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剑胆琴心(1 / 1)
夜风在残天吉心上开了一个口子,刹那之间,回忆绞着血渗透出来。
麻耶娜,吐谷浑沓塔部的主帅——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很早以前说起吐谷浑,他们几个无不哈哈大笑,不屑一顾,而她居然去了那里!
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子,有草原上女子少有的高贵纯美,那对湖蓝色的眸子眨巴着望向你的时候,天地都变得敞亮了,无数突厥贵族趋之若鹜,拜倒在她的裙下。
夕阳下,她一身雪白,骑在马上,扬起鞭子,唱着牧歌赶羊回家。那羊也是雪白的,歌声比蜜糖还甜,远远望去,就像个仙女在云端上……
他和兄弟们忙了一天,听见歌声就会放下手里的事情,骑上马一涌而出,奔上前迎接他们的小妹妹,比赛看谁能把她抢上自己的马送她回家。
那才是个众星捧月的公主。
他的生命里唯一的公主。
麻耶娜在他心里一直是最亲爱的小妹妹,最美丽的春日女神。
是的。没有一天不想着过去的突厥,那个强大兴旺的帝国,曾经令中原俯首称臣的神奇之地,有无数骁勇的战将,强悍的士兵,纯朴的牧民,友善的兄弟,慈爱的师傅,美丽的恋人……往日的美好无时不刻地缠绕着他,那是至死难忘的情怀。
但是,那些已经回不去了。
残天吉看着拓跋炎红红的眼睛,如鲠在喉,难以言语。
“大哥!”拓跋炎拉住他的手,跪了下来:“我恨过你,恨过兄弟们,但是当我看见麻耶娜我就只剩下后悔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才做了那么多错事……这是报应!罚我在两军阵前看见她,罚我成为她的敌人!我求求你,宽恕我,帮帮她!”
沉默良久,残天吉轻轻抽回手:“我帮你们,但是你要答应我。带她走,永远别回来!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给她幸福……”
拓跋炎难以置信地看着残天吉,眼前这个男人要求自己带他的未婚妻远走高飞!
身后似乎有动静,残天吉把拓跋炎拖起来,小声道:“这件事情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就算老二和老三也算上!”
“大哥……”多猛领着侍卫爬上来,看见拓跋炎,脸色一沉,转身下去了。
残天吉忙追过去。
“大哥!”拓跋炎叫了他一声。
残天吉略为停了一下,匆匆跑下山去了。
拓跋炎站在缓缓降临的夜幕下,看着残天吉走到山下揽住多猛,多猛生气地把他甩开,他又再度抓住多猛,两个人在争执什么。
拓跋炎觉得不知该敬仰这个男人还是该鄙视他。
他给麻耶娜的爱并不比自己少,但是他的情感很难察觉。麻耶娜选择他,放弃自己,很大部分是少女对冷冽男子的崇敬——
那个千年冰山一样的人乍现的温柔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抗拒的。
偶尔惊鸿一笑,草原上的女人们就会谣传出许多话题。一年之中也难得看他舒展自己的嘴角,真真正正地笑一下。若有笑容,也必是冷笑,苦笑……
他那个大哥,当得也不容易吧。
五天后李靖率领的唐军又在北部的牛心堆大破吐谷浑慕容恬部,俘其名王骁将数十,全歼两万敌军……
平阳徘徊在战场之外,远远看着厮杀正酣的阵地。
冼薏骑马立在她的身后,也盯着前方:“殿下,是哪个?”
