的时候,她终于折箫而去,没有丝毫的不舍与留恋,那样的无畏,潇洒若风。
……
“他们说你娘回来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雾夭在背后,轻轻抿了口酒,她的酒意开启了好奇之心,这一刻的她,蓦然很想要知道,这个活得如此轻狂放荡的男人,究竟是被怎样的一个人孕育出来的。
箫声倏地停下,空旷的野地瞬时变得一片死寂。
这,也许是方尽秋一生里,最不愿触及的话题,因为话题里的对象,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人,那个一心向往爱情与自由的女人。
然而,就在雾夭以为这个话题将在死水般的沉默里无疾而终时,方尽秋高昂起他的头,开始了他此生仅有的一次对月而叹:
“我是别人口中‘有爹生没娘养’的最标准的典型。我娘,她出生在海的另一边,一个不知名的岛上,她的母亲或许同她一样,是中原的商人与当地女子一夜激情后不小心留下的恶果,这种事情,在那里,是并不罕见的。”
“那里的人信奉上帝,相当于,我们这里的神佛。像她这样的孩子,通常的选择,是自生自灭,放进盆中,是生,或是死,都来自上帝的审判。可是我娘却不是,她被留在了生母的身边,尽管与母亲一起受人指责与耻笑,但她却没心没肺般地活着,没心没肺地长大。活得那样热烈,活得那样精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她在夜空里拥抱大风的姿势,和她那些来自于灵魂的呐喊。
她说,我只是一个自由与爱情的信教徒,这一曲爱情的歌唱到了尾声,为什么我却要呆在这样一个没有了自由的地方?为什么?要知道,没有失去了自由,将比死亡,更让我恐惧!
她是被人卖到中原的,遇上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爹。她说,十四岁那次为了爱情跟随一个男人而偷偷离开了她自己的母亲,她感到有一点歉疚,但是却不后悔。她不断地去爱,也不断地四处漂泊,每一次的辗转都是那样欣然,尽管有时受到了欺骗,也只是一笑,因为她也许爱过他们,但已经成为过去,与之相比,她更爱的,是自由。
我的父亲,在见到有着一头火红的卷发,和一双冰栗色眼眸的母亲,和她一身浪漫迷人的气息后,便自此无法自拔。他买下她,爱上她,却没有娶她。不是不想娶,更不是因为家有主母,而是我的母亲,激烈的反对。她不愿意成为一个附属,更从来没有打算让自己属于谁。
她说,她是天生的流浪者,她有一颗,被放逐的心。她不会属于任何人,她希望自己带着爱情与自由,安然地沉溺在孤独里。
而当我出生,多年没有子息的父亲欣喜万分,然而她却发现她的爱,开始像旧纸上的墨迹,慢慢变得浅淡,不再浓烈的情,让她开始躁动。那一点点微弱的母性,日复一日地在她的爱与自由里挣扎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终于有一日,败下阵来。
然后,她就走了,在一个星云流转,月色皎洁的夜。
她摸着我的脸,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瑟漫,原来爱情和酒一样,都会被岁月偷偷喝掉,涓滴不剩……
我不知道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的唇齿,在母亲走后的时间里,为何成为了父亲讨厌他的独子的理由,他憎恨,憎恨我与他深爱的女人相似的容貌,所以总是回避他唯一的儿子,憎恨我和他深爱的女人相似的性情,所以一味地漠视与忽略,阻挠与呵斥。
我在无数的失望里,变得不在乎,不在乎,就能活得快乐,和我的母亲一样。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比谁都活得像样,我那么地羡慕她,却又怨着她……
……”
尽秋的声音在夜幕里低沉地,不停歇地回荡着,他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一发不可地叙述着这些从不为人道的故事,那些他深深掩埋在心底准备沉睡一世的他的秘密。但是,他觉得有一些重量,就这么随着他的阐述,如一汪潺潺的溪流,倾泄出去。
于是,他的心,也变得轻了,那些用箫声无法送出的话,也不再紧紧地抠住他的呼吸。
他的话音,消失在风里,雾夭久久地静坐着,疏懒地,将脸贴向老树。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树叶的沙沙清晰得像在心头擂的鼓,久到尽秋,以为她已经堕入新梦,才发出一语模糊地喟叹。
“我也羡慕她,一个心无挂碍,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又怎么不值得人歆羡?”雾夭的感概十分诚挚,若不是此情此景,她几乎不敢去相信,这世上,竟还会有如此纯粹的人,这样可怕的真实……
“先不说她的对错,可是纵使她抛弃了亲生的你,难道你的怨念,还能阻挡你的思念么?”雾夭突兀的笑声在此时响了起来,她的笑里却不知浸淫了多少感触,和意味深长,“不要因为你所谓的自尊心,去急着否认,你夜夜吹奏的不同的曲,到最后,却往往回归到同一支,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那支曲子,定然不会与你的母亲,没有一点干系罢……”
“所以,你还是回去看看罢,对于你,这样的机会,也许不多的。人啊,该珍惜的时候,就不应该放过,否则必然,悔没终生。”
她的笑,止于此。
尽秋不曾再开口,只是拿起那支曾经被折成两段的箫,不间断地,吹着同一支曲子。
雾夭,渐渐困顿,缓缓地睡去。
尽秋总会在这时,给她盖上一件御寒的披风,直到第二日清晨,她会把披风置于他的身边,在他睁眼之前离开。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古怪的默契。这两个人,都有着相同的执拗,与天真。
