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Mark番外(3)：黑暗（1 / 1）

而所有快乐的时光都过得很快，在你觉察之前，已经消失在遥不可及的记忆深处，就如同我跟杰西卡在温哥华同居的那些日子，在我不经意间嘎然而止。

其实我早该觉察的。不管我承不承认，甚至早在她执意搬出我们的爱巢之前，我们之间就出现了裂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杰西卡开始憧憬婚姻和家庭，时不时会对我提起我们认识的谁谁谁又结婚了，谁谁谁家又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宝贝。

尽管我爱杰西卡超过一切，在很多事情上如果她坚持我都可以妥协，但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我自己的顾虑和担心。对于我来说，结婚与其说是一个承诺，还不如说是一个诅咒。如果两个人相爱，根本不需要用婚礼的形式来肯定对方对自己的爱；如果并不相爱，就更不需要在神父面前许下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最终肯定也守不住的诺言。

至于孩子，早在我自己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时，我就对杰西卡说过，我将来绝对不要生小孩，不光是因为我不喜欢小孩，我对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从来都缺乏耐心，更是因为教育下一代是一个太过于重大的责任，我不想去背负。想当初我并没要求自己的出生，大人们为了自己的欲望把我制造出来，却从未在意过我的喜怒哀乐，我怎么能保证我的下一代就能健康快乐的成长而不是在心底埋怨我将他或她带到这个痛苦的世界。反正这个世界几十亿人，也不在乎我多生或少生几个孩子。

我以为杰西卡接受我的爱时她就已经接受了我的全部，包括我对婚姻对生育下一代的想法。而现在看来出生于一个幸福而热闹的大家庭的她只把我的那些话当成童稚的呓语又或是一时激愤的气话。

在我印象里，杰西卡是个没有长性的人，做什么事往往都是三分钟的热情，到温哥华后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就不用提了，就连读书也全凭自己的兴趣。记得有一阵子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当电影明星，跑到温哥华电影学院学表演，上了不到半学期的课，热情就烟消云散。后来不知怎么又想去学烹饪，也没坚持多久就辍学。还有学瑜伽，也是交了钱去了两次就半途而废。我常常开玩笑说我们俩的关系算是她长这么大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

我以为她想结婚生子的想法也只是一时冲动，阶段性的过程，所以我假装听不懂她的抱怨和企盼，直到越来愈多的摩擦让我们之间的相处变得困难。

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进入研究生院，打算一鼓作气硕博连读拿到Ph.D.，课业繁重，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猜杰西卡也许是寂寞了，才会有那么多的怨言。于是April说到温哥华读书，我比谁都支持，回乡探亲时还带回Dream，希望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和亲情的温暖能分散杰西卡的注意力。没想到Dream的出现加速引发了杰西卡潜藏的母性，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常常几个小时眼神温软的逗弄着Dream，带着做梦般的表情对我说：“这要是我们的小宝宝就好了。”这时候我通常都不会搭腔，最多说一句：“养狗和养人怎么一样。”

杰西卡并不反驳我，但她抱着Dream郁郁寡欢的表情是我完全陌生的。比起那些尖刻愤怒的质问和争吵，她无声无息的沉默与压抑更让我不知所措。

不是没想过妥协，如果一场盛大的婚礼能换回她的笑容，我不介意屈服，即使我内心深深恐惧着婚姻也许反而会破坏我所珍惜的现有的一切。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失去杰西卡！但对于孩子，请原谅悲观的我实在没有信心能制造出一个快乐无忧的生命。

于海天的名字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在杰西卡的口中。当时的我还在暗暗庆幸这次杰西卡在BCIT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居然能坚持下来，所以听说她找到实习的工作我比谁都高兴。就算杰西卡跟他相识未久就频频夸奖他如何疼爱妻儿，我也未曾理会，以为那只是杰西卡在婚姻家庭这个问题上又一次迂回曲折的旁敲侧击。

最终的改变始于他们那次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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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回来后杰西卡不再把那个男人挂在嘴边，也绝口不提他们一同出差的细节，只是提出想去刚刚搬到温哥华的April那边陪她住几天，帮她安顿下来。

那时的我已经改变主意，打算读完硕士就全职工作，以便尽快存钱筹备婚礼，正为找工作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并未觉察到杰西卡的异样。想到April那边离她上班的地方也近，尽管满心的不情愿，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甚至还亲自开车送杰西卡过去。

离开我们住了好几年的旧公寓那天杰西卡随身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我完全没有想到过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去接她回家时，她正式向我提出分手。

当时我刚刚找到工作，兴冲冲找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却得到这样残酷的判决。晴天霹雳也形容不出我的震惊和心痛。

永远无法忘掉杰西卡决绝的指责：“Mark，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却从来不在乎：你可以跟我解释说我们年纪还小，条件不成熟，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你可以跟我说你心理上还没准备好，让我再等几年。只要你说的话，我都会相信，可是你甚至不肯花心思骗我，也不屑于为自己找借口……我们之间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就像一个被大人抛弃的孩子，只懂得绝望的哀求，喃喃为自己分辩：“不是的，不是这样。你的想法我真的在意，也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我答应你，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回答我的是杰西卡更为沉重的一击。“对不起，今天我不是要和你讲条件。我只是通知你，Mark，我曾经爱过你，但是现在我爱上别的男人了。我不能在爱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还和你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爱的女人，爱的时候一往无前，不爱的时候同样义无反顾，绝不拖泥带水。这样的时刻我却无比痛恨这一点。我追问那个男人是谁，杰西卡却说与我无关。可能是熟知我的个性，怕我去找对方的麻烦，想尽可能的保护他。

