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高昂代价(1 / 1)
“喝!”残天吉带住马缰绳。
平阳好像就是在等他,从容不迫地带马转身,迎着残天吉走过来。
她的身后是一匹马,马鞍上满是鲜血,主人却不见踪影。
月光皎洁,月光柔软,月光明亮……
月光执着地照耀着大地,四周映得白昼一样清晰。
残天吉眼睛通红地抽出了马刀,缓缓地走上前。
平阳什么都没说,也拿起了马鞍上挂的宝剑,抽出剑,将剑鞘扔在草地上。
没有任何语言,残天吉用尽全身力气朝平阳头上劈下去!
“当!”平阳举剑架住,刀剑相击,打出闪亮火花——
残天吉催马,逼近一步,回旋马刀,削向平阳肋下。
平阳使一招“铁板桥”,平躺马背上,让过刀锋,起脚踢中残天吉手腕。
残天吉钢刀脱手,立刻用另一手接住,顺势回身又是一刀直取平阳前胸。
平阳抓住马鞍,身子滑落马下,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起,剑走中天,破风而至,砍向残天吉左肩。
残天吉以刀拨开宝剑,挥拳捣向平阳面门。
后续骑兵部队陆续赶上来,看此情景立即将两人围住,待要上前擒拿平阳,不只是谁喊了一声:“是平阳公主!”
拔出兵器的士兵都愣住了,举着家伙不知所措。
“退下!”平阳和残天吉异口同声地大喝。
喊完彼此对视一眼,继续恶战。
残天吉咬牙切齿,马刀呼呼生风地不离平阳,平阳嘴角始终挂着笑容,冷静地闪开他的进攻,以防守为主。
暴怒的残天吉好像一头狮子,马刀不时划破平阳衣服,带起来片片布屑。
几十个回合下来平阳倒显得漫不经心起来,总能险险避过刀锋,也不在乎身上被扫破的衣衫,宝剑左挡又架,只听得叮当作响,火花四溅。
残天吉突然大吼一声,泄力在相架的刀剑上,平阳力气不敌,刀架着宝剑逼近她的面前。
平阳咬牙相抵,终于没有残天吉力气大,但是也没有侧身避开,任由那刀顺着剑擦光带火地滑落到自己的颈上。
“郡王——”一旁士兵大惊失色地高呼着。
刀停在了平阳下巴底下,割破了皮肤,血顺着脖子静静淌下来……
平阳将宝剑掷在一旁,墨一样的眼眸泛着月光,那光跳动着,带着挑衅的神采,嘴角依旧挂着往日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嘲弄笑容。
残天吉的手微微发抖,他逼近了平阳的脸,在她耳边道:“把你那讨人厌的笑给我收起来!别以为我不会把你脑袋割下来!”
“你敢的话就动手啊……”平阳垂下眼帘看着项上寒光闪闪的弯刀:“我知道你会来的,郡王。”
残天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上的颤抖更厉害了,英挺的鼻梁上透出一层汗来,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变了颜色,浑身散发的怒气足能烧掉整个草原。
平阳看着他的鼻翼掀动着好像坐下名叫英雄的马一样,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她一动,项上的刀不客气地彻底切进了肉里:“啊……”
残天吉吓了一跳,赶忙放下刀,却还是怒视着她。
平阳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看着残天吉:“我没杀他……”
“那他人呢?”
“回孤城待命去了。”
残天吉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他答应你了?”
“也没有全答应,只是在孤城暂时留下。”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涌出来,越来越多。
残天吉低头把袍子下摆撕下一条,上来包扎住平阳的伤口,气恼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人走了,那马和上面的血是怎么回事?”
“我们打了一架,他的伤口绷开了,我叫人把他送回孤城去了。至于那马……我特意留下来让你看看。”
残天吉停住了动作,惊异地盯着平阳:“让我看?”
平阳孩子似的笑了:“你看见了一定以为我杀了他,肯定会气疯的。我就想看看郡王气疯了的样子……嗷!”
