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章、廉价的爱(1 / 1)
是什么金贵的爱情,比命还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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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他的眼睛不似平日的寥若星晨,掺着淡淡的雾色,直望到那仿佛明媚的眸底,即使是在那最忧郁的倾诉里,也依旧清澄,即便蒙上了雾气,也依然光明的眼。
它们,从来都不曾是一潭谧静而无望的秋水。
是那个人,教会了她活着,可是那个人……
“不,我要留下,陪你,保护你。”桐淅的唇一动,仍是做出了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
“桐淅,你还是离开罢,其实,你也只是个普通人。继续待在这里,你会痛的,离开这儿,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阔天空,说不定便会渐渐遗忘,也说不定……”
雾夭不忍桐淅失意的消沉,真正的男人,他们巨大的伤痛,往往不表现在骨立形销、衣带渐宽的憔悴,或是酩酊大醉里疯狂的嘶喊呼嚎,而是隐忍的,打落牙齿和血吞般的克制,他们努力让自己如平素那样生活,做事。
那般的隐忍克制,那么艰辛,比痛更痛,令人心疼。
商桐淅听到雾夭真诚善意的提议,惨然一笑,始终驻留的眸光不曾有半刻的游离,“遗忘?雾夭,如果你能,那么,大约我也可以了罢……”
这样的答案,仿佛模糊,却清晰得叫人骇然。
可以遗忘的,其实都不用费力。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忘,也不能忘的。
就像血蜻蜓,就像她的阿水……
亲爱的,如果你曾遇见,遇见这一生最好,最必需,最无法或缺的人或事,那么你必会明白,他们之间的相遇。而当你想念,当你铭记,当你在深夜,失魂地叹息、无声地哭泣,也必定是为那个人、那件事……
那么,告诉我,要怎样去忘记?
要怎样,才能忘记?!
“可是……”雾夭觉得自己顿时失却了全部的反驳的理由,终于,千言万语也只有化作那一句怜悯的,“好罢,只要你受得住这时时刻刻见到我时,那宛如触景生情的刺痛,我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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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尽秋都被雾夭穿过雨幕的那番话震得不敢“轻举妄动”,他是第一次想要帮助一个人,发自肺腑地想为她做一两件事情。
愧疚也好,弥补也罢。
他不在乎动机,也没有意图去将自己的心思一条条分析,一分分琢磨。方尽秋做的事,通常只有想,与不想,没有为什么。
可是,现在有一件事,偏偏是他想做,而不能做的,这样的局面,让他何其难受烦躁。就像无法忍受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忽视甚至漠视的感觉很糟糕,他到底,还是意难平。
可是,这样的意难平之外,更多凭添的反而是对雾夭那无端的惦念。他每每去翻看那消耗得飞快,几乎要空了的米缸,心里,便恍然萌生出一种恨不得将它立时填满的古怪感觉。
纵使那样迫切地希望,他还是不敢。
虽然,他早就已经不晓得他怎么还会残留着这样不符合他性情的东西,但那就是扫除时旮旯里的灰,那一点点、一些些,在平素的日子里是决计不会见到的,却并不表示它不存在。忽地被搜出来,却发现,碍眼得不容忽视。纵使不喜,厌恶地除去,下一次的某个时刻,依旧会这样突兀地跳进你的眼帘。
尽秋屡屡见到雾夭那一付气定神闲的姿态,便想要隔岸观火她到底有什么过墙梯。
……
黛眉轻扫,粉颊微匀。
青丝高绾,一支牡丹花簪,沐浴在日光下,与照夜的双珥,煜煜垂晖。
上着茜色罗衫,下拖八幅湘裙。
雾夭,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她的打扮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天出门的时间很早,随意用了些早点,她就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功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总之,是有了定论,是瞥见了她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些犹豫和凝重。这才有了方尽秋,偷偷跟踪一个女子的经历。
雾夭是个急性的人,可她走起路来却永远都很慢,慢到尽秋甚至感到即便是闭上眼打个盹,再睁开,他也能准确无虞地锁定到那个窈窕无双的倩影。
她走在闹市,穿梭不止的人群里,都抹不去只属于她的那一份独特的明丽。
雾夭是自信的,是随性的,张扬的。
相同地,她也是脆弱的,虽然你很难发现,
她是忧伤的,不见血的伤。
她是雾夭,雾里的桃花。
只肯让你看她的美,但从不给你看到真。
当然,她也是聪明的,警惕的雾夭。
“跟得够久了罢?就到这里为止罢。”
雾夭已经在那间玉器行的门外伫立了许久,尽秋想要再凑近几分,好将她此时的神色尽收眼底,不料,却愚蠢地曝露了自己。
既然明白已经不能再假装从未到过,脚底抹油,尽秋干脆用他非同凡响的厚脸皮和无所谓见招拆招了。他大大方方地自小巷的壁角走了出来,眼角觑过那店金光闪闪的招牌。
“你怎会到这里来?这可是晟康三大玉器名店之首,那里头的每件货品都价值连城,你要买玉?”
