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章、破抹布(1 / 1)
那些在情里颠簸的人,再是惠质兰心,不过是学会下一回,少受一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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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问她,她会告诉我的。”
方尽秋轻佻一笑,无所谓地随口道:“哦?是么?请便。”
春日里,商桐淅那被玉带束起垂下的,略略披散着的发,被一阵阵清风拂动着,似泼墨的柳,那副强健中不失潇洒的骨架将一袭青衫撑得如当风的玉树,他从来都是丰神兼俊朗的。
即便,是在生气地时候;
即使,那怒意与这忽而转疾的风一般,将他的衣袂牵扯如帆。
若是,以这样一副模样站在街上,不知会颤动多少少艾易碎的芳心。
遗憾的是,偏偏不曾包括他最想要触手拥抱的那一颗。
她从未看懂过他的优秀,抑或者,纵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好,却再不愿更跨出那一步,真正去领略。
她不是资质驽钝,更不是眼盲心盲。
而是慈悲,因为慈悲,所以选择冷酷。
“莫要招惹雾夭,这是我,最后的警告。”
尽秋痞气地一笑,说话的口吻,是惯常在油里滚过的圆滑,和漫不经心。
“我有说过,我盯上她了么?”
他百无聊赖般地斜靠在后院屋外的那棵香樟老树上,头顶的一怵天宇被那大团大团碧青的叶笼罩着,隐隐绰绰望不清那张风流倜傥的脸,只映出一片被阳光揉搓过的绿荫。
“尽秋,你应该回家去。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
桐淅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遮挡起来的阴霾,尽然的不放心,但是,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
感觉到那人的气息消失在百步之外,方尽秋懒懒散散地挨着年迈的香樟缓缓向下,最终一屁股便坐在了那枝枝节节露出地面的根茎之间的空隙里。
虽然是嫩芽吐新的春,香樟毕竟是老了,再清新的妆容,也掩饰不了满身的沧桑。这是岁月留下,所不能避免的烙印。
就像他一样,被时间的挫,一丝、一丝,磨出了一些棱角,也抹去一些锋。
没有人会有这样的体会,也没有人会如他那样,静静地看着老树斑驳枯燥的树皮,便在一瞬,忘却了所有。携带着半分好奇,他用那双绝不能称为好看的手,那对常年泡在烈酒里的手掌,去摩挲那些几近剥落的薄片。
粗燥的手心,对着粗砺的树皮,他的心内,却蓦地长出一片从未有过的柔软,无端的柔软。
他昏昏欲睡,就着某一刻无意识的,环抱的姿势,在树根的缠结里,肆意酣眠。当真的以天为被地为席。
那凉薄的唇不自觉地勾勒出上扬的弧度,梦里,似在嘲笑着什么。
“你活得,也不容易啊……”
那语气听不真切,谁?说得失谁?
这呓语,来得无根无由,仿佛天幕里惶然投落下的大片星陨。蓦然砸中了,遗忘了东西去而复返的,雾夭……
她甚至没有靠近去一步,只默默然地在后院门前立了小半刻,然后阖上门,返身离开。
那个午后,从没有人知晓,也不曾有人来过,更不会有人记得。
老树作证,风作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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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不是人人都知道,方尽秋是传颂中,大名鼎鼎的酒仙。
但在国都,人人必定都认识,晟康第一“天梭布庄”方家的少爷方尽秋。
更不可能不知道,沉湎酒色,不惜一掷千金流连花街柳巷,迷醉温柔乡的方尽秋。
当商桐淅用以万分厌恶的语调向雾夭说出方尽秋已经接连十日未归,夜宿当地最富盛名的销金窟,晟康最大,也是最优质的勾栏,“盼君归”时,他的心中,是长舒一口气的。
方尽秋仍旧是那个不知检点的方尽秋,如此一来,至少,雾夭看清了他的恶习,便不会行差踏错。
而事实上,听到这一番叙述的雾夭,亦是松了一口气的。
并非是如桐淅所预想的那样,看清了方尽秋靡烂的本性。
而是她,惟愿此生,永远都不必看懂他!
……
倦鸟终须归巢,妓院毕竟不是一个久住的地方。
尽秋还是回来了,其实他忘了,这间被火焚过,只余下柴房可住的客栈,从来,也都不会是称之为“归宿”的地方。
你若是问他,为何非要待着,实话说,他也想不清楚。
是因为日子无趣闷得发霉?
是因为隔壁垂涎欲滴的肉包?
还是因为那一眼的意念的不受控制?
一些东西,一些人?