春夜里没有蝉鸣的清脆,只有满地强韧忧伤的野草,安详地被银白的月拂照一身。但是,连月光都不是公平的,总会有一些阴暗的,不被呈现的地方。而花草,用各自身上晶亮的夜露点妆华彩的衣裳,那些闪烁的光泽,亦有着浓淡的分别。
但它们,从不会抱怨,大自然的馈赠何其珍贵。
有,或是无,都不能阻止他们努力地去生存。
多,抑或少,都无法构成自怨自艾的理由。
月上中天,尽秋,仍旧没有睡意。
他的曲子从深重幽怨,渐渐变得安恬自如。他不信神佛,却觉得这是获得平静的心潮,唱出的最祥和的梵音。
猝不及防地,又是那样自然而然地,远远的风里,飘来了另一列相和的箫音,与之共鸣一首往日的旧诗。
尽秋的指尖一颤,一个音划出了曲调……
但很快地,他收敛心神,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朦胧中,他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容,那双深邃的,冰栗色的眼。
这样的伤感,也许能杀死你。 让人像迷失在神秘的丛林里,黑暗的看不到天,找不到出口。 沉溺在这样的黑暗里,像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路边大树的阴影下,静静地看路上人来人往。 别人看不到你,你也不想被看到。 因为你害怕,因为,你孤独。 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事,但只有这样,受伤的心,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而这样的孤独,一直在诱惑着你……*
尽秋以为,他几乎已经将这些听过无数回的诗句,淡忘得连影子都不见了,可是如今,再次拨开记忆的泥泞,却发现尘归尘,土归土,依然清明得,如新刻下的篆章。
他不懂,为什么她总爱不厌其烦地吟诵这样一首诗,她造就的伤害与她所受到的,无法去权衡,而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强烈的光芒,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藏匿在大树的阴影下……
……
当清新的暖风拭去雾夭额角的细珠,当血蜻蜓优美地颤动着翅膀,她从无梦的夜里醒来,习惯地站起身,掸掸衣袂,撸一撸鬓发,要将身上所覆盖的厚重披风,归还给那个也许假装尚未清醒的人。
然而今日,她却发现,温暖的阳光里,不见了他的踪影。
她懒散地回房去梳洗妆扮完毕,才招了个伙计,若无其事地吩咐去买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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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夭的身边,永远都会发生一些“鸡飞狗跳”的事情,这是桐淅,历经上千个数百个日月,得出的哀怨的结论。
“她肯定是趁怀明病重,骗他把所有的资财给他。不然,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怎么可能?”老头吹胡子瞪眼,说得煞有介事。
“可不是,才成亲一天,人就死了,摆明了谋财害命。”另一道高亢的声音赶紧帮腔道,仿佛是正义的化身,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意味。
“就算不至于谋财害命,也是趁火打劫!”
雾夭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三人,一老两少,厉怀明乡下来的土亲戚,张张贪婪龌龊的嘴脸,阵阵呕吐欲汹涌而上,滚滚翻腾在喉咙里。她忍住了,只是嗤笑地望着他们,最后轻描淡写地道:“说完了?骂完了?那就请便了。”
“什么?要赶我们走?!”
“爹,这女人想独占怀明的财产!”
那两个儿子,扯开喉咙尖叫道,像是他们的爹耳背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老头,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
“我的亲侄儿,你怎么就去了,一生心血让这么个黑心的女人强占,让我怎么跟你爹,我九泉之下的哥哥交代!”
那老头哭得惨烈,真真是老泪纵流!
“他自个儿会去交代的!你要这么着急,兴许现在下去说说情,也还来得及!”
雾夭讥诮的嘲讽,似乎瞬间教那老头抓到了什么把柄般,边抹着鼻涕边叫骂着:“伙计们,你们听听,这女人有多狠毒,咒老人家死,你们评评理,我侄子怎么可能不是她害死的!”
伙计们不吱声,大都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傻子也听出他们贪慕老板的客栈和钱了。只不过老板娘没发话,就隔岸观火一阵,必要时候,再动手。
“呸!我看你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雾夭从来都不是挨打不反击的人,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大骂,“当初人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来看一眼?好歹是嫡亲的侄儿,都不肯来收个尸?现在晓得有利可图,巴巴地赶来了?告诉你们,晚了!该散的散,肯给的给,该拿的拿,要埋的,也早埋了!还痴心妄想来分杯羹?我看你是烂泥糊的脑袋,被门轧过了罢?”
