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五十九回 雪中情（1 / 1）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凌晨的时候方才止住。整个淮南都是一片银装素裹，显得分外圣洁。
可是，这样的圣洁却让邱士瑜为两淮前线的战况足足担心了一夜。因为夜间下雪阻碍视线，风雪声会掩盖兵器盔甲的声音。天寒地冻，守城的将士们必然麻痹。这种情况下，万一元军发起突袭，我方只怕又要失去一两座重要的城池。
除此之外，极度的低寒也让他忍不住担心慕容子衿的病情，担心她那边被子不够厚，炉火不够旺，屋子里的温度不够暖，担心陈大夫的一帖药不足以让她恢复健康……可是，慕容子衿是个姑娘家，邱士瑜就算再担心，也不能过去察看，只好不住地安抚自己，好歹有两个丫鬟照顾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邱士瑜一起床就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慕容子衿的房间走去。
来到门口，却见房间门紧闭。老袁拿了一把扫帚，远远地从后院走来。邱士瑜上前一问才知道，慕容子衿似乎还没有起床，那两个丫鬟也一直在房间里陪着没有出来过。
邱士瑜点点头舒了一口气，想是那三人都还没有醒，慕容子衿这一夜应该平安无事吧。他松动一下全身有些紧绷的神经，耳边传来哗的一声。邱士瑜扭头看看，却见老袁拿着扫帚开始扫雪。但那扫雪的声音实在很大，邱士瑜有些担心会将房间里的慕容子衿吵醒。
他向老袁摆了摆手，示意他停止扫雪，突然间却又想起了陈大夫说的话：“她似乎经历过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思郁结……”
邱士瑜眉头微蹙，低头看看脚下的皑皑白雪，此时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了。他又扭头看看拿着扫帚站在一旁的老袁，只见他的鼻子冻得通红。邱士瑜突然一笑，对老袁招了招手：“老袁，过来帮我一个忙！”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然后响起了一个丫鬟惊喜的声音：“小姐，你快过来看！”
慕容子衿刚刚穿好衣服，身上却不是昨天那件青色的冬衣，而是一件雪白的棉袄——那是李庭芝让丫鬟带过来给慕容子衿的众多衣物里的一件。慕容子衿一眼看中这件白色的，便先穿上了。听到丫鬟的惊呼声，她急急忙忙跑过去，站在门口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门口到前厅一路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路旁站着一个真人身高的雪人，圆圆的脑袋却有两个人的头加起来那么大。两块黑炭做了它的眼睛，一颗红苹果做了它的鼻子，没有嘴，倒是两边脸颊上镶了几粒火棘的红色果实，看起来就像脸上长着麻子。最可爱的是，这个雪人的脑袋歪在一边，头上戴着斗笠，右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扫帚上沾着一点残雪，好像刚刚工作完。
慕容子衿对着雪人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开心得咯咯直笑。两个丫鬟也在一旁陪着傻乐，一边笑一边四处张望，却一直没看到堆这个雪人的人。眼看外面天寒地冻，冷不防又一阵北风吹起，丫鬟们想起慕容子衿刚刚退烧，急忙将她请回了屋子里。慕容子衿蹦蹦跳跳回到桌前，一边梳头一边对丫鬟们道：“看看李大人送我的那些衣服里有没有披风，我今天想出去踏雪。”
“小姐，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去了吧！万一再病了怎么办？”一个丫鬟试图劝阻，却被慕容子衿摇摇手拒绝了。她此刻心情大好，何况眼前的雪景如此美好，怎么能不出去好好看看呢？于是，她笑道：“放心吧，给我看病的那个一定是神医！我已经好了，只要多穿点衣服，绝对没问题的！”
啪的一声，另一个丫鬟在旁边抖开了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慕容子衿循声看去，只见那斗篷红艳欲滴，四周还镶着一圈白色的绒毛，看起来很是温暖，便拍手笑道：“这件好看，就这件好了！”
屋外，邱士瑜从墙角走出来，身后跟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老袁。老袁惊讶地看着眼角弯弯的邱士瑜，见他从打雪球开始就一直在微笑，不禁十分不解，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了？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女声，却是慕容子衿和那两个丫鬟在房间里嬉笑。老袁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忍不住在邱士瑜背后偷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他家大人还有这样一面。
邱士瑜却不知道老袁的想法。他刚刚躲在墙角，虽没有看见慕容子衿的笑脸，却将她的笑声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大感快慰。既然慕容子衿开心了，那么他也可以稍稍放下心来。眼下要做的就是立刻写信给慕容雪音告诉他慕容子衿的情况，以免他们担心，另外也要问清楚这件事，究竟为什么慕容子衿会一个人跑来两淮。
邱士瑜起步往书房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慕容子衿那间房间。一个丫鬟恰好出来倒水，见邱士瑜正回头看向这边，急忙往房间里喊道：“小姐，邱大人在外面呢！”