残天吉收紧了布条,勒得平阳大叫。
“李解忧——”他已经无法言语了,只觉得这个女子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人。
“哈哈哈哈……”平阳仰天大笑,打个呼哨,山丘后一群士兵整齐地列队跑出来。她一挥手:“收队回城!郡王,这局是我赢了。”
看着她豪气冲天的策马跑进月光的另一头,爽朗的笑声飘飘荡荡在耳边,残天吉的心好像被谁抽了一鞭子,滴溜溜地疼起来——
当年的她必然是十分的神采飞扬吧。
这样辽阔的草原对于在中原长大的皇家公主来说,实在是太寂寞了。
他去过长安,那里的热闹繁华是去过一次就一生忘不了的。那么多的亭台楼阁,那么多的街市行人,那么多的山水美景。不像塞外,放眼而去就是起伏的山丘和无尽的草地,还有绵延的沙漠。
这个自己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比起中原来,实在是单调……
残天吉不禁叹了口气,想起从前在孤城和平阳对阵的时候,她身披金甲,率领着千军万马。万人战阵中天神一样,调兵遣将,尽情挥洒何等风光。
“相貌如何,身段如何,人品如何,谁会关心一个公主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流露淡淡的寂寞。
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残天吉打马缓慢前行,马刀上还留着她的血。就不怕他真的杀了她,想起来就后怕。
这个无法无天的大将军公主!
两仪殿里坐着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尉迟敬德,侯君集。
李世民坐在中间,拿着内侍送来的奏章,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些大臣。
长安今天迎来了入夏的第一场雨,整座城市笼罩在烟雨濛濛中,坊间行人稀少,宫里更是冷清。李世民不喜欢阴雨天,往日太阳好时宫殿看起来还是明媚的,一到阴天就压抑无比,仿佛整个宫阙都扑到他身上一样。
房玄龄咳嗽了一下,拿起凉州来的吐谷浑军情驰报,看着在座的各位,声音低沉:“右仆射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到尚书省了,他年纪大了,身体也是大不如前。”
尉迟敬德叹道:“都是行军打仗的人,年轻时风餐露宿,倒在草里就睡,遇见条河就喝水,下雨就算是洗澡,吃上顿没下顿。老了,毛病自然就找上身了。”
李世民摇头道:“朕是该去探望李靖大人的……吐谷浑最近时常骚扰边境,凉州几次驰报。情况有些严峻,李大人这一病……”
房玄龄道:“陛下,还有侯大人呢,不必忧虑。”
兵部尚书侯君集在一旁点头道:“陛下,还有我呢。右仆射不能出战,就派我去。”
长孙无忌皱眉道:“陛下,不妨作个李靖大人病愈的假消息,散播出去,也许可以震慑吐谷浑。”
魏征不赞同:“这只可解一时之忧,非长久之计。”
听到“解忧”二字,李世民想起了平阳,接着想起了另一件事:“吐蕃赞普的使节不日就到了,他们的赞普勃萃野-弃宗弄赞请求迎娶咱们大唐的公主。朕将文成公主给他,希望吐蕃和大唐世代修好。如果我们真的与吐谷浑征战,吐蕃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魏征道:“陛下,右仆射大人军威盛大,光是他的名字就可以消除一些边境事端。右仆射上书几次求陛下准他辞去职务,不如陛下就暂时准许李大人辞去右仆射之职,在家安心休养身体。”
李世民沉吟良久,点头道:“也好。当初说李大人升任右仆射之职是‘出将入相’,安知右仆射的职位,事务繁杂,他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陛下……”内侍悄悄又送上一份驰报。
李世民打开来看,是几份上述函,一起发过来了,看了一份便脸色不定,少顷,将驰报递给房玄龄:“你们也看看。”接着看下面的几份,待看完也一一给众人传看。
房玄龄等人看完了驰报,互相对视,交换眼神。
