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五出 尊佛(1 / 1)
“这样说,姚二他……”
“那是他自己选的,与他缘分已尽,咱快走罢。”
“还是快去救他吧?”子虚于心不忍。
“你这会子赶去,已来不及了,救个死人做什么?”道士不断招呼一步一回头的子虚。
两人行一程,总算出了桦树林,略歇一歇脚,继续前行,不多时,看前方沿大路晃来个要饭的瘸腿老婆子。
日头早就升高,却不甚烈。那老婆子想是还没吃饭,又年岁大了,摇摇晃晃,晃来几步,蓦地栽倒在地上。
子虚和道士赶紧奔过去,将她扶起。子虚取出宝葫芦,给她灌了几口山泉水。她缓缓苏醒,跪地磕头。子虚忙扶住她:“老人家折煞我们!”道士一听这话,悄悄与子虚笑说:“咱作她祖爷爷都绰绰有余,还折煞哩!”
“你们、你们说什么呀?”老婆子也听不真道士的话。道士忙笑说:“我这徒弟管我要钱,要送你一顿饭呢。”道士给子虚使个眼色,子虚既从袖里掏出几文钱塞给老婆子:“老妈妈,我们行了一路,实在累了,敢问前方可有客栈么?”
老婆子谢过子虚,答说:“往西走上十里地,有个倚水村,可惜没有客栈。往前走上三里路,也有几户人家,倒也没有客栈。两位要想留宿,就找个好人家投宿吧?”
“多谢老妈妈,若前方近些,我们就去前面了。”子虚行一礼。
“不过……老婆子瞅着子虚,支吾上了。
“老妈妈还有何指教?”子虚问。
老婆子说:“前面靠山底下的那户人家,千万不要去他家……”
“为什么呀?”道士笑问。
老婆子埋头沉默了。
“老太太?”道士看着她笑说:“我徒弟好奇得很,你就不要者嚣了嘛!”老婆子抬头看着道士,一双老眼一下子湿了:“因为……因为……因为那家心眼儿不好……两位记住了?”老婆子辞别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道士和子虚往前方行去,不远处,忽见一座大山。行近一看,山下一片片的尽是良田,周围零星几座茅舍。道士行在前面,引子虚往山脚下那户人家去。
“玄机,那老妈妈才说……”
“ 诶,怕什么,看他家人心眼儿多不好,也可解解闷儿,打发无聊嘛。”道士嘿嘿笑了。
那户人家篱笆院里,一个中年妇人正怀抱笸箩喂鸡呢。她黑亮亮一张四方脸,见棱见角,笑眯眯一对弯月眼,两眸如星,狮子翻鼻、四方口,腰肥体圆,看见两个道士走近,不及对方招呼,就笑嘻嘻迎上来:“两位师傅,找地方借宿呢吧?”
“小娘子好眼力。”道士挑起拇指。
妇人瞅着道士红了脸,放下笸箩:“哪里哪里!”她又朝屋里招呼:“当家的!当家的快出来,这儿有俩会法术的道士!”
“怎么,还知道我们会法术?”道士一挥拂尘。
“呦!瞧您说的,瞅您就是个法术高强的!”
“又叫你猜着了。”道士呵呵一乐。子虚斜眼睛瞥他一眼,没多话。
屋里慢悠悠晃出个哈欠连天的中年男人,想他才睡得香甜,辫子都睡开了花。一见道士和子虚,他立刻清醒了,觑着眼,笑着拉住道士:“师傅们,借宿?快!快进来?快!”
道士才要进屋,子虚一牵他衣袖,低声道:“小心有诈,在下先前也给人这般蒙骗……”
“不妨事。”道士拍拍子虚的手,叫他一道进来了。
妇人笑嘻嘻地给二人奉茶,道士对她笑说:“你们这样好客,怕不是有事求我们罢?”
“长老法眼!”男人打发媳妇去造饭,转来跟二人笑说,“您二位要投宿,就住我家。这十里八乡的,没个落脚地方。不瞒您,咱不收柴米钱,单请您二位给做做法?”
“好说,好说。做法贫道最在行了,你且说说事由?”
子虚听道士一番话,低头暗暗埋怨他,真个口开神奇散,舌动是非生!