雾夭咄咄逼人的骂着,一双娇妖的美目此刻虎视眈眈地戳着眼前的三个人,什么阵仗没见过?还会任人把屎盆子往脸上扣?当她是好欺负的主?瞎了你们的狗眼了罢?
她想起厉怀明去时,孤零零的模样,目色骤然又凌厉了数倍。
她忽然冷笑数声,唇边开出一朵妖冶十足的花,“他的钱确实在我手上,而你们来这里,难不成不是龌龊地想要他的钱,不过,你们听清楚了,老娘可不是你们穷乡僻壤宗祠里的小女人,面粉团子一样任你们搓圆压扁!想要钱?送你们两个字,做梦!”
那些人没想到这里的女人是这等厉害,一通狗血淋头之后,便是全然的老羞成怒。当虚伪的脸面被撕裂,那些丑陋而狰狞的现实,往往血肉模糊,不忍足睹。
雾夭早有防范,在那两个儿子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便已向伙计们施了眼色,让他们携同戾气陡然挥出的拳头,化成最软绵的风,轻轻与雾夭的脸,擦肩而过。
就在她讥笑着那两人不用脑子的愚蠢野蛮的同时,百密一疏,忘记了,还有一个原本够不成任何威胁的老头,使劲地一个拐杖敲腿。
从方家回来的尽秋,目睹的,恰巧,正是雾夭如此狼狈的一幕。
来不及反应,眼看那些杖击便要如斧般砍在她摇晃的身上,他已经提气疾步,将吃痛的她,迅速带到安全的范围之内。
两个年轻的,被伙计们扔了出去,而老头,在触及尽秋恶狠狠的吃人眼神后,也识相的哆哆嗦嗦地,灰溜溜而去。
雾夭大口地喘息着,散了一众,咬牙,一瘸一拐地朝房间的方向走去。
尽秋上前要搀她,却被一把甩开,握上她细瘦如枝桠的胳膊,又被用力挣开,复而再三,两个人暗中较劲,谁也不肯依从了谁。
他隐隐生怒,有意施力,握紧她的柔荑,低喝道:“你也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了,难道不知道分寸?怎地就这般任性张狂,不考虑后果。不是替他们留脸面,也不该把自己扔进那该死的危险里啊!”
“哼,我今儿是晦气,遇上你,大约就是我倒楣的源泉!你知趣地快走,少在我眼前晃悠,看见你就心烦。”雾夭赶苍蝇似地一撂手臂,嫌恶而懊恼地气道。
“把你弄回房间上了药,自然就走了,少爷我还不愿意待着呢!”尽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滚开,谁要你的假好心,还不是看我笑话?”雾夭拿他的话去喂狗了,继而寒笑着,“不晓得是谁许诺,说不出现在我眼前,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承诺?”尽秋一怔,复而哈哈大笑起来,一双冰眸透着桀骜与放浪,笑得雾夭毛骨悚然起来,“我的承诺在你心里,值几两银钱?”
“‘承诺就是个屁,放的时候很爽,放完了,也就完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我的?”
雾夭横眉冷对着他,却自有一股心惊,惊诧于他的话一语中的,因为她,便是这样想他的。
尽秋了然而阴冷地一牵嘴角,随即走到她身前,猝不及防地,便把她背了起来。
“你这个浑蛋!”
“别跟我鬼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什么关系你自己清楚!还有,你这么脚高脚低地走,能比这好看,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罢!”
不知是听进了夹枪带棍的哪句话,雾夭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乖乖地让他背进了房间。尽秋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咬破了下唇的皮肤。
倒腾着跌打药酒的尽秋,在雾夭的小腿上仔细地涂抹着,间而抬起头,望了她一眼,随后淡淡地道:“你到底,是怎么嫁给他的。”
雾夭知道他所指的,是厉怀明。
才要以一句“干卿底事”回击他,恍惚记起昨夜,他潺潺的叙述,末了,低垂下柔淡的眸。
“那夜我和你相遇之后,便对女人一生循规蹈矩的路,彻底死了心。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安静地等一个人。所以我需要一个身份,一段让我不用面对成亲初夜的婚姻,和一个我不需对其为已失去的清白付出歉疚的男人。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病入膏肓的厉怀明,我们早已相识,他去前的那一日,我终于踯躅着,向他提出了我的恳求。
我是那样地恶劣而自私,对着一个明明对自己心存好感,却奄奄一息的人,提出这样残忍的请求。我没有想过得到他的谅解,可是他,竟然将所有的一切,都诚心地留给了我。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利用了爱。
尽秋浑着浓郁药酒味的手掌,不自觉地,覆上她的。
“雾夭,人间没有公平一事,端看你,要怎么去活。”
*此诗来源于《nocturn》的一段介绍,而非本人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