闹不清楚,他真的没有答案。
方尽秋是一个懒惰的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就让它们不明白。
事上不能懂得事,何止千百,何妨,再添上一件。
这是一个樱飞如雪,红霞遍天的傍晚,尽秋踩着一路香软回去,偶有风送声声,将飘扬的樱花瓣掷向他的脸颊,如剪屑。
行至半途,便止步。
他记起走出“盼君归”的门口时,花魁柳莺莺往他手里娇羞塞入的一只荷包,摊开掌心略过一眼,想不到这柳莺莺不但有一副啼莺婉转的好歌喉,一具酥媚勾人的好身子,连这绣工,也算是卓尔不凡了。
尽秋一笑,不愧是“盼君归”的人,如是换了大家闺秀的身份,个个也都是亮得出手的佳人,倒是值得花上那么多得真金白银春宵一度。
只不过……
方尽秋的笑不再那样清描淡写,而是由讽意聚拢起来出一个,仿佛是笑的样子。
只不过,她送错了东西,也送错了对象。
荷包是定情的,而他方尽秋能往里装的,只有金银玛瑙翡翠石。人人都知道,方尽秋是只谈风月不谈情的。
尽秋嗤嗤怪笑,这柳莺莺才与他数日相好,便遗忘了当谨记心头的律。这女子索要的,未免太过贪心,他,又岂会给予。
“柳莺莺,不过流莺一只。”
锦绣的荷包,跟错了主子,从此委身脏污的尘嚣,嫁予满地的湿泥,戚戚等待着下一位同是遭受着炎凉世态逼迫的乞儿主人。
“看来,下回再去,得换个人了。”
是啊,下一回,你须得睁大了一双眼睛,瞧仔细了……
……
“不要脸,不要脸!”
这尖厉如鬼魅的叫声,正向人昭示着女子此刻怒不可遏到极点的心情。
也正是这一声尖叫,和随之下意识地寻找,让尽秋当机立断,迅速闪身到一旁,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观看花雾夭对一个男子突如其来主动的亲吻,和另一个女子因愤恨而扭曲狰狞的面孔。
“还不滚?想要继续看下去?没问题!”雾夭的笑是渗进□□的蜜,粘稠的,灿烂得凌驾于一切之上,她加重的,火热的吻,让与之接触的男子沸腾,让狰狞的面孔落荒而逃。
而她自己,笑得没心没肺,眼里,无情,亦无欲。
那男人忘情得搂紧了雾夭不胜盈握得柔软腰肢,雾夭感受到他鼻息间灼烫的温度,当他的手掌开始忘情在她敏感的脊背上游走,当他的唇舌开始忘情试图挤入她扣紧的牙关。
当那两人之间的距离恍如相贴的一刹那,雾夭狠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向了一边。男人跌跌撞撞,趔趄退后了许多步,才勉强稳住了几欲摔倒的身躯,他粗重急促地喘息着,发红的面孔上,一对惊魂未定的眼瞳散逸出迷茫的光,瞋视地望进雾夭冰凉如水的眸。
“梁维语,时至今日,你认为你对于我,还有任何的吸引力么?”
这个名叫梁维语的男人,直到此时,才倏然省悟,但是,似乎还企图做出一些无谓的挣扎。
“雾夭,你别忘了,我们以前……,你爱过我的。”
“以前怎样?”雾夭捧腹,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溅出了几许泪星,忙不迭地洇去,从衣袖后再次露出的,却是比神佛更冷漠的容色,却夹带着一点嗅到腥臭般的嫌弃,“跟我提爱?你不配!”
“你!那你方才,便是利用我,利用我……”
“不错,我确实是利用你。”雾夭毫不愧疚,冷笑依然,“当年,花香凝利用你狠狠打击了我一番,如今,我也不过是在她众多欠我的债里收回一小笔,一报还一报而已。至于你,你我心知肚明,我这样做,也算是客气的了,再说,你也没吃亏不是?”
“可是雾夭,我爱你……”梁维语仍旧不死心。
“别,你别跟我提这个字,你提这个字,只有让我恶心!”雾夭拧紧了眉头,厌烦地把脸扭到一边,于是,隐藏在暗处的尽秋,恰好将残阳下血色蜻蜓的凄艳尽收眼底,一时间忘了呼吸。
幽然而平静的语言混合在风里,像隔了一层雾,却又轻易地穿透灵魂。
“你爱,曾经爱我相国府嫡长女的光环,爱我这张值得令你炫耀的脸孔;后来你爱,爱,爱花香凝给你争取来的功名利禄,爱她在相国面前举足轻重的说话份量,更爱她清纯堪怜,天真无邪的样子,她是这世上最最纯净善良如同圣洁的玉兰花一样的姑娘,可惜,美丽的玉兰,终究爱华,选择了高贵的王爷。你这才恍然大悟,她不是喜欢你,而是喜欢我所中意的你,只要是我的,哪怕换了千百个对象,她都会想要得到,而你,不过是用完便扔的其中之一。”
缺少了彼时激烈的疼痛,如今早已全不在意的雾夭,只是冷静而透彻地分析着那纠纠缠缠,她悔之不迭的荒废了多少本该与阿水相伴,弥足珍贵的光阴,因为她的不开窍,引得阿水多少忧愁的叹息。
“如今的你,又爱上了我什么?”