男人讲述起来:“头二年前,家里出了怪事。先丢了鸡,还以为是那老不死又……哦!还道是山里的狼、狐叼了,这也罢,后来又一回……”
有一回,男人和他媳妇正准备吃午饭,门外忽地刮起一阵旋风。二人赶紧去关门窗,等回来一看,桌上的饭菜全都没了,杯盘狼藉,也不知叫谁吃了。这种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回,家里的鸡,也时常被偷。
一天晚上,男人在床上跟媳妇议论这怪事,寻思想个法子,话刚说到一半,就听房梁上有谁气哼哼地说了话:“哼!你们这两个蠢货,竟敢背地里议论本公子?看我给你们好看!”话音一落,房梁咔嚓咔嚓作响,像谁在上面锯着房梁,还掉下许多木屑、墙灰。男人怕房梁真得被锯断,赶紧跳下床,掌了灯,声音顿时停了。夫妻俩举灯察看房梁,梁子竟完好无损,上面除了自家吊着的竹篮子,什么也没有。两人正面面相觑地纳罕,忽听窗外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两人也不敢出去察看,听笑声持续了会儿,既没了动静。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把这事告去了县衙,请青天老爷主持公道。青天也觉得事情蹊跷,当日就带官差到他家里查探,查着查着,不知打哪儿传来了清凌凌的说话声:“好个贼官!你私藏库里几百石的稻谷,大荒时候却骗说没有粮食,饿死多少人?公子我这就到上头揭发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青天闻言,登时急红了眼,着官差里里外外翻了个地儿朝天,什么都么搜到。结果,没两天工夫,那青天就被罢了职。
男人对道士说:“听人讲,半夜有神仙给知州老爷托了梦,知州早跟那县令有过节,来个突然袭击,果然查出了门道。依我的拙见,那不是神仙,是个鬼。烦您二位做法,捉了它么?”
道士笑问;“你怎知它不是神仙?”
“神仙都是佑人的,哪有这样整人的?”
“非也,非也。”子虚说,“收了贿赂的神仙才佑人”
“是啊,我徒弟这话不错,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灶房里的妇人早听见几个人说话,终于忍不住,赶了来,叉起腰愤愤道:“要这么说,还有好色的神仙不成?”
“怎么讲呀?”道士笑问。
妇人把油哄哄的两手在围裙上摸了摸,一脸正经地说:“来我们这儿的神仙,哦,就是那鬼!它老不正经,时常地**我!”
道士忍不住,哧地笑了:“它如何的**法儿?”子虚也打量着妇人,忍不住一阵哼笑。
妇人就像等着这话,伸来粗壮的手指头,指点着,撇嘴道:“有一回白天呀,我正扫院子呢,当家的在屋里睡觉。我屁股不知叫谁拧了一把,四下一瞧,没个人,不是鬼是啥?还有一回呀,我正做饭呢……”不待说完,她丈夫又轰她回了灶房。
“糟糠不懂礼数,别笑话!别笑话!”男人转回来朝二人拱拱手,“烦您二位想个法子?”
“好好,今晚看看究竟,便可下手。”道士应下了。
说话间,到傍晚时候。
妇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子,四人吃了没两口,就见饭桌轰隆轰隆颤动,接着,一股恶臭味儿扑面而至。
“定又是那鬼来了。”男人捂着鼻子说,“快都躲躲,不知又要闹什么呢。”
几个人撂下筷子,赶紧掩了口鼻,才起身,就听噗嗤一声,见一坨黄澄澄稀糊糊的新鲜粪便从天而降,不偏不正,恰打在饭菜上,渐了一桌子的臭。
“哈哈,你们这几个蠢东西,还想打本公子的主意?”一阵清凌凌的笑声,从头顶方向传来,既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
“歹毒!歹毒!”男人也顾不得臭了,跪地下给道士作揖,“您都瞧见了?想法子捉它解恨吧!”
