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六回 无可奈何(1 / 1)
已过立冬时节,菊花残败,芙蓉繁茂,慕容府的晚饭开宴的时候照旧是济济一堂。这一年,因为怀有身孕,慕容子衿拗不过刘明蕙等人的要求,穿的冬衣比往年都要厚,身上肿得连六个月的肚子都看不出来了。
深夜,慕容府中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就寝了。因为慕容子衿如今的体型比未出阁时宽得多,房间里那张床就不够用了。刘明蕙不方便同睡在一张床上,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置下被褥等,就在那里守着慕容子衿。可怜天下父母心,慕容子衿又怎会不明白父母对自己的照顾。但劝了多少次,刘明蕙和慕容雪音也不肯妥协。无奈,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只好自私一次。
墙外街道上,打更的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说完敲了一下更鼓,提醒如今已是三更。初冬时节,夜晚寒意袭人,更夫呵口气搓了搓手,又提醒了一次,便渐渐走远了。
慕容子衿的房里,刘明蕙忙了一天,躺在卧榻上睡得很熟。里间,慕容子衿的床上却空无一人。一个身影趁着刘明蕙睡熟,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溜出去,转身掩好房门,悄悄地穿过中庭往厢房去了。
邱士瑜静静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床顶上一块,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始终无法合眼入睡。正辗转反侧,突然听到门口一点动静。邱士瑜一愣,莫非有盗贼入慕容府行窃?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怀着身孕的慕容子衿,他心里一惊,急忙起身往门口走去。手刚握住门拴打开,只见一个臃肿的身影莽撞地冲到自己怀里。邱士瑜一惊,刚要出声,却听来人低声道:“是我啊!”
邱士瑜更加惊讶,顾及此时夜凉,急忙将她拉进厢房,然后关了房门,转身却见那人已经扑到怀里。邱士瑜叹息一声,搂住她斥道:“这么晚来干什么?不怕生病吗?”
怀里的人缩着身子往他胸前靠靠,仰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想你了!”
邱士瑜一时气结,再也做不出生气的样子,只好疼惜地叹道:“青青,你又任性了!晚上这么冷,万一你生病了,孩子怎么办?”
慕容子衿侧身靠在邱士瑜怀里,免得不小心压到她凸出的腹部。听到邱士瑜叹息,她伸出手来搂住他的脖子,讨好似的笑道:“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我只是,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又不想当着爹娘的面说,白天没有机会啊,晚上娘又看的紧。好不容易今天娘睡得熟,我才有机会过来见你。看在我这么辛苦奔波的份上,你就别再生气啦!”
邱士瑜听着妻子的解释,听她说得委屈,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你说的好像做贼似的?连见一面都要偷偷摸摸的!”
慕容子衿看不到邱士瑜此刻的表情,但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他的笑意,知道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放松的。她笑笑,又好像怕冷似的搂紧了邱士瑜:“你不是打算一个晚上都这样跟我说话吧?我脚上都冻得迈不动了!”
黑暗中听到邱士瑜无奈的一声叹息,然后,一只手伸到慕容子衿背后,为她脱下罩在外面的棉袍。见得逞,她小声地笑笑,任邱士瑜将她小心地抱起来,移步往床榻边走去。
借着微弱的夜光,邱士瑜将慕容子衿轻轻地放到床上,然后小心地躺到她身边,伸手为她盖好被子。慕容子衿见他半个身子挂在床沿,知道他是怕挤到自己。她撇嘴笑笑,也不去拉邱士瑜,反而将身子挪了挪,往邱士瑜那边靠过去。想着邱士瑜可能会有的表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紧接着便听到邱士瑜哼了一声,听来好像有些烦躁。
慕容子衿忍住笑,伸手去捞邱士瑜。手在黑暗中挥舞了两下,便被邱士瑜握住,然后人被轻轻托起来,送回到床榻里面。再然后,慕容子衿感觉到邱士瑜靠了过来,便侧过身滚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了。原本还想开句玩笑,但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又不禁有些暗淡,忍不住小声叹了口气。
邱士瑜察觉,伸出胳膊碰了碰她的头。慕容子衿略微抬起头来,然后枕在了他的胳膊上。黑暗中,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脸,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肢体的接触,还有呼吸时暖暖的气息,像春风般轻抚彼此的脸颊。慕容子衿想了想,柔声开口道:“你最近很烦吗?”