过了半天,尉迟敬德道:“陛下,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很是值得高兴的!像拓跋炎这样的人愿意千里迢迢归附大唐是好事,虽然之前和怀德郡王有争斗,但是幸好被七殿下化解了,他愿意上书请罪,也算是诚心了。”
“不是这个……”李世民摆摆手,笑了一下:“定襄的各个羁縻州都有上书,连云中也有驰报,朕前几天就听说一些影子。拓跋炎率部归附,这很好,只是朕在想将拓跋炎放在什么地方为妙。”
魏征道:“西域军事我看还要侯君集大人来说说看。”
“这个……”侯君集寻思片刻,道:“我认为,还是像拓跋炎上书的那样,令他在七殿下的军中效力为妙。他与怀德郡王有嫌隙,不宜在云中郡王辖下,而定襄各州都是大唐——右仆射和七殿下的旧部,他去了未必能弄到一起,只有孤城,上下牵扯,进攻退守都是要地,地位也特殊,拓跋炎在那里很合适。”
“你们呢?也这么认为?”李世民环视众人。
几位大臣都点头。
房玄龄道:“吐谷浑狼子野心,土蕃虽有和亲之约,毕竟文成公主还没有嫁过去,昔日□□厥各部辖地也是暗涌不断,还有不少西域小部落在观望,此时拓跋炎的归附虽然人数不多,却意义重大。七殿下身在塞外,驻守孤城,此举虽非大战役,却可有大战役胜利的效果。”
李世民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拟一个诏令吧,拓跋炎给他个散官做做,为正四品忠武将军,令他在孤城给平阳当副将,不必入朝请罪了。”
“是。”房玄龄应道。
“好了,诸位,你们先下去吧。今日,朕有些疲惫,明日再议吧。”李世民挥手道。
“是。”几位大臣一起叩拜。
“无忌,你留下。”
“是。”长孙无忌才起身,闻言赶忙坐下。
其他人都退出了两仪殿,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相对而坐,都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内侍上来把其他人的坐垫收起来。
雨水不间断地从宫殿的屋檐上滴落,唰唰的水声在沉默中格外鲜明起来,四周漂浮着木头的潮气,还有熏香味。
李世民从窗子看着外面被雨洗得碧绿发亮的树,水气朦胧间,树叶亮得晃眼。庭前的假山石上长满了青苔,绿茸茸的煞是可爱。
“孤城那里……没有什么树木……”长孙无忌轻声道:“是冼薏告诉我的……她说那里冬天光秃秃的,春天到处是草地,有一人高呢……”
李世民仰头轻叹:“父亲昨天问我,解忧为什么不来看他……”
“陛下……”
“她还是不甘心啊。拓跋炎上书请罪,定襄的各羁縻州都有上书,连云中也有驰报,偏偏没有解忧的上述函!表面上谁也说不出什么,可心里很别扭。”
“陛下……”
“为什么?无忌,有时候我真拿她没办法,把她送那么远,孤苦无依,我心里并不好受,这你知道。同胞的兄弟姐妹都不在了,只有她一个妹妹还这样恨我……”他扫了一眼长孙无忌,犹豫着是不是说太多了。
“陛下。”长孙无忌指着雨里的树:“那是七殿下种的,如今已经成材了。七殿下也许怀有恨意,但是她心里总是记得她是大唐的公主,她对您的反抗方式就是为大唐开疆拓土。自从武德九年,七殿下平定的叛乱,与突厥和西域的战斗,以及协助李大人征战,我们获得了极为广阔的土地。恕我直言,七殿下的确不是个寻常女子。”
“她怎么会寻常?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前总是直呼你的名字,喜欢和尉迟敬德比枪矛,还爱和程知节摔跤,辗转战场那多年,立下无数战功,父亲常说他的江山一半是我打下的,另一半是解忧打下的……其实我的江山也有她多一半,玄武门时,多亏了她的黑甲军。而我却只能一再褫夺她的权力。我心里也不好受,只盼望她能安心下来,做个寻常女子……”
“七殿下的身上老是有种暴戾的气息……皇后是这么说的。从前,殿下和皇后像母子一样亲近,但是后来却很少去见皇后。”
“她也很少见父亲,从前亲近的人她都很少同他们见面。这一次让她去守孤城,我先前是很有把握的,那蛮荒地方……她那么爱热闹的人,怎么受得了……”
“这次收了拓跋炎,看来殿下是想在孤城待下去做点事情了。”长孙无忌道。
“我怕的就是这个。”李世民拍着腿,烦躁道:“你可知道这个拓跋炎吗?我是知道的,残忍暴躁,善驯马治骑兵,凉州大战时一人入我军阵营,能斩上将首级,要驯服这样一个人上述请罪,她是怎么干的啊?”
