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七十七回 故人相见(1 / 1)
宋使团出发后一刻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赶了十天路,终于在十二月底到达元军大营中。这次议降,宋使以陆秀夫为代表。到达元营后,陆秀夫立刻带着邱士瑜等人去中军帐求见伯颜。然而,伯颜又玩起了一贯的把戏,借故推托,只是让侍卫长将宋使带下去安排休息。陆秀夫等人身处元军大营,无力为自己争取任何权利,只好跟着侍卫长离开了中军帐。
侍卫长将宋使团安排在大营角落里的一间大帐中,招呼侍从上来些酒菜,随后便离开了大帐。刚走出来,又交代周围站岗和巡逻的士兵密切注意这边的动静,然后便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大帐里,陆秀夫暗自着急,但依然手捧太皇太后的诏书,在椅子里正襟危坐。邱士瑜和他隔着茶几坐在一边,身体靠在椅背上,眉峰微蹙,心里有些忧虑。刑部尚书夏士林是这里品级最高的,见这两位官衔比他低资历比他浅的同仁尚能坦然处之,便也不好意思露出紧张的样子,手抖抖地端了一碗茶自斟自饮。剩下那位兵部侍郎吕师孟却忍不住急躁起来。他是吕文焕的侄子,长久以来暗通元军,一心盼着议降的这一天。如今人都到了元军大营,却被伯颜撂在一边,心中难免忐忑,唯恐自己与元军的勾当被邱士瑜他们发现,又不敢擅自离开大帐去元军那边,只好一面在大帐中来回踱步,一面暗地里干着急。
远处,另一间大帐中,两个人坐在桌旁把酒言欢。一人身着青灰色,两条辫子挂在胸前,另一个汉人装扮,一身玄黑,正端着酒杯细细品味。
未几,那玄服汉人道:“将军这次入宋,可曾见到那小皇帝?”
那将军道:“自然见到了。”说完摇头笑笑:“不止皇帝小子,那摄政的老太婆,还有那左右丞相那班老头,都见过了。想当日在朝堂上,他们哪个不是对我恭恭敬敬,我在大元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玄服汉人淡淡地一笑,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那是自然,武略将军是大元的使臣,军功卓著,那些个文弱的汉人自然不敢怠慢。”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在冷笑:“他们畏惧的是我大元的铁骑,你囊加歹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囊加歹看看眼前的人,好像感觉到他的言不由衷,挑眉笑道:“我这个武略将军还不是托了大人的福?我说校尉郎,你成日里跟在大人后面出谋划策,尽不露头也不是办法啊。男人嘛,还是要到战场上才能显示自己的价值。你不上阵杀敌,官也不容易升,这么多年了都只是昭信校尉!”
被数落的昭信校尉不以为意,端起酒杯继续慢品。囊加歹看看他,不解地摇头:“我记得你以前是吵着嚷着要大人让你出战。当时你太年幼,大人不放心。如今你已有足够能力带领军队,为何不向大人讨个行军千户,反而整日窝在大帐里当参谋呢?”
昭信校尉将酒杯捏在两指间,转动着细细品味,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可能,我还是比较适合做幕僚吧,何况大人手下并不缺少能冲锋陷阵的勇猛武将。”
囊加歹见他如此,也不再劝他,只是笑着耸了耸肩,又道:“记得你上次跟我说,汉人有舍生取义的气节,没那么好征服。我这次去临安,倒真是见识了那班宋人的气节!”见昭信校尉不解地看着自己,囊加歹不免有些得意,举杯笑道:“那日我到了大殿之上,发现列席的朝臣也就十来个,朝堂上空荡荡的,看着都寒碜。我在临安听说,许多胆小怕事的大臣都弃官出逃了。看来,所谓汉人的气节,也不过如此。”
昭信校尉见他一脸得色,微微蹙眉后又立刻舒展开来,微笑着提起酒壶给自己斟酒,口中却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这次和你一同回来的人,当中有个叫邱士瑜的?”
囊加歹微微一愣,迷惑着点头道:“对,就那个御史中丞,怎么,校尉认识他?”
昭信校尉淡淡地看了囊加歹一眼,颇有深意地问道:“你觉得此人怎样?”
囊加歹不太明白昭信校尉为何要问邱士瑜的为人,不过还是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迂腐!迂腐得一塌糊涂!都来投降了,还死撑着摆出‘大宋使臣’的架子,真是书呆子!”
昭信校尉淡淡地笑着摇头:“那不叫迂腐,那就是气节。投降的是宋廷,是赵氏,不是他。他也是无可奈何,被迫来递降书。所谓的‘大宋使臣’的架子,只是他不想有辱国体,就算投降,也不能奴颜屈膝抛弃尊严。你说见识了宋人的气节?你可明白临安朝廷上那十来人的心情?你没步廉公后尘,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囊加歹莫名其妙地看着昭信校尉,讪笑道:“你小子越说越离谱了,我怎么觉得你很佩服那书呆子?”