“没有。”邱士瑜握住妻子的手,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她的猜测。
“撒谎!”慕容子衿忍不住撅起嘴来,“白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呢!想瞒我,没那么容易!”
“青青,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邱士瑜觉得她的手指有些冰凉,便轻握着揣进怀里,另一只手小心地将她搂紧。
黑暗中,慕容子衿看不清楚邱士瑜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她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上邱士瑜的脸,动作迟缓得像是在摸索什么。手指抚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在他的嘴角,拇指点点他的嘴唇,轻声道:“你已经敷衍了我四五个月了,难道还不想说实话?告诉我,你每天愁的是什么?是朝中官员外逃?是元军大举逼近?还是太皇太后又要你去议和?”
邱士瑜有些惊讶,将她停留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拿下来,问道:“你都知道?”
慕容子衿笑得无声无息:“你和爹合起伙来瞒我,但不代表别人都不肯告诉我,我自然有办法知道!”说着叹了一声:“我不是想干涉你,我对朝政也没兴趣,我只是关心你而已。你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担心嘛!可是,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担心。如果你坦白地告诉我,我反倒能够放心,而且,也许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慕容子衿说完便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候邱士瑜开口。半晌,只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然后开口道:“太皇太后要我和君实兄出使元军军营。”
“什么?”慕容子衿惊呼了一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有些担心,伸手抓住邱士瑜的手:“你是怎么回复的?婉拒了?”
邱士瑜沉默着摇了摇头,想起慕容子衿看不到,又开口道:“没有婉拒,只是上疏谏言反对议和。”
慕容子衿怔怔地看着黑暗中邱士瑜的微亮的眼眸,心里想着他要出使议和的事,一时间心里也愁苦起来,半天没说一句话。邱士瑜叹了口气:“你看,还是不告诉你的好!”说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只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就行了!”
“如果……如果你最后不得不去,会是什么时候?”慕容子衿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竭力压抑着不想让邱士瑜听出来。以前,若遇到这种事,她还可以冷静地为邱士瑜分析,但如今,她又多了一份牵挂。肚子里那个和邱士瑜对她来说一样的重要,她不能失去任何一个。
邱士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恐惧,伸手将她搂住,脸贴在她的额头上安慰着。自从有了身孕,她的顾虑多了很多,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奋不顾身。他也清楚,这次出使元军有多大的风险。之前伯颜派来招降的几名使者相继在路上被边将所杀,他虽然觉得大快人心,却也不得不担忧,担心元军会报复。如果这次他答应去议和,说不定到了那边就会被扣留,说不定会被元军杀掉以报复宋廷。他不怕死,怕的是不能完成使命就白白死去,怕没有机会看见自己的孩子,怕慕容子衿为自己哀痛一生。
慕容子衿见他默不作声,略一细想便知道他在忧心什么。出使的日子只怕就在年内了,他离开的时候,孩子应该还没足月。她想着,却又不敢继续想下去。万一他被扣押赶不及回来看孩子,万一自己像程澈一样遇到难产,万一有什么其他的意外,他们该怎么办?乱世中,国家危难,他们的小家也随之飘摇,难以保全。慕容子衿心中剧痛,揪着心口,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邱士瑜觉得胳膊上一凉,微微一愣之后立刻明白了那是妻子的眼泪。胳膊上的微凉渗透皮肤沁入内心,他只觉悲伤和恐惧袭上心间,任他怎样赶都赶不走。邱士瑜伸手抚上慕容子衿的脸颊,温柔地替她拭去那道泪痕,然后轻轻地吻上她的眼角,好像要用自己的吻将她心底那道伤痕缝合。
慕容子衿微微昂首,双手捧住邱士瑜的脸,轻轻印上双唇。情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邱士瑜细细地摩挲着妻子樱红的唇瓣,温柔辗转。只是,明明该是甜蜜的亲吻,此时却带着难言的辛酸,还有一丝苦涩在唇间蔓延开来。
邱士瑜紧锁眉头,动情地吻着,突然感觉到慕容子衿浑身一颤。他一惊,不敢流连,伸手握住妻子的手,紧张地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子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暖意,捉住丈夫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它动了一下!”