子虚掩着口鼻,蹙眉瞅上道士。道士也掩着口鼻,皱眉头对男人连连点头。
妇人收拾净脏桌子,又做了饭菜,刚端上桌上,忽来一阵旋风,饭菜又都没了。妇人还要去做,道士忙劝住她,几个人只得吃了前天的剩饼子充饥。
各自吃饱,夫妻两个问道士还需要什么——他们铁了心的要捉鬼出气。
道士说,只需一间有床铺的空房,叫夫妻二人以平实习惯就寝,其余的不要管。夫妻俩应下。天黑时候,他们俩安排道士和子虚去另一间空房,既回屋歇息了。
道士摘了小包袱,倚在炕上,打量着空房,指着房里什物:“子虚,你猜这房是谁人住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那两个人。”
“不是不是。”道士拾来窗台上一把木梳,“你看?”子虚接来,借灯一看,木梳上缠着几缕白发:“莫不是位老者?”子虚又猜,“噢,定是他家高堂过世了。”
“不像啊?”道士一指对面角落里丢着的一双破草鞋,“喏喏,若人死了,还留着鞋子作甚?”
“先别管这个了。”子虚把木梳放到案上,“那个鬼,你意欲何为?”
道士摆摆手:“何必管它?咱睡过今晚,明儿个一早,趁他们没醒就溜……”
“这如何使得?”
“那你要怎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应下人家,就该……”
“你也知道,我不会做法么,再说,我也不是君子。”
“你……”子虚一指道士,道士即刻笑了,按下子虚的手:“放心!放心!天不碍路,路自通天。此刻天色尚早,不宜下手,你先睡,过会子叫你。
“那你……”
“哦,那我也睡罢。”道士吹灭灯,歪下身,枕着小包袱朝里侧睡了。
熬了大半夜,子虚生怕道士误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推一推身边的道士,对方早睡死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道士也是这般,一向睡去得快。
子虚又一推道士,道士哼了一声,子虚便说:“在下睡不着,你也快醒醒,当心误事。”道士懒懒地哼了两声:“那就说闲话解乏罢……”子虚先说了自己于这几年的经历,还把如何遇见姚二、如何与他结伴的事统统说了,更不忘感慨姚二死得冤枉,越说越起劲儿,不觉得流了两行清泪。他赶紧拿袖子拭净泪水,要问道士的经历,谁知道士不知几时又睡着了,刚才的话,也不知听了多少。
“真是一点儿没变。”子虚轻声嘀咕一句,无可奈何地起身,点了灯,独自对窗闲坐,坐不多时,打起盹儿来。格窗子咔嚓咔嚓作响,他也没听见。
“哈哈!两个呆子,睡得像死猪一样,还想拿住本公子?”
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在屋里响起,惊醒了子虚。
子虚四下一看,黑黢黢的,灯不知几时灭了。他赶紧摸回炕上,打算叫醒道士,不想手正碰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吓一跳,急缩回手,腕子却被个毛乎乎的小爪子一把攥住了。清凌凌的声音再度响起:“小道,咱猜谜闲耍子?”
“黑、黑更半夜的,和鬼……”子虚盯着黑乎乎的房间,道士的呼吸声也听不真了,唯见白窗纸上,一条条的树影,七斜八斜地划着。
“别怕呀?”那声音喜滋滋的,“你听着,我说啦?”
子虚僵着脖子点头,那声音嘿嘿笑了,说:“前些天,倚水村刘老汉家的猪圈里,生了一只小狗,众邻里都觉得稀罕,全聚到刘老汉家的猪圈跟前,指着圈里的母猪和小狗议论:‘道是狗养的,猪的种?道是猪养的,狗的种?’”
毛乎乎的小爪子还抓着子虚,“诶,小道,你倒猜猜看,道是狗养的,还是猪养的?道是猪的种,还是狗的种?”
子虚一听,心说,这不是借谐音骂道士?他想了半天,总算支吾了句:“不、不知道……”
“哼!装傻充愣!”毛爪子忽然松了,“不知道?好叫你见见本公子的真容!”
话刚说完,黑漆漆的屋里,眼面前,突然浮现出两颗明晃晃、翠幽幽的眼珠子。
“啊!”子虚吓得大叫一声。
“呀!”清凌凌的声音也跟着叫了一声,接着,灯霍地亮了。子虚看道士坐在炕上,呵呵乐着,手里拎一只玉面赤狐,狐狸身上贴一张黄底红字的符。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狐狸左扭右扭地恳求道士,两个毛乎乎的小爪子还连连地作揖。道士一撒手,把狐狸扔到地上。狐狸身上贴着符,根本跑不了。
“子虚莫怕呀?”道士凑过来安慰子虚,“是这个坏东西作祟哩,还敢揶揄道士?”子虚长吁一声,坐回炕上,看那玉面狐狸伏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狐狸抽嗒了几声,不服气地开了口:“我、我不是坏东西,也没有作祟!”