平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吐谷浑的阵地,道:“上次他穿黑甲,不知这次是什么打扮。我想下去看看。”
李靖在一旁道:“今天你不能下去,咱们的马不行了,不能下去那么多人。”
平阳道:“那就让我带人下去吧。”
“不行,你腿上有伤。”李靖手一挥:“卫孝杰,你带人从左路上去呼应柴绍,契苾何力,你带人上去呼应萧长河。”
“是!”卫孝杰和契苾何力带队上前准备。
平阳带马上了一旁的高坡,多猛带着弓箭手刚进行完第一轮的攻击,正在休整。残天吉和拓跋炎站在多猛身边,三个人都忧心忡忡地紧盯着前方的战局。
“萧长河还不错!我看他身手和从前一样好。”平阳望着战场上身形敏捷的萧长河,从上次重伤,这还是他第一次上战场,身体恢复了半年多,看上去没有什么后遗症。
残天吉点头道:“全靠关大人妙手回春,还有七殿下你的慈悲心肠啊。”
平阳听出他话头里的讽刺之意,笑道:“郡王,别这么小家子气。有什么比自家兄弟身体健康更好的,你也不亏本了。”
多猛看了拓跋炎一眼,冷笑道:“有时候兄弟身体太健康也不是什么好事。”
拓跋炎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平阳转头看向前面,道:“沓塔部上次撤回去的余部和慕容恬部汇合在一处了,我这次一定要把他们的主帅拿下……”
残天吉和拓跋炎对视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笑了:“如果,我活捉了沓塔部的主帅,你怎么谢我?”
拓跋炎瞪大了眼睛,残天吉暗中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拓跋炎狐疑地看看他们两个,没有作声。
“李大元帅不许我下去……”话说一半,高坡下传来传令兵的声音:“弓箭手准备!”
多猛拿起弓箭,大呼:“全体准备——”
身边的弓箭队士兵们纷纷从箭囊抽出箭支,搭弓引箭瞄向前方的天空。
“预备!”传令兵大喊。
多猛拉满弓:“预备——”
“号手预备!”
一旁的司号队举起牛角号。
“放!”
平阳皱起眉头,听着嘀箭夹杂着号声凄厉地飞出。两支队伍在轰隆隆的马蹄巨响下,席卷而去——
几个人揉着回音不止的耳朵,呲牙咧嘴地互相看着讪笑。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战场中心地带闪出来,片刻又转回了回去。
平阳“咦”了一声,眼睛闪闪发光地拿下身上背的弓箭:“看见了!”说着便抽出箭,引弓欲射。
残天吉大惊失色,一把握住她的弓,勉强笑道:“不是说好了我去活捉他来见你吗。”
平阳放下弓箭:“你知道是哪个吗?”
“我不知道,拓跋炎上次和他交手过,我们一起去,抓了他来见你。怎么样?”
平阳饶有兴趣地看看残天吉,又看看战场上那个久寻乍现的身影,道:“讲好条件。”
“听说你会抚琴。”残天吉道:“你的帐篷里总是摆着一架琴,却从没听你弹过。”
“那又怎么样?”
残天吉凑近平阳耳边:“我抓了他来,你弹琴给我听。怎么样?”气息吹着她的耳际,麻麻痒痒的。
平阳皱着眉头推开他,道:“一言为定!”
多猛看了一眼拓跋炎,不安道:“大哥,你这么下去太危险了。”
“怎么会危险,我有你呢。”残天吉不以为意地吩咐士兵去向李靖请示。
少顷,士兵回来:“将军说,可以。但是七殿下不得下战场。”
多猛不放心地拿起弓箭:“我掩护你。”
平阳也拿起了弓箭:“还有我。”
残天吉安慰似的拍拍多猛,对拓跋炎道:“咱们走!”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地从高坡冲下去,各自拿起武器,呼啸着杀进战场。平阳和多猛紧随其后,也冲了下去。
血腥而混乱的战场,转瞬之间成了几位大将军的玩乐之地。
残天吉和拓跋炎催马入战阵,一个吐谷浑士兵迎上来,刚刚举起武器便大叫着摔下马去,平阳驰马仰卧,箭如流星,准确地避过自己的士兵击穿敌军,多猛的箭也毫不甘示弱地激射而出,拓跋炎身后的偷袭者应声倒地。残天吉和拓跋炎身边的敌军接连中箭,他们毫不费力便插入了中心。
多猛颇为赞赏地看着平阳道:“看不出来,你还有一手好弓箭!跟谁学的?”