“是吗?”邱士瑜精神为之一振,张开五指轻轻地贴在上面,不久,便感觉手中一动,好像里面的孩子和他拍了一下手掌。邱士瑜忍不住微笑,搂住妻子道:“它刚刚好像在跟我拍手!”
慕容子衿见他高兴起来,心中满怀感慨。是啊,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什么烦恼也敌不过生的喜悦。慕容子衿笑笑:“它哪里是在跟你拍手?它那是在跟你击掌为盟,要你以后好好地疼爱它!”
邱士瑜呵呵笑道:“好啊,不单单是它,还有你,我今后都会好好疼爱,好好珍惜!”说完仍是将手贴在慕容子衿的小腹上,好像在等孩子对这番话的反应似的。
慕容子衿一时心绪万千,只是幽幽地说道:“你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
邱士瑜明白她的意思,用力点着头,郑重其事地许下诺言:“你放心,我会记得我今天所说的话!为了你和弘烨,我不会放弃的!”
慕容子衿听他郑重允诺,终于重新露出笑颜,低头向他怀里靠去。邱士瑜怕又不小心挤到孩子,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侧向另一边,然后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她。慕容子衿觉得背上暖暖的一片,脖子里还可以感觉到邱士瑜温热的呼吸,比方才两人相对时温暖了许多。她握住邱士瑜的手,十指相扣,拉到嘴边啄了一下,然后便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邱士瑜轻笑,将被子拉过来替她捂好肩膀,然后也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长夜漫漫,两人紧紧拥抱彼此,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个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美梦。
好梦由来最易醒。没过多久,张世杰千辛万苦从元军手中夺回的常州城再一次被伯颜带兵攻破。因城中百姓不愿投降,伯颜下令屠城。不久,元军又破广德军,独松关告急。朝廷害怕,终于召文天祥入京戍卫,但对他提出的防御政策又置之不理,认为过于迂阔。紧接着,抚州失陷,都统密佑殉国,留梦炎弃官出逃。边地血流成河,京中人心惶惶,大宋王朝似乎已经走到了最后。
十二月初,太皇太后终于放弃抵抗,决定正式投降。但她并没有立刻派出邱士瑜和陆秀夫,而是派工部侍郎柳岳到元军营中奉书议降。伯颜认为宋廷没有投降的诚意,不予理睬,继续攻打边境城池,柳岳无功而返。太皇太后无奈,又命宗正少卿陆秀夫,御史中丞邱士瑜,刑部尚书夏士林等出使。
出发前那几天,慕容子衿为了不让邱士瑜忧心,一直强忍着心中的不舍和担忧,笑吟吟地陪着他。只是到了离别的那一天,她的忍耐也到了尽头,看着邱士瑜往门外走的身影,以为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流了满脸。
邱士瑜强忍心中的泪意不敢回头,只怕回头会让彼此更加难受。可是走到慕容府大门前,都可以看到在门外等候的仆人和侍卫了,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身后隐隐传来慕容子衿的啜泣声,他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
他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元军攻破平江府的时候,陈宜中曾派军中使节直接往元朝大都求和。然而使节还没到大都,就被沿途的民众杀掉了。他们这些臣子,不论是心甘情愿还是皇命不可违,只要同议和乞降沾上边,就有性命之虞。元军可能扣押甚至杀害宋朝使臣,借以对宋廷施压;若是议和失败,回到朝廷可能被太皇太后责罚,就算议和成功,也可能作为替罪羊被杀,好堵住悠悠众口平息民愤。就算元朝和宋廷都不下杀手,那些不愿做亡国奴的百姓也会认为他是通敌卖国的奸臣贼子,便会伺机除掉他以雪国耻。这一路上艰险重重,邱士瑜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慕容子衿身边来。如果现在头也不回地走掉,万一他真的无法回来,会不会给慕容子衿留下终生难平的遗憾?