“这个我岂会不知。”雾夭满面的讽意即刻被彰显无疑,保不留情地掷向他,紧接着便是簌簌飞过的嘲弄,“只是我要做什么,就用不着你费心了!”
尽秋实在没有心情与之拌嘴,他更关注的是她的动向,他不被允许过问的打算。
“井水不犯河水。”
雾夭的语气淡得也像水,有着冰的硬度。
尽秋不解,是以,她将话儿挑得更明。
“别再出现在我眼前,别再让我看到你。就算你不愿意走,也请避开我,我想其实那对你,很是容易。而我,不愿再想起你,我早已选择了忘却,你是我这一生不得不承认的污点,洗不干净,无法拭去,因此只能掩埋,只好回避。”
尽秋返身疾走,突然被一个横冲出来的淡妆女子抓住,那女子想要拉住尽秋,却被他连带着踉跄拖出好几步。拖拽之间,他的鼻息前飘过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那是一股他不太陌生的香味,然而确定了那人之后,他重重甩开被攥住的胳膊,极不耐烦地将人推开了去。
那女子站立不稳,一狠心,蹒跚着倒向地面,却没有换来一星半点的怜香惜玉。
猛然坠地的疼痛,却还没有让她清楚地意识到男人不在乎时的残酷。
“秋郎,我是莺儿啊,你怎么可以这般待我。”那女子檀口一开,果真娇美如莺啼的嘤泣,透漏出无限的春情与幽怨,“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情……”
“什么秋郎、冬郎的,叫得让人浑身起疹子。”方尽秋没有一丁点停步的打算,却冷哼一声,“柳姑娘你可别搞错了,我们之间,是我买你卖、银货两讫的交易关系,各取所需罢了。情?你是疯魔了罢?跟我方尽秋谈这个!”
“我马上离开,从今儿起,再不主动出现你眼前,就算避无可避,也必定调头离去。”
这后头一句,是显然说给仍立在店门外冷眼相对的雾夭听的。
雾夭一蹙眉,倏然闻得一道悲痛的呼喊:
“不!我爱你!我是真心的,并且,我会用我的决心与毅力向你证明的!”
雾夭被她陡然迸出的表白骇到,与之相同的,还有数不尽的路人,纷纷向这位年轻貌美的青楼名妓投去惊悸而轻蔑的眼光,而雾夭递去的,是一缕怜悯的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跨进了那间不会迎来送往自称一格的玉器店。
……
“麻烦你帮我叫你们的老板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夫人,我们老板这两天出去了。”
雾夭皱着细长秀丽的眉,叹息道:“真是不巧,那劳烦你等你们店家回来时告诉他一声,有个叫花雾夭的人,来找过他。”
提起裙边要走,却被那伙计忙不迭地唤住。
“夫人且慢,稍等片刻,待我去请我们掌柜来接待。”
雾夭狐疑地定了定脚步,但思及家里的情况,也就留在了原地。
那伙计来请她入内店,说是掌柜有请。
雾夭简略地环视了一翻,愕然地发现这第一玉器行的内室竟布置得再简朴素雅不过,但每一处,大都透出玉器的精致温润来。
“夫人自称,花雾夭?”
那掌柜一把年纪,眼神倒是俐落精明,不愧是生意上的第二把交椅。
“是,有何不妥?”雾夭微恼,暗啐一声,心道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人要冒充花雾夭?
“夫人莫恼,莫误会。我家主人早年就留了话,若有一名为花雾夭的女子临门,无论提什么要求,都须得不遗余力地满足。”
雾夭一惊,随即便皮笑道:“那若我要你家主人全部的资财,你们也给?”