道士说:“既不是坏东西,也没有作祟,难不成在这里讨人嫌?”
它尖着嘴,抽噎噎地回:“我本是、本是南天御花园里的玉狐,做窝时不小心刨坏了仙树根,因害怕吃罪,所以逃到这里,那天……”
那天,玉面赤狐去山里觅食,不巧撞上了猎人。猎人搭弓一箭,射中狐狸。狐狸拖伤逃窜,逃去山下一户人家里,这才躲过猎人追击,可惜伤势过重,暂不能觅食,就是没被射死,怕也要饿死。偏偏它逃进来时,叫那户人家的老太太看见了。老太太可怜它,杀了自家的鸡叫它食用。
狐狸圆溜溜的眼睛里,含着泪:“那老妈妈,连杀了自家几只鸡救我活命。回到山里,我寻思刨人参报答她,可再去她家一看,她那不孝的儿子、媳妇,竟因为几只鸡嫌弃她,把她轰出家门,让她做了花子……”
狐狸说着,呜咽咽哭起来。子虚好容易劝住它,它眨眨眼接着说:“那两个不孝子,说什么叫她要够那几只鸡的钱,不然就不要回来,就是回来了,也没饭吃。老妈妈打不过他们,只好舍着脸去要饭。有时候,心里受了委屈,偷偷回家望上一望,叫媳妇看见了,还要受一顿气,他那个儿子,更是不孝。前些天,她要够了钱,可儿子还不让她进家门,夺了她的钱,一顿大棒打出来了……”
“她家莫非就是此处?”子虚恍然。
“没错。”狐狸说,“你们两个住的屋子,就是她的。”
“她子女不孝,与你何干?”道士说。
狐狸不服气地挣了挣,没挣开那张符,又埋下头,怯怯地回:“人常言,受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虽不是人,却也知这个理,况她救我性命,就是涌泉也难报呀?”狐狸扬起脸,眼瞅着道士,“哼!凭什么良善要受恶气?他们做了好吃好喝,我就一阵风风卷去,给老妈妈受用。他们越拿鸡做文章,我就越吃他们的鸡,害不成性命,也要放屁添风,臭臭他们!”
“说得好!”道士拍手笑说,“怕你不是找托辞,欲逃命,编了谎话来蒙咱?”
狐狸退去几步,眼泪汪汪地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若不信,就去乡里问问,没一个不知道的!再不信,我就带你看看去,她活得好好的,你听她说说?”
“好了好了,暂且信你。”道士跳下炕,“等我把符揭了罢,与你商量个事?”
狐狸盯住道士,抱住尾巴怯怯地后爬几步:“何事请说?不要过来,我最怕你。”
“这样子也说不成么。”道士歪回炕上。
狐狸溜了子虚一眼:“那就让那个小道过来。”
道士呵呵乐了,戳着子虚:“子虚呀,他看出你是个假道士哩,快去吧,快去?”子虚只得过去揭了狐狸身上的符。
狐狸于地上转三圈,忽地幻化成一位汉人打扮的翩翩美少年。他白玉笄绾发,一身白罗长衫,腰间扎一条镂空白玉带,上前给道士和子虚施礼:“多谢两位饶命之恩,有何分赴,我赴汤蹈火……”
“诶!那倒不必。”道士笑着止住他,“商量个法子,好叫你那老妈妈回家?”
“想必你有什么法子了?”子虚凑上来问。
道士点点头,对那少年说:“明日晌午时候,你想法子诓了老太太前来……”
“不需诓。”少年拍拍胸膛,“那老妈妈最听我的。”
“哦?”
少年看二人半信半疑,忙说:“自两年前,她离了家,无依无靠,我便把土丘后头的窝变化了草棚子,请她住在里面。往日里,也是我变幻了人形给她送饭。她问起我,我就说自幼无父无母,拜她做了亲娘,她认我作个螟蛉义子。”
“好哇,这样更好行事了。”道士笑着点头。子虚也暗自钦佩玉面狐狸,有情有義。
三个商量停妥,狐狸从窗户离开,找老妈妈了,子虚和道士则各自睡下。
第二日,天还不甚亮,道士领了子虚去那厢叩门。男人忙披了衣服出来,那妇人还在酣睡中呢。
“怎么,二位,捉住鬼了?”