邱士瑜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大堂上的慕容子衿一看,眼中更是泪流不止。如果按十月怀胎来推算,还有一个多月,她和邱士瑜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可是这个孩子注定命苦,还没有出生,父亲就要深入敌营,生死未卜。慕容子衿泪眼朦胧地看着邱士瑜,虽然知道他也无可奈何,却依然忍不住怨他,怨他怎么能忍心就这样离开。
邱士瑜怔怔地看了半天,终于举步向大堂走来,起先还有些迟疑,后来却是越走越快,几乎是奔到了慕容子衿面前。慕容雪音等人见二人如此,都心领神会地离开大堂不去打扰他们两个。
夫妻俩面对面静静地站着,彼此凝望,恨不得时间就这样停止。邱士瑜见妻子满面泪光,伸手想要为她抹去,却被慕容子衿拦住握在手中。想说的话太多,可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若是耽误了行程,邱士瑜又要受责罚。哽咽了好久,她自己伸手抹去脸上的泪花,勉强对邱士瑜做出笑容:“你不要忘了那天晚上说过的话!”
邱士瑜看看妻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还是滚落下来,水晶珠子般跌在地上摔碎了。他用力握住慕容子衿的手,点着头强迫自己去相信自己说的话:“我会!我一定会做到的!”
以慕容子衿现在的体型,拥抱告别已经是奢望。她只能将邱士瑜的手靠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吻着。冬天天气干燥,邱士瑜的手有些粗糙,但那温暖却如往昔一般无二。他轻轻抚过妻子的脸颊,小心擦去又一朵无意绽放的泪花,坚定地说道:“相信我!”
能相信吗?慕容子衿不敢多想,知道邱士瑜自己也不敢多想。说再多,承诺再多,都免不了自欺欺人的嫌疑,倒不如就这样信了吧,让他放心,至少自己还保留着希望。她泪盈盈抬起头来,凝视邱士瑜的双眼:“如果你做不到,我会恨你!不要让我恨你!”
邱士瑜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他不敢迟疑,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妻子的手紧紧握住。
如果不是听到门外侍卫的催促声,邱士瑜宁愿就这样握着慕容子衿的手永远待下去,没有国破家亡,没有委曲求全,也没有生离死别。可是,门外的侍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站在慕容府的大门口又提醒了一声。
时间到了,是分开的时候了。邱士瑜恋恋不舍,但是不得不慢慢地抽出手来。当最后指间相离,慕容子衿挣扎似的伸手抓了一下,却没有抓住。她绝望地看着他,看他沉默着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慕容府,带着侍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慕容子衿向前紧走两步,想要追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却因为身体不便,在大堂的门槛前止住了脚步。她扶住门框,大口大口地吸气,但依然感觉到呼吸困难,整个人都想要瘫软下去。下一刻,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慕容子衿蓦地惊醒了,伸手护住小腹。
这个孩子,是她和邱士瑜的希望。无论如何,孩子不能有事。眼前的分离不该是生离死别,邱士瑜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既然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的。她应该相信他,就像那次为了他们俩的婚事和慕容雪音对峙一样,纵使有疑虑,也要坚信不疑。
慕容子衿急忙擦干了眼泪,慢慢走到堂上的椅子前坐下,伸手轻抚自己的腹部,温柔地安抚肚子里的孩子。算一算,从临安到伯颜军中大约要十来天,如果一切顺利,往返时间应该不足一个月。如果真的一切顺利,邱士瑜还是来得及赶回来。她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强撑着勇敢起来,决定要对邱士瑜的承诺坚信不移,守着希望等到重逢的那一日。
那时候,他们应该可以成为幸福的一家三口吧。慕容子衿憧憬着,脸上挂着泪花,泛起淡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