那掌柜一顿,又郑重说道:“双手奉上。”
这下,雾夭倒是真懵了,“我倒不知是这样,只是阿水告诉我困难时来这里寻求帮助,又不亏欠我什么,也没施予什么大恩大德的,你家主人为何要这样帮我?”
“却是夫人意喻所指那位,对家主有救命再造之恩。”
“原来如此……”雾夭这才恍然大悟,然,又想起另一茬儿,“你们只晓得我是花雾夭,可花雾夭也不是不能冒充的,就不要个凭证什么的么?”
“我家主人说了,只要说出夫人名姓即可,恩情不能作假,感情不需要凭证,而他的报答一点也不会掺水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短短数语,被掌柜复述起来铿锵有力,听过几千几万遍之余的驾轻就熟。
阿水啊,你到底帮过多少人,到底拥有怎样的一颗心?
让这样强烈震撼的报恩得以来到我这里,让我这样羞愧地享受你的救赎。
“夫人,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请尽管开口。”
虽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雾夭仍是踟蹰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想要向你们店里借一些修缮我们客栈的银两,是这样的……
……
当然,我也不能白要那些银子,客栈重开后,便予以返还。另外,我想能以一些劳力来代替银子所要付出的利息。”
“夫人,不必如此……”
“不,你听我说,既然阿水是你家主人的恩人,那么我就更不能使之蒙羞。况且我花雾夭从来都不亏欠别人的,这一次,更不能。所以请按我说的办罢,否则,我的燃眉之急也只能另寻他法了!”
掌柜原本平静的眼神,渐渐荡起丝丝敬重,雾夭嫣然一笑,她感到无上的喜悦,因为她,不曾丢了阿水的脸,反而使别人的尊敬更加饱满。
……
雾夭抱着满满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走出店门口的时候,不期然瞥见在她进去之前,便一直维持着那一个双膝跪地姿势的柳莺莺。
那女子花魁的倨傲在这样一种鬟散鬓乱,狼狈不堪的模样中荡然无存,她脸上的粉黛尽是泪液沾染后晕化的痕迹,一块一块堆积在脸上,像辩驳的树皮。
她执着地跪在那里,似佛前虔诚的静女,但她乞求的,却是连佛也不能赐予的爱情。可是她的表情,又是隐约夹带着方寸的不甘,她幽幽地怨怼着那个走得毫不留恋的狠心人。
雾夭轻轻摇头,从她身旁走过。
她不打算管这等闲事,自己都是个是非缠身的人,能避当避,没得去管这等破事。这女人爱跪就跪着罢,等她彻底领悟了男人的绝情,就会死心了。
装可怜,不过是男人虚伪时候才奏效的消遣品!
但是,当那辆从远处疾驰而来,几乎近在眼前的马车飞速地向柳莺莺逼近的时候,她还没有半分动弹的意愿,雾夭这才意识到了这个女子的惊人的倔犟!
“这个傻子!”
雾夭大骂一声,再顾不得许多,抱着满满当当的银子包袱,猛地发力朝她撞了过去,两人一道被这股强势的力道跌飞出去,堪堪躲过了被马车倾轧辗过身体的致命危险。
摔得七荤八素的雾夭,第一反应,是查看怀里被她护得死紧的白银,见到它们都安然无缺地被自己环在胸前,才舒了口气。
不自觉地哀叫了一声,然后,她忍着被银子硌过,和肉身着地的浑身的酸痛,拍着满身满手的灰,挺起了腰板。
然后,阴郁的目色定在那伏卧在尘土里,怅然流泪的女子,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终憋不住地破口大骂起来:
“是什么金贵的爱情比命还紧要?
看你一样是女人,不想你丢了身为女子的颜面!
我告诉你,你的表白不值钱,你的爱更是廉价!你道是伏低做小就能得到爱?你只不过是把自己的脸面往地上扔。谈爱?回去把你的日子过好,把你以后的生活安排好再说罢!
爱,是有钱人才享有的奢侈品。
回去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张惨不忍睹的脸!连惟一可取的美貌都不见了,你说你还有什么?还能抓住什么?!”
掸掸衣袂,雾夭不再多言。
诚然,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很多事情,旁人只能劝诫,点拨,或是以激烈痛骂,但那大彻大悟醍醐灌顶的一瞬,终要靠自己本身,去体味,和经历。
而这,也是阿水曾告诉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