慕容子衿刚把头发梳好，一听丫鬟的禀报急忙跑到门口。邱士瑜听到丫鬟禀报时也不禁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就看见慕容子衿一身雪白站到门口来了。看看她的脸色，邱士瑜忍不住感慨一下陈大夫高明的医术。才一个晚上，慕容子衿的精神已经恢复到五六成了。慕容子衿见邱士瑜看着自己发怔，便笑着唤了一声：“邱叔叔早！”
邱士瑜清醒过来，对慕容子衿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病好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慕容子衿调皮地笑笑：“我再多睡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太阳一出来，雪就要化了！”
邱士瑜下意识瞥了一眼路旁的雪人，这会儿却感到有些窘迫了。其实，他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堆了这个雪人，一来滚雪球的声音总是比扫雪的声音小得多，二来也给慕容子衿一个惊喜。其实，若是现在让他这么做，他却未必愿意了，因为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会克制不住自己。他从没想过，堆起了一个雪人，却同时温暖了两颗心。
邱士瑜对慕容子衿淡淡地一笑：“既然起来了，待会儿让丫鬟把早饭送到你房里去吃。外面太冷，你还是不要出来！”
“可是我待会儿想要出去走走！”慕容子衿小小别扭了一下，见邱士瑜想要阻止的样子，急忙又补充道，“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不会走太远的。”
邱士瑜看看她，颇有些无可奈何。想起她小时候一哭，自己就会拿她没辙，如今却是连哭都不用了。哪怕只是一个委屈的眼神，邱士瑜都会舍不得。他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便对慕容子衿点了点头：“好吧，吃过早饭我带你出去走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盘算着到哪里去才能尽快回来。
慕容子衿嫣然一笑：“好啊，我想去大明寺。”
邱士瑜抬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撇撇嘴点点头：“可以，不过你得再穿得暖和点。”
“没问题！”慕容子衿笑着眨了眨眼睛，“我想跟你一起吃早饭！”
邱士瑜看看她，心里想着是不是有点太顺着她了，这小丫头好像越来越得寸进尺了。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可以，等你梳洗好了到客厅来吧。”
慕容子衿咧着嘴点点头：“我已经梳洗好了。”
邱士瑜看看她，眼里带着笑意，话语中带了一点惋惜：“那就让老袁先弄给你吃吧，邱叔叔还要去书房办点事，待会儿再过来。”
慕容子衿挑挑眉毛撇撇嘴，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去吃了。”说着便叫上一个丫鬟陪着她往客厅走去，留下的那一个便帮她收拾起房间来。邱士瑜笑着摇摇头，不去管身后老袁诧异的眼神，径直往书房走去。
邱士瑜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却没有立刻提笔写信，反而是看着桌角上那本《鬼谷子》发了一阵呆。片刻之后，他才摊开一张信纸，用镇纸抚平，捉起狼毫舔了舔墨，开始给慕容雪音写信。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先问候浙西的亲朋好友，再报喜不报忧地告知慕容子衿的近况，最后询问一下前因后果。邱士瑜很快就将信写好了，折起来放进信封封好，写好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他便拿着这封信往客厅走来。
走进客厅，他顺手将信交给老袁：“将这封信送到驿馆，让今天送战报去京城的驿使顺便捎过去。”老袁接过信封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出了客厅。
邱士瑜走到餐桌前坐下，扭头看看一旁的慕容子衿，却见她碗里干干净净的，显然还没有吃过。邱士瑜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还没吃？昨天只喝了米汤，不饿吗？”
慕容子衿笑笑：“主人家还没来，我要是先吃，岂不是不礼貌？怎么也得等主人家发号施令，我才敢吃啊！”
邱士瑜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他伸手拿过慕容子衿的碗，盛了满满一碗粥送回到她面前，然后才给自己盛了一碗。慕容子衿看着他笑笑，拿起筷子就要去夹盘子里的酱菜，却被邱士瑜止住。邱士瑜叫过站在一旁的丫鬟，让她把酱菜端了下去。慕容子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却听他道：“这菜太咸了。你大病初愈，应该吃得清淡些，就喝粥吧！”
慕容子衿没好气地看看他，却见他碗里也是白米清粥，估计他难以下口，又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他也是怕自己吃不下去，所以故意和自己吃一样的吧。慕容子衿叹了口气，也不等邱士瑜催促，直接捧起碗灌汤药似的灌了下去。她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粥，却对旁边那丫鬟招了招手，让她将那酱菜仍旧端了上来。