雾夭抬眼望向苍茫的天宇,跟随着一只南归的大雁起起伏伏,面上,融入一些欣慰的笑意。
总还是有希望的,最终的最终,春暖花开的时候,总是要回来的罢……
“看清了花香凝真实的面目,我悔恨自己曾受过的迷惑。雾夭,原谅我,我不介意你是寡妇,真的,只要你肯原谅我当年幼稚的失误。”
“不,我不肯,并且,永不原谅。”
平静无波的表情,坚决无转圜的口吻。
“为什么?我都没有嫌弃你曾委身于他人,你有什么资格不原谅我?!”梁维语的失控,是在他多年的虚荣自信被彻底粉碎的当下。
当一个男人无法以言语打动一个女人,颜面冰裂的那瞬,他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选择以暴力来令人俯首称臣。
结果只有两种,第一,是女子真的屈服。而第二种,则是不惜玉石俱焚的反抗。
懦弱胆小的女子通常会是第一种,但雾夭不是,所以是决计不肯让他得逞的。
梁维语在气怒、羞恼,与欲望的摧动下被冲昏了脑袋,不顾一切地将雾夭扑倒在郊外布满野草的地上,那些在她玉白柔滑的颈项间来回吮吻的接触,立刻引来她厮打的反抗。那些浑浊刺激的气息令雾夭一阵阵的眩晕。
不断蹬踢的腿,被那人一次又一次牢牢地制住,尖锐地指甲一次次抓破那人手背的皮肤,然而压在身上的人,往昔只是一个清瘦文弱的书生,此刻却凶猛嗜血如一匹饿了数天骤然被放回森林里的狼!
他的眼,散着血红的光,被扎破皮的肌肤,大力地扯开那诱人的衣襟。
仓惶失措的雾夭,尖叫着,用一种穿破人耳膜的声音。
“滚开,你给我滚开!”
她的身躯抖如筛糠,张牙舞爪在男女间力量巨大的差异面前,一概成了花拳绣腿的摆设。
她开始泣血般地喊叫,是的,是泣血。
却不是泣泪。
然后,一声出自她口中最最绝望的悲鸣,却使她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那绝望里,她所呼唤的,是一个她永生都不希望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的人。
“救我!阿水,救我……”
阿水……
雾夭不再闪动任何光泽的瞳眸随着她不再抗争的身躯,一眨不眨地望向日暮渐渐下沉,东方俨然有月的,昏灰的天幕……
此刻的尽秋,是失望的。
他也不懂得自己,为何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寻求一个结果。
早在那男人眼色激变的一霎那,作为男人的他,便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之所以按捺住立即冲上前阻挡的举动,便是想要看看雾夭的反应,他想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去看清雾夭的本性。
起初那剧烈的反抗,让他的心里一轻,然而将他无端的期许一股脑地砸进脚下的泥地里的,是她那一声呼嚎之后的戛然而止。
那反抗终止得突如其来,尽秋很想再等一会儿,再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能够看懂这个女子,这个特别的女子,究竟是对命运的妥协,还是她心底仍有不愿承认的留存的爱意。
可是,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当那只禄山之爪在扯散雾夭的衣襟,解开她的裙带,继而伸向那充满致命的魅惑的亵衣的时候,他几乎,就冲了上去!
然而,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商桐淅。
与方尽秋不同的是,商桐淅是感到雾夭的晚归,一路寻来之时,突然听闻雾夭凄厉的呐喊,狂奔飞驰而来的。
是以,可想而知,大怒之下,他在梁维语身上拍出的那一掌,会有多狠,多强而有力,只打得那人远远飞落在一丈外的荒草堆里。
“雾夭,你没事儿罢?”桐淅的声音颤抖着,眼光不知该瞟向哪处,“你说话啊,别吓我,你要出了事,我……”
桐淅的语无伦次的话使雾夭有了些许的反应,她的眼眶干涸,微微充斥着血丝,缓缓地,颓唐地阖上了眼眸,红色蜻蜓轻轻颤抖……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当再次张开,那双招摇的桃花妙目便又恢复了素日的明眸善睐。
三两下整理了衣衫,她回头看了那梁维语一眼,黛眉微颦。
桐淅知她心思,立刻插了句,“死不了。”
雾夭轻轻颔首。
再也不看那人一眼,默默地走在桐淅前头。而商桐淅,则是静静地跟在她后头。
了解商桐淅武功厉害的尽秋知道方才是桐淅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雾夭身上才没察觉到他,而现在不能再躲下去了,得找个法子走出来。
有意弄出些许响动,方尽秋立刻飞步出去,仿佛亦是急切中闻讯而来的模样。
见到那两人,与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人,假装一愣一惊,再一吁气。
……
客栈的门口
桐淅先行进去,忙着去招呼伙计为雾夭烧一些沐浴用的水。
待到此时此刻的方尽秋,终于压制不住心头莫名燃起的怒火,他不知道为何这件事情会令他如此介怀,更不知道此刻压抑不住的愤慨是对着雾夭,还是自己!
总之,终是昏头昏脑地憋出了泄愤似地那么咬牙切齿的一句:
“当年那样洁净无垢的一匹雪缎,如今,真成了一块肮脏的破抹布!”
雾夭悚然一震,瞬而,她的神情,像被投入过巨石之后,依旧、永远银镜面般的丝毫无澜的深冷的湖泊。
她冰冷的视线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聚在尽秋微怒而绷紧的脸上。
“但你千万不要忘记,是谁,在那上面,留下最浓黑刺目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