“不是鬼。”道士严肃地说,“想你们做了什么坏良心的事,惊动了惊动了上界神仙?”道士丢下这句话,拉着子虚就往门口走,“你们做的好事,不与贫倒说清,害我也被神仙数落!”
“这、这话从何说起呀?”男人急拦住二人,“两位,说个明白呀?”
道士转回来指上男人的鼻子:“你们还欲者嚣?”他对南天拱一拱手,“昨夜贫道做法,惊动了蓬莱仙岛的怀诚大仙。他说你们常怀歪念,做了坏良心的事,所以特来警告你们,可你们愚钝非常,不懂其中缘由。他还说,我这回帮你们做法,就要减我的道行,你们可不是害了贫道?”
“冤枉啊长老!”妇人也出来叫屈叫冤,“咱不过是个小农户,长居山下,能有啥歪念?就是有,也使不上呀?”
“就是!”男人说,“咱从没干过坏事,要是干了,衙门也不答应不是?”
道士不慌不忙,一甩拂尘:“你们若忘了,贫到就给你们提个醒儿,徒弟?”他给子虚递个眼色。子虚接着道:“怀诚大仙说,你二位不敬亲母,以几只鸡为由,将其逐出家门,是也不是?辱骂婆婆,棍打生母,是也不是?任其饥饿,不管死活,是也不是?”
夫妻俩一听,心说,这两个道士怎么晓得这件糗事?是了,必定神仙暗中告知的。他二人再没了主意,更不敢怀疑,双双跪到地上,求道士和子虚:“知错了!知错了!望指条明路,请那什么诚大仙回去吧?别再来唬俺了。”
“这也不难。”道士扶起二人,“只要真心敬母尊母,大仙便不再怪罪。”
“可……”男人说,“那死老婆子……呸!”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娘已离家快两年了,前些天倒见着个老花子,不知是不是她……叫我们哪里去找?”
“这也不妨事。”道士说,“大仙早有指点,今日午饭时候,有仙童亲送活佛到你家。从今往后,只要你俩好生供养二尊者,一切便可相安。”
“既是活佛,那自然的了。”夫妻俩双双对着南方拜了几拜。
不到晌午,妇人做了比平时丰盛许多的饭菜,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几个人围坐桌前,等待着。男人忐忑得坐立不安,道士不住地劝他,他喝了几盅酒,好容易坐定了,口里却还不住地念叨着活佛活佛。
日过中天,叩门声终于响起。夫妻俩一惊,妇人先奔去开了门,男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见门外立着一老一少——俊俏的少年郎,搀扶着一位花子打扮的老婆子。
“哦,来啦。”道士领子虚赶去门首,还催促着夫妻两个,“愣什么?活佛来啦。”
夫妻俩这才恍悟,顶着通红的脸,尴尬地请门口的一老一少进了家。
那位俊美的少年郎,就是昨夜的玉面狐狸。只是今日,他换了粗布短衫的清人打扮,前额光溜溜的,脑后梳一条乌光光的麻花辫。他一进门,就撅起嘴,直瞪着夫妻两人。
至于那个花子模样的老婆子,几个人全都认识。子虚还记得,她正是昨日白天,在大道上晕倒的那位老妈妈。
老婆子怔怔地瞧着自家亲儿、儿媳,蠕一蠕干瘪的嘴唇,没说话,眼里却全是泪水。
道士看几个人都低头沉默着,不由得开口笑了:“这不是活佛么?”他撺掇男人过去搀亲娘,男人照做了,老婆子却拽着少年,不敢放手。
道士见状,又推着少年与夫妻俩笑说:“喏、喏,这就是仙童,专送活佛与你们的。有这两位尊者住在你家,保你们鬼魅不侵呀。”道士笑着给少年传个眼色,少年也微笑着对道士颔首。
这一家四口,总算合乐融融。
道士与子虚辞了他们的午饭,依旧上路。
“子虚呀,天黑前,咱还得尽快找个地方歇脚?”
子虚称是,既问:“适才又用了怀诚的名号,这人究竟是谁?也不怕他怪罪?”
“怕他什么?”道士笑了,“快些走罢?”
“去哪里?”