长孙无忌点头道:“这点事情还难不倒七殿下,当初晋阳起兵殿下招纳部署,比拓跋炎奇怪的人有得是。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这些个人哪个不是怪人,那时公主还不到将笄之年……”
“那时她借得是父亲的名声和我的军威,如今她孤身在塞外,那里的胡人虽说是臣服了,可那不甘心都写在脸上呢!处处肘掣啊……”
“那么,陛下您下诏招回七殿下吧。”
李世民没有立即回答,盯着手边的边疆驰报,拿起拓跋炎的请罪书,又看了一遍。看完请罪书又看窗外的雨。
半晌,他将请罪书扔在一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下诏,褫夺解忧的公主封号。”
长孙无忌张嘴要说什么,动了几下嘴唇,最终没有出声。
外面的雨突然大了起来……
孤城大门外面的草原上是一片烟尘。
平阳带着几队士兵在围猎。
她和关无澜分别带两队围追一只逃窜的野兔。
关无澜呼喝着马匹,混乱中指挥自己的士兵包抄上去。
平阳一马当先,手持弹弓,穿过自己的队伍,大喊着:“左翼空虚——”
兔子果然从包围圈的左上方逃了出去。
“追!”关无澜打马紧追,不时回头大喊:“注意阵形!”
“不要散,不要散!”平阳也挥着鞭子赶上去,拦住一个超出阵形的士兵,又带着队伍兜上去,把兔子围在阵中。
“咻——”弹子激射出去,打中了那只兔子。
兔子痉挛着蜷缩起来,在地上不住扭动。
“好!”士兵们击掌喝彩。
平阳将弹弓绕在手上转圈,催马往城门里走。
迎面拓跋炎骑马走过来:“一只兔子二百人追,真是没事干了。”
他的箭伤已经基本痊愈了,骑在暗夜英雄身上,抱着手臂看着满头大汗,头发蓬乱的平阳。
“你们突厥人不围猎吗?”平阳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粘满尘土的脸立即花猫一样:“这是练习,可以让士兵熟悉阵形,让将领熟悉兵法和调度。”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似乎心情很好,满头乱发迎风飞着,张牙舞爪。
“哼!”拓跋炎不屑地看着她:“你那模样就跟个疯子一样,我看你好几天了,你的头发什么时候能整齐点?大唐的公主都是这样不修边幅的吗?还是你特别不会打理自己啊?没了人服侍,连女人都不会做。”
平阳抬眼看着自己面前疯狂跳舞的头发,抓了几下,皱着鼻子,有点烦恼地打马进城去了。
“哈。”拓跋炎心里有点恶劣的得意,欺负这个大唐公主可以让他很快乐一阵。
“拓跋炎。”关无澜催马来到他面前。
“干什么……嗷——”
关无澜出手如电一般挥拳打中了他的鼻梁,拓跋炎万万没料到这个不会武功的小女人敢打他的脸,鼻血立即流了出来。
“你……”拓跋炎一把抓住关无澜的领子,举起拳头。
关无澜瞪着他,毫不示弱。
“呸!”拓跋炎吐出流进嘴里的血,放下手:“我不会打个小娘们儿的!”