二马奔驰在战场之外,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大唐皇帝!”平阳朗声大笑:“我的二哥的弓箭当年是天下第一!”
两人紧盯着敌人,箭一支接着一支地射出。随着残天吉和拓跋炎的深入,平阳和多猛也逐渐靠近了阵地。
两万多士兵马嘶人吼,沸反盈天。平阳看着残天吉和拓跋炎逼近了那个长着蓝色眼眸的将军,和他的卫队绞杀在一起……
战斗在深夜结束,退潮一样的大唐军队,带着胜利来到他们的主将面前。李靖欣慰地审视着他的部队,和送上来的俘虏以及战利品。
平阳远远看着她找寻已久的敌人被押着走过李靖面前接受检阅。
黑甲将军,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一双湖蓝色的眼睛,眉宇间透着西域人特有的风情,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怒视着眼前的敌军将领们,毫不畏惧。
“真是个人物呢!”冼薏望着那个人说。
“把他单独关起来,我留着他的人头祭旗呢!”她扬起眉毛,冷笑着打马走开了……
李大亮、薛万均等部由北路切断其通往祁连山的退路,并迂回至伏俟城。
李道宗和侯君集率南路唐军在沓无人烟地区行军两千余里,途经无水无草的破罗真谷,人和马匹全靠冰雪充饥。
李靖的中路大军接近了赤水源。
夜幕下有阵阵琴声飘荡在风中。
今夜天气阴沉,星光隐约,营地里篝火摇曳,士兵们井然有序地巡查着。
静谧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婉转悠扬的琴音。
平阳低着头,专注地调弄着琴弦,久不操琴,竟感到有些生疏。
这一年来,她的手只和那些刀枪剑戟打交道,琴棋书画这些雅致的游戏在孤城说起来像个笑话。琴一直随身带着——这是智云留给她的遗物,无论怎么练都没智云弹得出彩,只是闲下来拨几下罢了。
如果不是残天吉的提醒,她都忘了自己会弹琴了。
当乐曲从指尖飘出来的时候,恍惚间就变成了智云,成了那个拥有温暖笑容的美好灵魂,成了大唐的另一段传奇,成了一个镌刻在每个人心里的碑文……
有脚步声渐近,平阳没有停下来。
帘子掀开,残天吉拎着酒囊走进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残天吉立在平阳面前端详着她弹琴的样子。
垂下头专注的神情显得那样温顺无害,从上方可以看到领口底下,后颈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
良久,平阳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我可谓是对牛弹琴了。”
“别这么刻薄。”残天吉盘腿坐下来:“这是你答应我的。”
曲子很舒缓,偶尔急促,缓急之间,指法的变换一点都不生涩,却并不精彩,弹琴的和听曲的都心事重重。
平阳一边拨动琴弦一边笑道:“非要听我抚琴,你懂音律吗?”
“我会吹口哨。”残天吉恶劣地笑起来。
平阳也忍不住笑了,停下手里的琴,道:“郡王,戏弄我很有趣吗?”
残天吉示意她继续,站起来在帐篷里找到一只碗,打开酒囊,给她倒了一碗,端过来坐下:“给你。”
酒香阵阵飘过来,平阳停下了动作,看着那碗美酒:“行军时饮酒是犯军规的!李将军知道了你我都要挨棍子!”
残天吉不在乎地抓起酒囊饮了一大口,帐篷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今天和往日不一样,所以想喝酒。你不会去告密的,对不对?”