我黯然离开，一方面感觉男人的自尊受到伤害，另一方面又幻想着还有挽回的余地。幸而这么多年我在她家人身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与她同住的April很快就替我侦察到有个开凌志车的华人男子有一次开车送她回家，远远看去两个人显得十分亲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此前杰西卡曾经对我描述过那个男人怎样在自己加班之后赶回家做饭，再穿越大半个城市为深夜才下课的太太送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杰西卡也因此搭过两次他的顺风车回家。至今我还记得杰西卡说“会做饭的男人也很性感”时的表情。

在我们的家乡，传统上大部分家务都是由女人操持，而杰西卡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虽然上了半学期的烹饪班，煮出来的东西依然难以下咽，还赶不上我的手艺。我也谈不上喜欢下厨，加上忙，两个人如果不想只靠油腻的快餐，罐头汤，方便面和速冻食品过活的话，就只好花钱去餐厅解决。这几年只靠两个人打零工微薄的薪水和我的学生贷款生活，我们的日子一直都是紧巴巴的。为了省钱，我们冬天都很少开暖气，就为这个原因，这一日三餐的费用还是居高不下。所以乍听说她的老板竟然是个爱做饭的男人，我也有两分好奇。后来见过那男人一两次，却从来没有把他和我的情敌联系到一起。

我怒不可遏地冲去质问杰西卡：“你是不是疯了？我给不了你的，难道他就可以给你？”

杰西卡灿烂的笑容是我很久一段时间都没有看到过的。她给我一个大大拥抱：“Mark，对不起，也许我真的是疯了。我不想让你难过。就算我们不再是恋人，你对我依然是最重要的人之一。祝福我吧，我怀孕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

最后的一线希望都破灭了。种种情绪在胸中翻腾，最终我推开她，压下怒火，冷冷的问：“你不是说他很爱他的妻子吗？你确定他想要这个孩子？”

“他爱孩子。之前他妻子坚持把他们的孩子送回国，你不知道他有多伤心沮丧。我猜他一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杰西卡的声音透出甜蜜的喜悦，曾经那些甜蜜只属于我。而今的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与我无关的甜蜜，一声“祝你好运”就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那个我们共同生活了数年时间的“家”的。我在酒吧喝得烂醉，还带回去一个连模样都记不清的女人。随后我参加学校与新加坡一家重型机械厂的合作项目匆匆逃开了这座让我伤心的城市，甚至没给杰西卡打声招呼，只是把Dream留给了April。

新加坡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热带城市，只要在室外，身上粘粘的汗水永远干不了，却有着异常繁华美丽的市容，人烟稠密，科技发达，工厂的自动化程度很高。可惜椰风蕉雨也冲刷不去我心头的思念与创痛。杰西卡就像我手心纠结的掌纹，缠绕我生命的葛藤，乃至我骨中的肉，肉中的刺，疼痛却无法拒绝的存在，最终我还是接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失去了当日的兴奋和甜蜜。她告诉我那个男人不愿离婚，声言只爱自己的妻子，对发生过的一切表示歉意，妄图用一张支票就打发掉杰西卡和她的孩子。但杰西卡坚持要生，即使必须独力抚养孩子。她不无自嘲的感叹：“人家说这个世界上好男人不是同性恋就是结了婚。又说结了婚的男人最不可信，还真的有道理。” 听得我满嘴苦涩：显然我并不在好男人之列。

后来那个男人打来电话说要跟她谈谈，杰西卡也想再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劝说他改变主意，就这样抱着满腔希望去赴这个死亡之约。

其实，我可以阻止的。在和杰西卡通话那一分钟，我真的想问她，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我爱她，虽然我仍然不敢确定我是否有能力让一个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但既然这孩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只要她愿意，我会把她的孩子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也许是胆怯于会听到怎样的答案，也许对杰西卡的变心还在耿耿于怀，最终我什么都没问出口，任由心底爬上恍惚的不安和痛楚，爬满那些潮湿酷热、难以成眠的夜晚。

接到杰西卡的死讯，我只觉耳朵里轰轰作响，头痛欲裂，但在这样剧烈的轰响里，我还是能清晰听见当年杰西卡忧伤的声音：“Mark，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就这么死了，连一个后代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永远的消失了，就像我从来没出生过。你怕吗？”

而年少的我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关心有没有后代。死都死了有什么怕的。我最怕的是你比我先死，剩我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想到我们最深的恐惧竟然都成为现实。眼泪终于迷糊了我的眼，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冰冷的海水将我包围……

在希伯来语里，Jessica是“财富”的意思，用来形容那些有艺术天赋，有责任感，美丽善良幸运的女孩，上帝的宠儿。杰西卡，我的爱，这个美好的名字寄托着你父母对你的期望，为什么上帝最终还是决定收回它对你的宠爱，夺走我最后的一线微光，如此残酷的结束一个像你这样年轻而美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