关无澜推开她,带马转身,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声说:“她不能给自己结发辫……”
“什么?”拓跋炎困惑地回头望着她。
“她的背在白道大战时,被残天吉砍了一刀。”关无澜伸手到自己脑后,比划着:“当她的手臂弯到这里,手指尖就会麻木。所以她系不上发带,也没法给自己梳头发,结辫子,簪发钗。这是后遗症。她能舞得□□,拉得硬弓,却没法为自己戴一朵花……”
拓跋炎张大了嘴巴。
“下次你再敢说这些话,我就弄死你!”关无澜狠狠打了下马,绝尘而去。
“呸!”拓跋炎又吐了一口血,用袖子蹭去唇上的鼻血。伸手在自己脑后比划了几下,而后,愤愤地追上去。
定襄城的大门打开了。
刚刚入城一天的柴绍带着随从策马跑出来。城里的军务暂时留给冼薏打理。他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这里的荒凉他很清楚,从前在这里征战,如今要在这里戍守。
心里挂念那个人一路,如今要见面了反而更加挂念,那座孤立于白道的城池,囚禁了大唐最骄傲的公主——也是他的未婚妻。
柴绍打马走进这个简陋粗鄙的地方,惊异于城墙的坚固和城里的荒凉,黄土茅草堆砌的房屋,黄土飞扬的街道,满眼都是暴躁的尘土,墙角偶然有青苔和小花草。
城中的演武场上人声鼎沸,士兵们分为几队,各自为政地搏击。马厩很大,大大小小,各种花色的马匹有五、六百匹。
他没有通知孤城他今日到任,一路上挂念的人,他想突然来到她面前……
“嗣昌,你知道解忧驯马和驯鹰的方法吗?”临行的前一天早上,皇帝站在庭前的水榭上,看着小溪里的鱼,笑着问他。
“知道……”他疑惑地回答,皇帝叫他的字,所谈论的想必是家事。
驯鹰的时候,为了消磨鹰的野性,要几天几夜甚至十几个日夜不睡觉,和鹰呆在一起,使鹰极其疲惫;还要给鹰吃皮革包裹的肉,饥饿的鹰囫囵吞下肉团,尽管其消化功能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皮革消化,转天便会将食物吐出,同时拖带出体内多余的脂肪。如果“熬”和“饿”的时间过长,鹰就会伤身、伤力,即使驯出来也不能捕捉猎物。所以,驯鹰最讲究“不温不火”,驯鹰人的本事就在这“温火”程度的把握上。
解忧对于鹰的□□是非常出名的,就连宫里最好的鹰把式也会向她请教。
至于训练马匹,解忧更是个中能手。她驯马会先将马饿上一阵,命人鞭打马匹,等马匹又饥又渴后,放上马鞍,骑上去任凭马匹怎么挣扎也不放手,直至驯服。驯服后的几天她会亲自给马喂食,带马匹去郊外奔跑。
柴绍自小和平阳一起长大,又是平阳的部署,对她的驯马和驯鹰技术自然十分清楚。但是皇帝这样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嗣昌,我将解忧放在塞外,就是熬她的野性……那里很寂寞,你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又和她一起作战多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你需要做的只是抓着缰绳不要松手,然后带她去郊外……”皇帝转头看着他:“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可是……”他皱眉道:“解忧她不是马。”
“如果纵容她,下场是什么你很清楚,我不想要我唯一的妹妹有那样的下场。你不想她安分守己地嫁给你吗?”