“这好问你。”
“又来了,在下却不晓得,只是早已厌倦奔波,图个清静所在,也好笑看风云。”
“出来时日确实不短了,你若有这个念头,便不难。”道士快攒了几步,“咱快些走,兴许再过些时日,就安定了……”说着,他自顾自地哼上了小曲:“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
就是这个曲儿了。子虚在心里默念一遍,牢牢地把它记下。
天边的红日,渐渐西斜。
更有后事 下回再说
第十六出 归梦
第十六出 归梦
远处,一线沙脊。脊上,一队骆驼。全都朦朦胧胧的,一点血红的夕阳,就要落到沙脊那边。
吹来一阵风,驼铃叮咚,迎面而来的,全是黄沙。颓了一半的黄土城墙,远远看来,就像一条横在沙滩上的死龙。
进入土城门,一个个黄土楼子上,嵌着脱了漆的木格子窗,满眼全是土房子,指甲盖儿大小的绿,点染在黄土间。女人们用纱巾包裹着头脸,男人们头戴毡帽。
街上黄沙阵阵,一群人正围在一座废弃土楼前的空场上,指手画脚议论着。
“子虚,过去瞧瞧?”道士指着那群人,撺掇同伴。子虚忙摆摆手,窘笑道:“还是算了。”
“怎么?”
子虚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这当事,在下曾累你入狱呢。”
“诶,那本不怨你,既好奇,就过去瞧瞧罢。”道士拉着子虚一径挤进人群,只见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横在地上。子虚见了,不由得念声无量佛,掩面退出了人群。道士也跟着挤出来:“子虚,逃什么?”
“不是逃,实在不敢看。”
道士呵呵笑说:“看了那么多,还看不惯?”
“恰相反,是看得太多,于心不忍了。”子虚对着天边一点红日,叹道,“想天下之人、物,都是要死、要灭的,这该是多么可悲的事?你我呢?”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继续道,“像你我这样,生生世世,只能看着这些可悲之事不断重现,却无可奈何,这不是更可悲,不是太残忍了么?”
道士听罢,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二人去了就近的馆子里,吃了些烤馕充饥,待出来馆子,夕阳只剩一线,天已全昏。
这个地方,太阳一旦落下,既起恶风。风卷着黄沙,袭到脸上,生疼生疼。白天还燥热难耐,这会子却只想寻个斗篷御寒。
道士和子虚商量着尽快找家客栈歇脚过夜。街上客店不少,两人沿街问一番,才拣了个最便宜的。
子虚先在柜上登了记,正要付定金,往袖里一摸,登时傻了眼。原来,才吃饭用净了盘缠。子虚只好把道士拽去一边,偷偷说:“在下的铜板用净了,你若有私房,且拿出来垫上吧?”
道士两手一摊,小声说:“不是我小气,你也知道,我一向吃你喝你,为了什么?还不是分文没有?况我也从来不会使钱,带它何用!”
“既这般,如何是好?”
“莫急。”道士稳住子虚,去外面捏了把黄土进来,摊开手掌,成个金锭子,“就用这个?”道士说着,笑嘻嘻托金锭子转去柜上。
那店家一见金灿灿的玩意儿,立刻眉开眼笑,火速着伙计收拾净两间上房,又吩咐厨上摆下大宴。
子虚见状,也不多话,赶紧拽着道士出来客栈。凭店家如何招呼,子虚就是不理,及走出老远,才停下脚步。
“做什么来?”道士不悦地拂开子虚。子虚厉声道:“这等事做一次也就够了,再去寻觅别处吧。”
“这般天气,要去哪里呀!”道士转身要回那家客栈。子虚扯住他:“就、就去那个土楼吧?”
“哪个?”
“才前头躺个死人的……”
“那里死了人,不吉利,万一是鬼魅迫害至死……”道士别有用心地瞥了子虚一眼,看对方变了脸色,才拍着对方的肩笑说,“要想想清楚呀?不要后悔?”
子虚咬一咬牙:“决不后悔!”
两人便朝那废弃了的土楼行去。
街上风沙越来越大,行人却愈来愈稀。两人顶风行了多会儿,还没有走到,忽见前方不远处,嘚嘚地有个毛驴行了来。毛驴背上跨坐一人,头戴破毡帽,脸上裹着羊绒巾。、
道士赶紧上前拦住毛驴,对着驴背上的人笑道:“贫道起手了。”
“还礼还礼。”那人说话很不耐烦。道士也不废话,笑问他:“敢问前面那个土楼,可有人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