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Mark番外(4):性无能和爱无能(1 / 1)
那个女人一走进酒吧就引来无数的视线。倒不是说她打扮得有多出格,或是她长得有多出众,事实上她穿了一身上班族最普通的套裙,把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身材,一张不施脂粉的脸虽然可称端秀精致,却也说不上令人惊艳,但在这肉/欲横流光怪陆离的夜店,每个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冶艳暴露之际,她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束反而格外惹眼,而她焦急而略显慌乱的眼神也如同误入猎人陷阱的小鹿,带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在明灭不定的灯光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男人的妻子。站在她身边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常来酒吧找乐子,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脱衣舞表演的神父。我还在猜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那个女人忽然眼睛一亮,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拉着那个男人往人群中一个明显已经喝得半醉的亚洲女人走去。
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就算他们说的不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这么喧闹的地方,除非面对面提高嗓子说话,否则很难听清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不过,看上去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个男人和那个喝醉的女人在说,最后双方似乎谈崩了,那男人走了,只剩下她陪着那个喝醉的女人。她的酒量很差,才喝了一杯就不行了。喝醉酒的她跟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绯红的脸颊像开到荼靡、转瞬即谢的樱花,有种绚烂到极致的妩媚和凄艳,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天是她母亲的忌辰。
而当时的我只觉得有机可乘,挪近她的桌子,像闻到血腥味的豹子,无声无息潜近我的猎物。
此前见过她两面,是在我跟杰西卡分手以前。
第一次见她是在杰西卡公司组织打高尔夫球的晚餐桌上,她曾经短暂现身又道歉说明天还有考试,提前离开。只是匆匆一面,要不是杰西卡的唠叨,我应该不会记得她的长相,也不会注意到那个男人如何细心地为她布菜递水。
第二次是杰西卡的学校要求实习的单位给每个学生实习期间的表现填表打分,那个男人按照杰西卡的要求填好了,因为杰西卡赶着要交,她本人又在忙着写报告,就叫我帮她跑一趟,去那个男人家拿表。那天是周末,于是我又见到了她,围着一件式样难看的围裙,带着一身的油烟味来开门,让我想到记忆中的厨娘劳拉。只是她比劳拉长得秀气,动作也更加斯文,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宏亮,低得犹如耳语:“实在是对不起,我丈夫在睡觉。昨天到现在他在电脑面前坐了二十几个小时,刚刚才打了个盹。我也不知道你要拿什么东西,能不能麻烦你等一阵子,让他再多睡一会儿。”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在楼下按门铃时她在对讲机里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一进他们家客厅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跟冰窖似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杰西卡的老板怎么也这么穷,连暖气都开不起,后来才发现客厅跟厨房的窗户都大开着。她一边关上窗户,把暖气开大,一边解释说:“对不起,我在做菜,又不敢开抽油烟机,怕吵着我丈夫。”
为了不弄出声响,就连打鸡蛋她都是站到外面阳台上打的,这一点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看到她鼻子都冻红了,却还是满脸笑意,目光明亮,忙忙碌碌跑进跑出,脚步轻盈,像只快乐的小鸟。岁月如流,后来我不止一次见她煮饭下厨,却再也不曾见过她有那样轻松的脚步,明亮的目光。
那天我在她家总共坐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她对我的态度一直都很周到热情,还邀请我尝尝她的手艺。所以后来在杰西卡夸那个男人厨艺精湛时,我忍不住反驳:“你吃过吗?你怎么知道不是他自吹自擂?我倒是有尝过他太太煮的东西,非常美味。”
那时的我从没想过以后还会跟她有任何交集,就像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亲手为我煮出一桌佳肴,还给我买了昂贵的生日礼物,而且是在我终于成功地偷拍下与她翻云覆雨的录像之后,她依然对我没有半点疑心。我冷眼旁观着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本能地拒绝面对自己复杂的情绪。原本是刻意的挑衅,却触碰到她内心的隐痛,她跟我聊起她的过去,她的母亲,那些禁忌的话题,最起码这说明她信任我。
我成功了,尘埃已定,我应该觉得开心,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双面人的生活,为什么我却闷闷不乐。就算在数次胜利在望又功亏一篑时,我也没有这么烦燥过,反而能够带着一点内疚与怜悯又带着一点残酷的快意耐心地欣赏着她像落入蛛网的小飞虫做出无谓的挣扎抗拒。