“但是,没有锐气的解忧就不是解忧了。”
“我只要她寻常的幸福,像李家其他的公主一样,哪怕愚蠢。”
他看着皇帝的眼睛,摇摇头:“她心里的难过比任何人都深刻,我不忍心那样对她。”
“这是我的请求,不是帝王的命令。你就当是一个寻常的男人请求你给他妹妹寻常的幸福吧。”
“臣不敢当。”
“别让我失望。嗣昌……”
带着大批羁縻州官员,路上行走缓慢,草草安排了定襄的日常事务就来到孤城。还在路上就听说皇帝下亲笔手敕褫夺了平阳的公主封号。
朝廷信使快马加鞭,比起柴绍队伍的缓慢,手敕竟然是在柴绍到达的第二天清晨来的。
平阳拿着士兵送上来的手敕,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
拓跋炎的请罪得到了尚书省的代拟的诏书,各州都督的上述函都各有回复,然而没有只言片语的她收到了李世民亲笔的手敕——
褫夺公主封号。
手敕上盖着印玺,字迹很漂亮。
平阳坐在阳光里,风有点大,她的头发舞蹈不止。
“解忧……”
平阳抬起头,逆光里,她看见一个魁梧的轮廓。
“解忧。”
“柴绍?”这个声音好像隔过了几个轮回又听到一样,好似做梦。
“解忧!”柴绍看见了她手里的皇帝手敕,立即明白了平阳恍惚的脸色是为什么。他大步走上来,拿起了那份敕令,放在一旁。打量着眼前的人,黑了很多,精神却很好,神情有些沮丧,眉宇间依旧英气逼人。
她,还是老样子……
柴绍在台阶上与她并肩坐下:“我给你带了些牡丹花,你把它们养在庭院里吧。”
“我不要牡丹花,你带来的好酒送些给我吧……”
柴绍有些失望地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墙:“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我很高兴,你来了,定襄的军务就有人执掌了。孤城和云中的防御压力终于可以减轻了,定襄的各州府都督也都到任了,这些都是好事,我很高兴……”
“不是说这些,是说咱们两个。你和我,不是军务,不是政务。是我来了,你看看我行吗?”柴绍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连抬头看平阳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怕她根本不想看自己。
平阳转过头,看着柴绍。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英俊,潇洒,忠诚,勇敢……是大唐的青年才俊,他文武双全,家世优越。小时候就是自己的小侍卫,小随从,长大了也还是没有变,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
只是从来没有变过,就已经令人苦恼了。
因为,她变了……
“你路上还顺利吧?”平阳面无表情地问。
“我在路上就听说了,你被褫夺了公主封号。也听说你招纳了一个叫拓跋炎的。你为什么这样?”柴绍埋怨道:“都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你就放手吧。我就算在这里陪你一辈子出兵放马也没有怨言,但是,你怎么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呢?亲自带人深入草原腹地……我在长安就听说‘孤城不孤,定襄不定’,你……”
“别说了!”平阳站起来,走近自己的屋里去。
柴绍拿起那份手敕,跟了进去:“你就这样不甘心吗?和自己的亲哥哥有这么大的怨气吗?他小时候待你最好的!”
“知道吗?我越来越讨厌见到你了。”平阳看着他:“每次看见你,都是一成不变的话,一成不变的口气,我很厌烦!”
“你……”柴绍的脸一下子红了。
“别来烦我!”平阳抓起桌布,将上面的物件尽数扯在地上。
杯盏砸在柴绍身上,又掉在地上,碎了许多。
“陛下他……是迫不得已。”柴绍站着没有动,看着平阳的表情泫然欲泣:“你招纳了拓跋炎,那些人都跃跃欲试,恨不得把你拉下来立即就弄死,褫夺了封号已经是保全你了!”
“又是迫不得已……”平阳笑着,眼里却涌出泪来:“我这辈子听见最多的就是迫不得已!天下大乱,起兵晋阳,迫不得已;大哥和四哥抛下智云,害他惨死,迫不得已;二哥把大哥、四哥杀了,迫不得已;流放我,迫不得已;褫夺封号,迫不得已!这世上怎么这样多的为难事,要你们都迫不得已。我倒宁愿听见无澜说,为了恨,不为别的!”
平阳抓起墙上挂的鞭子,夺门而去。
柴绍闭上了眼睛,抱着自己的头坐在了凳子上。
她说的一点没错,迫不得已,真的只是借口罢了。
只是,这世上除了她,谁还敢去问那迫不得已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然而,即便高贵如她,也要为这追问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