“说实话,我确实挺佩服他的。甚至,我还很嫉妒他!”昭信校尉说着,眼底掠过一丝心痛。
囊加歹并未察觉,只是摇头笑道:“照这样说,你应该更佩服那个陆秀夫。邱士瑜还是个正常的,脸上还有些表情。那个陆秀夫一路上冷冰冰的,休息的时候还把宋廷投降的诏书护得好好,就跟抱窝的老母鸡似的,真个叫严丝合缝,一滴水都泼不进!”
“陆秀夫?”昭信校尉想了想,恍然似的点了点头,“是李庭芝的参议官,如今已经是宗正少卿了。”说着抬头看看囊加歹:“初次见他就觉得此人傲慢无礼,听你这么说来,倒是面冷心热,我倒想见上一见了。”
囊加歹有些惊讶地看看他:“私自接触宋使,只怕丞相怪罪。”
昭信校尉挥手一笑:“我又不是去谈军国大事,不过是见见故人。再说了,我会先和大人商量一下的,得到他的许可我才会去,将军不用担心。”
囊加歹见他一副拿定主意的样子,知道他向来不轻易改变决定,便也由着他去不再提起。
二人对饮几旬,昭信校尉便借故告辞了。囊加歹不去留他,自己刚从宋廷回来,需要好好休整一下,便将他送出了大帐。
昭信校尉到中军帐中禀报过后,便出来往宋使团的大帐走去。还没到门口,恰见到一男子身穿宋朝官服,满脸急切从大帐里走了出来。抬头看到昭信校尉往这边走来,那人立刻摆出一副笑脸,拱了拱手回头向里喊道:“快出来,元朝的大人来了!”
然而,里面没动静。那男子见状,有些尴尬地向昭信校尉笑笑,然后便转身走进了大帐。昭信校尉见那人举止轻浮冒冒失失,年纪却不算老,便已猜到他就是那个暗中与己方来往多时的吕师孟。这种人居然能被宋廷派来和谈?昭信校尉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门口,掀起帘子走进去,却见帐中四人皆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齐齐站在一边。见昭信校尉进来,陆秀夫和邱士瑜惊讶地对视一眼,随即便和另外两人一同拱手见礼。昭信校尉忍不住发笑:“在下只是个六品小官,在座各位的品级可都高于在下,不用如此多礼。何况,我只是来见见故人,不是来谈和的。”
昭信校尉话说完,另外四人忍不住心里犯疑。吕师孟有些惴惴的,这位昭信校尉要找的故人莫不是自己?可是眼下这种情况,要是昭信校尉真的单独接见自己,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另外三人自己与元朝有来往?要是传到了朝堂上,自己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恐怕要落实了。虽说宋廷投降后就没有叛国不叛国的问题了,但他好歹想留些好的名声。
很快,吕师孟就松了一口气,随即惊讶不已——昭信校尉要找的故人不是他,却是旁边一脸莫名的邱士瑜。看着两人一起走出帐外的身影,吕师孟忍不住嘀咕一句:“没想到这邱御史平日里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其实早已私下与元军有来往了。”说完看看陆秀夫和夏士林,想要寻求些共鸣。可惜,陆秀夫依然是一脸冷峻,夏士林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吕师孟有些无趣,甩甩袖子坐到一边开始发呆。
帐外,邱士瑜不去掩饰脸上的惊讶,看着面前那张脸,叹道:“你果真是元朝的人!”
“原来你先前就有所察觉了!”昭信校尉一笑,向邱士瑜拱了拱手,“其实告诉邱大人也无妨,我乃大元皇帝敕封昭信校尉,先前奉命入宋暗访,如今跟随在丞相大人身边。”
“方曜轩,方大人,失敬了!”邱士瑜冷笑了一声,仍有些疑惑,“张弘范是你的什么人?”
方曜轩一愣,随即笑道:“原来在扬州的时候我已经招人怀疑了。”虽是如此说来,他脸上却仍是平静如常,道:“他是先妣的亲弟弟,我是他的外甥。”
邱士瑜恍然:“所以你和他长得如此相像!难怪李大人怀疑你们的关系,果然如此!”说完又懊恼不已,摇头叹道:“是我太大意了,在扬州的时候就应该尽快查清楚你的身世背景。如果我能及早提醒奕儿,他就不会遭你毒手!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伤害奕儿他们,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你要杀人灭口?”
方曜轩看着邱士瑜,点头感慨:“邱大人,有一点景舆万分佩服,就是你的内敛沉稳。如今我们为敌对的两方,你的朋友和爱徒又为我所杀,你竟然还能这样冷静地跟我说话?”
邱士瑜忍不住冷笑:“你是故意想激怒我,让我做出失当的行为,好让元军在这次和谈上抓到大宋的把柄胁迫我们吗?”