我应该庆幸自己继承了母亲迷人的外表。虽然我并不特别觉得我的外貌在她身上产生了化学反应,至少最终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成为我的俘虏。
当然,在她身上我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除了我母亲,这辈子我还从来没在其他任何女人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就算是对于我最爱的杰西卡,我也不曾这样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喜怒哀乐,窥探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为了接近她,我换工作搬家;怕她认出我,我染了头发,从早到晚戴上变色隐形眼镜,尽管我只有150度的近视。
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为杰西卡做的竟然那么少。对于杰西卡我一直太有把握,太过于自信。总以为我们一起走过了悠长的岁月,也必然会一直相伴走下去。她给了我那么多,贯穿我童年的回忆,所有暖色调的几乎全部来自于她的赐予。而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给我的关爱与陪伴,却刻意疏忽她的需要,终至于永远地失去了她。
在我痛恨着于海天卑鄙残忍的害死了杰西卡时,我是不是也该负上一定的责任?是我的自私和冷漠把她推向别的男人。我忘了即使她已经长成一个时髦美丽看似成熟而性感的都市女郎,在她内心深处,依然是那个热情友善,天真而轻信,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来自小镇的傻丫头。
也许我应该恨杰西卡的,恨她在爱上别的男人之后就全盘抹煞我们之间曾有的一切,甚至说我们之间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然而死亡带走了一切,让我在绝望悲痛中忘记了她曾经带给我的伤害,但在事隔两年半后又听到类似的论调,我还是不可避免的暴怒了。尽管这一次这个名叫莫莉的女人说的根本就是事实,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不止是个荒唐的错误,还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残酷的陷阱。
不,我对自己说,最起码她可以从我这里得知真相,看清那个男人的真面目。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又不会真的伤害她什么,我也从来没骗过她什么。反正,反正她也只是一个经不起诱惑、背叛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但是那个引诱她犯了原罪的人就真的无辜吗?
太多的情绪,找不到出口,我却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我只是浑浑噩噩一天又一天地把原定的复仇计划往后拖。
直到Dream走失,乃至发生车祸,以及我生病入院,是意外也罢,是预谋也罢,每一次都只有她陪伴在我身边。当她距我咫尺之遥,我终于屈服在对她无尽的渴望之下。承认吧,她的每一次转身我都害怕是我看到的最后的背影。在一个人习惯了黑暗后,只想要不顾一切抓住射进深渊的第一缕光,即使那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觉。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梦见杰西卡,在我对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
曾经有段时间我对杰西卡满怀怨恨,我拒绝想她,排斥脑子里出现有关她的任何念头。那是一段荒唐得连我自己都不愿再去回想的日子,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行走在欲望与堕落的边缘。唯一应该庆幸的是我从来没有用过毒品,即使是所谓的软性毒品。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我一个翻身不小心从沙发上滚下去,终于从宿醉的头痛中彻底清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客厅的沙发,而不是那张和杰西卡一起睡过的双人床,我甚至避免走进卧室,因为那是她留下最多痕迹的地方。
那时距离得知杰西卡的死讯一个月零七天十三个小时又五十一分,我像具死尸般摊开手脚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浑身的肌肉僵硬得像许久没有保养上油的机器,嘴里的味道难闻得像吞下一整只臭鼬,吐空了的胃囊仿佛打结的破口袋皱缩在一起。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缝里射进来,小鸟在窗外啁啾,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尽管太阳依旧每天升起,可是杰西卡却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晨光了。在满心满眼的绝望里,我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丝毫不介意会被左邻右舍听到。
这之后我发疯般的想见杰西卡,为此我甚至探访过几个灵媒,尽管在这之前我向来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人在绝望里会做出什么事,恐怕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
探访的结果让我再一次坚定了对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的看法。杰西卡固执地拒绝进入我的梦境,就算我曾经做过一两个充满断肢与鲜血的梦,就算在梦中我知道是她,我也看不清她的脸。难道是她还在怪我?还是她早就把我忘在脑后?