邱士瑜惊讶地看着她，却听她道：“邱叔叔又没有生病，用不着和我吃一样的。”想了想，她索性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回房间准备一下出去的行头。你慢慢吃！”说完便转身往房间那边走去。邱士瑜呆呆地看着那一盘酱菜，只觉得眼睛一片滚烫，心里却是酸涩难当。
慕容子衿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心里也是又酸又苦，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但她立即举起手来擦掉了那滴眼泪，收敛心情走进了房间。
未几，慕容子衿收拾停当，便到客厅里找邱士瑜一起出发。来到客厅，却发现邱士瑜已经拿着雪貂氅站在门口了。慕容子衿急忙小跑上前，恰迎上邱士瑜惊讶的眼神。他指了指慕容子衿身上那件大红色的斗篷：“这是李大人送给你的？”
“是啊。”慕容子衿笑着点了点头。
邱士瑜沉默了一下：“看来有机会要带你去李府拜谢一下！”
慕容子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斗篷：“这件斗篷很贵重？”
邱士瑜摇了摇头：“不是贵重，是珍贵！这件斗篷是李夫人生前最喜欢的。”
慕容子衿恍然大悟，不禁吐了吐舌头：“那真的应该去好好感谢一番了！”话还没说完，却听到门口“啊呜”一声。慕容子衿一愣，看看邱士瑜：“那个是……”
邱士瑜将大门打开。门外雪地里，老袁牵着两头毛驴。慕容子衿目瞪口呆地走上前去，指着毛驴问邱士瑜道：“我们骑毛驴去啊？”
“对啊。”邱士瑜点头笑笑，“下雪天马蹄会打滑。毛驴虽然有些慢，但好在比较稳，不容易摔。”
慕容子衿笑笑：“那骑牛岂不是更好？”
邱士瑜看看她调皮的样子微微一笑：“黄牛这种生灵，你可以用牵绳限制它的自由，可以鞭笞它让它日以继夜地劳作，甚至可以杀了它剔骨烹肉，却永远不能骑到它身上！”
慕容子衿愣了一下，随即感慨地点了点头：“古人说对牛弹琴，其实牛和人也有相通的时候。”
邱士瑜笑着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雪貂氅。本以为慕容子衿没有御寒的斗篷，他便想将雪貂氅给她穿，既然李庭芝送了这件珍贵的红斗篷，他还是将雪貂氅留给自己吧，毕竟外面也确实冷得厉害。
邱士瑜穿上雪貂氅，系上系带，便带着慕容子衿出了门。二人骑上驴背，留下老袁在家看门，便一路往大明寺去了。
路上，慕容子衿一直听到铃铃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自己骑的那头驴脖子上挂着一只铃铛。她扭头看看邱士瑜那头，指着问他道：“邱叔叔，你那头驴脖子上为什么不挂铃铛？”
邱士瑜笑笑：“你那头驴来自运送货物的驴队，挂上铃铛是为了防止走失。我这头大概平日里是拉磨的吧，所以没有铃铛。”
是吗？慕容子衿看看邱士瑜那头驴，果然眼神有些怯怯的，走起路来也没有自己这头稳当，想是平日里都关在磨坊里拉磨的缘故。慕容子衿知道邱士瑜是故意将挂了铃铛的这头让给了自己，心里不禁酸酸的，却还是开玩笑道：“邱叔叔，看来这头驴要感谢你，给了它这个踏雪寻梅附庸风雅的机会！要不然，它就一辈子系在磨盘旁边，十足十成为一只井底之蛙了……不对，井底之驴才对。”
邱士瑜听慕容子衿故意逗自己，忍不住微微一笑。想起之前写信给慕容雪音的事，邱士瑜对慕容子衿道：“青青，我已经写信向你爹报平安了。书信和两淮的战报一起送往京城，应该很快就会有你爹的回复了。”
慕容子衿一愣，脸上原本欢愉的神情一扫而空，想起穆桑柔和刘奕惨死的事实，想起方曜轩畏罪潜逃，她的心情再一次灰暗起来。邱士瑜发现她突然就黯然起来，不禁有些后悔和她说这件事。但想了想，这件事总是要问清楚的。与其等慕容雪音的回复，倒不如直接问问慕容子衿的想法。于是，他又开口道：“青青，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淮东来了？你爹他们怎么能够放心呢？你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吧？”
慕容子衿沉默下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我出来，但是不知道我到扬州来。我也没有故意要隐瞒他们，我留了书信给爹娘。只是，当时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到哪里去。我是走着走着，就走到扬州来了。”
走着走着就走到扬州来了？邱士瑜看了一眼慕容子衿，觉得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大明寺门外。因为大雪，寺院庙门紧闭，墙内不见半点香火。邱士瑜和慕容子衿跳下驴背，看了一眼寺庙前冷清的小道，不禁相视而笑，摇了摇头。慕容子衿叹息一声：“好可惜啊，难得来一次扬州，没想到大明寺居然闭门谢客了！”
邱士瑜看看她遗憾的表情，软语安慰道：“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可是来都来了。”慕容子衿看着邱士瑜眨了眨眼睛。
邱士瑜笑着叹了口气，指向不远处的瘦西湖：“不然我们就在湖边走一段吧。”
“好啊！”慕容子衿重新打起兴致，但还来不及高兴，又听邱士瑜道：“不过，只能走一小段。你大病初愈，不能再受风寒，要早些回去！”
慕容子衿想了想，点头笑道：“好！等我们遇到第一棵腊梅树的时候，我们就回去。”
邱士瑜笑起来。这个小丫头，以为他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吗？大明寺这边空气清新，一丝香味也没有，显然附近一带都没有腊梅。可是，如果慕容子衿以为这样就能多走一会儿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她忽略了一点，邱士瑜比她熟悉扬州城。
邱士瑜微笑着点头答应了慕容子衿的提议，便和她一道往瘦西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