“那可不一定。”平阳继续弹奏:“我倒是很想看你挨棍子。”
残天吉趴在桌子上,支着下巴凝视平阳:“你可真狠心……你会该多弹琴,少动刀枪。”
平阳面无表情,琴声突然凄婉悠扬:“小时候我的哥哥告诉我琴声能传达人心。所以我很少弹琴,我怕别人从琴声中窥测我的心情。”
“那么害怕别人知道你的心?”残天吉温和地笑了:“人活着,没有任何知心人,多寂寞啊……就是草原上狡猾的狐狸也会有个伴儿的。”
有一缕发丝落下来,垂在平阳的脸颊上……
突然间想起白道孤城大战,他们两个都受了伤,她躺在冼薏腿上望着自己,那眼神就是她伏击拓跋炎时的眼神,像看着兔子的猎鹰,跃跃欲试,活力十足。
还记得她说对冼薏说,我要他活着。给他叫大夫,别叫他死了。
她就是个十足的冷血,看着敌人的时候,那眼神就会把人分成两种:不能为我所用的死人和能为我所用的活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的昙花一现的温顺才显得弥足珍贵。
掉下来的眼泪比珍珠还稀罕,落在他胸口上,把他整颗心泡得软软的。
人都是贱骨头,他更是贱骨头中的贱骨头。
残天吉自嘲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平阳看他一眼:“我弹得不好?”
“我是头牛,怎么知道琴的好坏?”残天吉又喝了一口酒:“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骑着马跑过来,一下子跳在我面前。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枪也是雪亮的,像个天兵天将……”
平阳笑了:“你穿着黑乎乎的盔甲,狼狈不堪,像条丧家犬。”
残天吉看着她嘴角的疤痕,笑的样子才有女子的娇嗔,心里总是免不了可怜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唐公主总是让他想抱在怀里好好呵护,让她一直这么没有戒备地笑,一直这样刻薄自己,一直弹琴,一直平安,就像个普通的女子。
曲子渐渐缓慢下来,即使不看,平阳也能感觉他的视线胶着在自己的脸上,不禁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哧一下乐出声来:“郡王,是想爱妾了吧……”
“啊?”残天吉有点茫然,片刻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你……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侍妾!”
“骗人!”平阳朝他做个鬼脸,依旧低下头去专注弹琴。
残天吉看着她娇憨可人的表情,轻声笑起来:“如果你不是大唐的公主,我就带着我的马匹和牛羊去找你父亲和哥哥,求他把你嫁给我。”
平阳白他一眼,道:“我的相貌不怎么样,还是不要委屈你了。郡王!”
“我是说真的。”残天吉抚摸着酒囊,好像醉了一样,喃喃自语:“真是那样,我一定会去的。”
“你敢来我就揍你!”平阳不屑地哼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都笑了……
井然有序的大唐营地,密密麻麻的帐篷支满了方圆一里,各位将军的大帐外都有巡逻小队。
关无澜站在篝火边,望着远处平阳的大帐。
夜色下的军营飘荡着悠扬的琴声,士兵们围着篝火,唱起各自家乡的民谣小调。俘虏们挤在一起取暖,瑟缩着等待自己的命运。
冼薏这次没有作战任务,负责担任李靖的侍卫队长,带着侍卫队在中军帐附近巡逻。走过关无澜身边,停了下来:“你干什么呢?”
“听殿下弹琴。”关无澜道。
“殿下很久不弹琴了……”
“自从楚王走后,殿下就很少弹琴了。”
两个人静下来听了一会儿琴声,关无澜轻声道:“等会儿还有任务吧?”
“是,你发现了?”冼薏有点惊讶。
关无澜幽幽一笑:“殿下的卫队提前了半个时辰换岗……”
两个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看向夜色中的俘虏群。
萧长河和多猛像看见鬼一样地瞪大了眼睛——
那对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色彩:“二哥,三哥……”
“拓跋炎带你们去见一个人,看见她以后,拓跋炎会告诉你们需要做什么。”这是入夜时分,残天吉临走前留下的话。
“麻……”萧长河狠狠扯了多猛一下,到嘴边的一句“麻耶娜”被吞回了肚子里:“将军……”
萧长河冷静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蹲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成了吐谷浑的主将?”