方曜轩淡笑:“看来我的激将法对你来说不管用。不过,我并不介意告诉你真相。其实,四家的人当中,真正被我亲手所杀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贺翼。至于其他人,并不是我亲自下手,不过多多少少是因我而死,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推脱的。贺翼贺修被杀是因为他们看到我夜探李府,他们看到了我的面目,我不能留下他们让你们来怀疑我。桑柔是因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被苏合巴图所杀,但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所以不能全怪我。至于刘奕,那是他活该,他怀疑穆桑柔的死和我有关,还暗中调查我,想要以此拆散我和青青,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所以,我便让家奴解决了他。不过可惜,不知道他和青青事先约定了什么,青青居然知道我是凶手,竟要杀我。若非如此,我现在应该还在临安,也许已经娶了她。”
邱士瑜难以置信地看着方曜轩神色坦然地说着这些事,听到他最后说娶慕容子衿,更是啼笑皆非。想到那几个年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断送了性命,邱士瑜恨不得这个敌人立刻死在面前。然而,他此刻的身份是代表大宋前来和谈的使者,他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宋廷,所以他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因此,无论方曜轩说什么来刺激他,他也只能假装坦然处之。
邱士瑜握紧了手中的拳头,脸上神色依然平和,只是心中的沉痛仍有些微从神色中透露出来:“我虽一直待在后方,但也听说过元军万户张弘范为人仁义,是元朝汉人大臣中少有的大智大勇之人。没想到他竟有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外甥,你们虽然外貌相像,人品和心胸却是截然不同!他是君子,你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
方曜轩一愣,继而笑起来:“邱大人也不必反过来激我,我也是不会上当的。何况,这里是元军大营,就算我一不小心冒犯宋使,你们也奈何不了我。不过,我敬你是青青的师长,自然得让你三分。所以,我们还是各自打消那些个无聊的念头,好好地说说话。”
邱士瑜冷眼看着面前这个狂妄的家伙,一脸淡漠摇摇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若是跟和谈有关,论理须伯颜丞相亲自出马,你没有权利过问;若是跟和谈无关,那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你我没有个人交情,只有国仇家恨。何况,本官也不想因为你被同僚误会,瓜田李下,还是慎重的好!”说完便转身往大帐里走。
方曜轩见他脚步毫不迟疑,突然有些着急,在他身后喊道:“且慢,我有一事相问!”
邱士瑜听出他语气中有些急躁,竟不复方才的冷静。回过头来,目光从方曜轩脸上扫过,只见他脸上有些焦急关切的神情,刚刚的狂妄早已不见踪影。
方曜轩见邱士瑜回过头来,生怕自己一犹豫他又要离开,忙开口道:“我想问你,青青可好?她……她可曾说起过我?”
邱士瑜见他说到慕容子衿的时候,语气情不自禁地温柔起来,神情也缓和了许多,目光中更是少了些许戾气多了一丝柔情。邱士瑜暗自感慨,想不到方曜轩依然对慕容子衿念念不忘。纵使他杀了贺家兄弟和刘奕,又害死了穆桑柔,居然还对慕容子衿抱有一丝希望,也不知道这人是太狂妄还是根本就没心肝。
见邱士瑜沉吟,方曜轩以为他是介意自己手上的人命太多,所以不愿意将慕容子衿的情况告诉自己,忍不住哼了一声。可是,自从方曜轩离开临安,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慕容子衿的消息了。每次他想要再次潜回临安去看看她,都会被张弘范喝止。而他的职位太低,元军安插在临安的其他探子又不可能专门为他去打听那些小老百姓的家事。他无奈,只能煎熬着等待着,期待着宋廷投降元军进驻临安的那一天快快到来。只要到了那一天,他一定第一个冲进临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慕容子衿带到张弘范面前让他成全他们两个。梦想成真的那一幕,他不知道已经在内心描摹了多少遍了。
方曜轩小心地打量了一眼邱士瑜。他其实并不怕这位邱大人,虽然佩服他的气节,却也因为慕容子衿的缘故而有些讨厌,如今见对方不直接了当地告诉自己她的状况,心中甚至有些恨意,可是这位邱大人终究是他心上人的心上人。方曜轩心里苦笑,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下令解决了刘奕,却始终不敢对这位邱大人怎么样。其实按着他的性子,绝不容许自己未来的妻子心里有别的男人。怪只怪他对慕容子衿还没有把握,不敢做任何可能惹怒她的事情。要动邱士瑜,至少也要等他娶了她再说。
想到这里,方曜轩敛起心神,忍住心中的恨意对邱士瑜露出诚恳的神色,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道:“邱大人,不管我对别人怎样,那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我对青青一直是一片真心。这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我知道你是她最尊敬的师长,你一定知道她的情况。我拜托你告诉我,她这一年可好?她是否已经原谅我?她……可曾想我?”
邱士瑜很有些无语,他外柔内刚,对方曜轩这种人向来不会那么容易心软。就算对方装得多有诚意都好,他毕竟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穿。如今,他同样可以看到方曜轩那真诚的表面下掩藏的杀机。邱士瑜神态平和,对方曜轩礼貌性地拱了拱手:“多谢方大人关心,内子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