“决战那天,你们把我送走了,我按你们说的去找拓跋炎……”麻耶娜看了一眼拓跋炎,垂下了眼帘:“我路过焉耆,我遇见了在那游历的吐谷浑大宁王慕容顺。从前他跟随吐谷浑可汗觐见颉利时见过我,他很赏识我,于是我就去了吐谷浑。”
拓跋炎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麻耶娜看着他,笑容里有点悲伤:“不找你的原因和离开残天吉的原因是一样的……”
“为什么?”
“因为……”
“因为她不想!”萧长河脱下斗篷给麻耶娜披上:“动作快点!你想刨根问底也看看时辰!大哥是怎么布置的?”
“大哥去了七殿下那里……”
“什么?”萧长河大惊:“他要干什么?”
拓跋炎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他要想办法掩护我们离开。”
“他疯了?”萧长河压低声音怒道:“他要干什么?七殿下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谁是七殿下?”麻耶娜焦急地问:“大哥他干什么去了?”
多猛失神地望着远处平阳的大帐:“七殿下是大唐的七公主——平阳公主。”
“大唐的公主……”麻耶娜自言自语。
“你打不过我。”残天吉看着平阳,眼睛里升起一种异样的热切:“我会带着我的兄弟们一起,到时候把你往我的马背上一放,一路跑回我的帐篷……”
“哈!”平阳嗤之以鼻,冷笑道:“那样对我,你会死在我手里的。”
残天吉有点无奈:“你呀……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你可以跪下来求我,跪上几天几夜,我心软了,也许会答应。”
“你会对我心软吗?”残天吉轻轻覆上了琴弦上的那只手。
温暖从手背一直传到心里,平阳没有动,露出叹息的笑容:“郡王,戏弄我很有趣吗?”
残天吉没有说话,加重力道握起了她的手。
“戏弄一个大唐的公主就那么有趣?能让你有报复的快感?”
“你非要让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伤心吗?”
“你不对我好就不会伤心了。”平阳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手抚摸着残天吉的手背:“郡王,我这样的人没有幸福的权利,也永远不能为自己活着……大唐最高贵的公主,拥有的是最卑贱的命运,我连自己的心都救不了,哪里还有力量拯救别人的心?”
残天吉摩挲着手中并不柔软的手:“请你……一定要活着……活着回到长安去。”
起初是憎恨,然后是厌恶和轻蔑,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脸喜悦和悲伤也给她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的情绪都为了她。
就算她不说话也能看见她心里的悲伤,那是千里草原都盛不下的悲伤,还有逃不开的寂寞。远望中原的河山,就像他忘记不了曾经的突厥,这个女子要守护的大唐是那么美好,让人想把命交付出去,换一世天下太平……
“我回不去了。”平阳坚定地看着残天吉的眼睛,坦荡得令人心碎:“我是大唐的军人,我要戍守在这里,除非有朝廷的军令。”
外面传来狼的嗥叫声,残天吉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端起那碗酒递给平阳:“干一杯怎样?”
平阳接过碗,盯着他:“为什么干杯?”
“为了能活着走出大草原。”残天吉举起酒囊。
平阳笑了。
两个人碰了一下,各自饮干了酒。
“很好的酒……”平阳摸了一下嘴角,站起来:“如果我是个突厥人,我一定不做女子,我要像萧长河和多猛一样,做你的兄弟,和你并肩作战。那样……你是不是就不会对我有异心了?”
碗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地碎片!
残天吉准确地接住了倒下的平阳,搂在怀里:“对不住了……”
平阳抓着他衣襟,费力地笑:“郡王……戏弄我很有趣吧……”她松手,滑在地上,靠着桌子望着残天吉,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是!”残天吉蹲下来,用手背轻触她的脸颊:“我会回来的!”
他俯下身,飞快地吻了平阳的嘴唇,转身跑掉了。
“快点!”多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的侍卫队按照吩咐像往日一样巡视。
麻耶娜换好了唐军的服饰,从帐篷里走出来。
残天吉步伐沉稳地走过来,身后带着自己的侍卫队,他看看麻耶娜:“准备好了?”
“一切就绪。”萧长河也带着自己的侍卫队走过来,走近残天吉不禁皱眉道:“你喝酒了?”
“喝了点……”残天吉看着周围的动静,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各个将军的大帐都有侍卫队值夜,平阳的侍卫队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巡视大帐的四周:“等会儿,平阳公主那一闹起来,咱们趁乱出去。”
萧长河拉住他:“你把七殿下怎么了?”
“给她喝了些加蒙汗药的酒,让她好好睡一觉。”残天吉压低了声音:“收拾好了就出发。”
麻耶娜抓住他的手:“我走了,你怎么办?”
“送你走了,我会回来领罪的。”残天吉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你不用怕,我没事。”
拓跋炎看看萧长河和多猛,跪下来:“二哥,三哥。我走了,欠你们的我这辈子都还不起。但是,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麻耶娜的。”
多猛道:“老四,你好自为之吧。”
萧长河把他拉起来,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心里就踏实了。好好待麻耶娜。她……一直过得不容易。”
残天吉拉着麻耶娜的手交在拓跋炎手里:“我们把她交给你了。”
“我会好好待她的。”拓跋炎握紧了麻耶娜的小手,信心十足地看着兄长们:“你们放心吧。”
多猛牵着暗夜英雄走过来,交给拓跋炎。
麻耶娜惊喜地看着那黑色的宝马:“英雄!它怎么在这里?”
拓跋炎拍拍马脖子:“英雄被献给了平阳公主,公主她又送给了我。”
“那位公主,真大方。”麻耶娜用脸蹭蹭暗夜英雄的鼻子,笑起来:“英雄,咱们回家了。”
前方平阳公主的大帐突然间骚动起来,借火光能看见冼薏带着侍卫们从大帐冲出来,跑向李靖所在的中军帐,各个大帐的将军都跑了出来,柴绍带人直奔平阳那儿去,例行巡视的巡逻队也乱起来,纷纷跑过去——
“走!”残天吉拉起拓跋炎和麻耶娜,牵着马往外跑:“老二,老三,这里交给你们了。”
看着他们混在巡逻士兵里慢慢向军营大门而去,萧长河和多猛带着侍卫队也朝平阳公主大帐跑过去,制造混乱。
“殿下!”关无澜跟着冼薏急匆匆跑进来,扑在平阳身上:“殿下!殿下!”
“怎么回事?”冼薏惊恐地跪下来,看着双眼紧闭的平阳和满地的碎碗片:“无澜!这怎么办?”
“拿我的药箱来!”关无澜大叫。
“是!”冼薏的侍卫应声而去。
冼薏突然抓住关无澜叫道:“血!”
关无澜顺着冼薏的目光看过去,平阳的袍子上粘有鲜血,桌子上和地上也有血迹:“去报告大将军……”
关无澜的手腕突然被握住了:“不必了……”
“啊!”关无澜的心险些从胸口里跳出来。
平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冷冰冰地看着关无澜和冼薏:“我没事,按原来的计划,不要打草惊蛇。”
“你……怎么流血了?”关无澜把她扶起来。
平阳伸出手,轻轻舒展开手心,一片碎碗片已经深深镶嵌进了肉里,不断有鲜血涌出来,滴在衣服上:“是你告诉我的,疼痛是最好的解药……”
冼薏的侍卫抱着药箱跑进来,交给冼薏。
关无澜用竹签挑出碎片,在伤口上撒金疮药:“蠢死了!你这是干什么?就是昏过去我也能弄醒你,何必非要保持清醒等我们过来呢?”
“保持清醒不是为了等你们过来,是为了别的……”平阳看着受伤的手被一层层的白布包裹起来。
只是想知道,我闭上眼睛后他会不会杀我。
琴下面镇着一柄短剑,那短剑可以和琴弦产生共鸣,使心神不定的琴音变得沉稳,更重要的是随时能够抽出来……
平阳握起拳头又松开。
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一个亲吻。
手没有大碍,活动自如。
大逆不道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