那一晚我终于又见到了杰西卡。我的小船在冰冷的海水中触礁下沉,我正在惊慌失措之际,她翩然而来,引领我登上另外一只小船,梦中的她和我记忆中一样娇艳动人,笑容像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温暖,一身白衣,伸展着透明的翅膀,就像教堂壁画上的天使,却比我所知道的任何天使都更美好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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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好的梦都会有醒的时候,最终她还是不顾我的苦苦哀求,毫无眷恋地飞向远方,只留给我一个安慰与鼓励的笑容……
我惊醒过来,首先看到的是莉正靠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打瞌睡。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弄清自己置身何处,一想到昨晚发生了什么,我的胸口荡漾着一种异常强烈的情绪。这种强烈的情绪如此陌生,几乎把我吓住。这才恍然惊觉杰西卡已经离开我太久太久,久到我都忘记了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最亲近的人是什么感觉。
熟睡的莉蜷缩着身体,映着熹微晨光,看上去像小羊羔般驯顺,我克制不住亲吻她的冲动,就连她额角新冒出来的那颗粉刺在我眼中都觉得可爱。刚刚凑近她,她却醒了。听到她提起杰西卡的名字,我的血液都冻结了。
不,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杰西卡的替代品,这一点毋庸置疑。更何况她和杰西卡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从外表性格,年龄和经历,都没有可比性。如果将杰西卡比作一团火,她就是水,看似柔弱,你却很难改变她的航向。
杰西卡冲动热情,头脑简单,做事但凭自己的直觉,有时甚至有点莽撞和傻气,她却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对什么事都抱着三分怀疑。我不知道那是她的天性,还是她的经历造成的。杰西卡是个感性的人,对艺术有天生的敏感;她却很理性,心思细密,考虑周全,目光长远,简直是个天生的会计。
引诱她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她有双多情的黑眼睛,笑起来眯得像一对弯弯的月牙,安静的时候看上去温婉柔顺,完全符合一般西方人对东方女性的想象,事实上她极有主见,性格独立,有些时候顽固得像块石头,有时候又冷静的不像个女人。我甚至怀疑在内心深处,她根本就是个女权主义者。而杰西卡却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在杰西卡身上,除了我们分手带给我的打击,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挫败感。
跟我那些总是神经紧张,事事讲求完美,开不起玩笑的中国同学不同,她做事固然也很认真,却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甚至不失几分幽默感,当然前提是没有接触到她敏感的话题。她从不轻易许诺,但答应的事肯定会做到。她心肠很软,每一次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她充满同情了解、温柔怜悯的目光总让我有倾诉与落泪的冲动。
我想我已经爱上她了,至少在悲剧发生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她把杯子砸到我头上,我才领悟到她曾经骂过我的话是多么正确。
曾经那段荒唐的经历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我一度担心自己成为性无能,其实我更该担心的是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或许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爱的能力。否则为什么一次血的教训还不够,我竟然还会犯同样的错误。不,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我错得更离谱!
仇恨和占有欲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我被那些疯狂而扭曲的念头牵引着,失去了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是的,我有过上千次的机会,在我生日她给我做第一顿饭时,在她跟April第一次碰面时,在那天早上她在医院第一次问起杰西卡时,在她为我冒险跳海又跟到我家换衣服时,在我母亲病危去世那晚她陪了我整整一夜时,甚至在她看到那些照片想听我的解释时,我都来得及坦承自己的错误,乞求她的原谅,我却视而不见,错了一次又一次。
甚至就在那些照片被人贴上公司网页的前一晚,我还往她家打了个电话,约于海天出来见面,想利用最后这几张照片换取一个真相,这是他欠我的,更是他欠杰西卡的。
一开始于海天断然拒绝,说他跟我没什么好说的,就算要说什么,也是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事,但听到我问出“如果是你的妻子惹上麻烦呢”,他终于忍不住追问,最终答应跟我见面。我没有提到我跟杰西卡的关系,想慢慢享受当着他的面丢下这颗重磅炸弹的乐趣。
我没想到莉会打电话来质问我,按照我的理解,于海天应该会遵照我们的约定对她隐瞒我打过电话约他见面的事。就在那个时候我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我听出她声音带着哭腔。我的恐慌在看到网上和电邮的照片时达到顶点。就连我自己看到这些照片被登出来都觉得愤怒尴尬,我不知道个性害羞而保守的她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的车还丢在公司,人却不见了。我怕她出事,怕得要命,这辈子我还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打电话告知于海天时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住要再一次听到爱人的噩耗,尤其当造成这个悲剧的始作俑者是自己时。
当悲剧终于发生,以我从未想过的形式,太平洋的水也洗不尽我的悔恨。我应该感谢于海天,就算他曾经亲手夺走了了杰西卡的生命,起码对于他所爱的人,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尽可能的不受伤害。真正伤害她的人是我,在我一边说着我爱她、声称绝对不会伤害她的时候,一次次滥用她的信任关心与同情,欺骗她利用她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的感情称得上是爱吗?
可是,莉,当我说爱你,偏执愚昧如我是真的这么以为的。
无法梳理心头的一团乱麻。不敢相信她竟然怀了我的孩子,我的震撼无以复加。当然她并没有必要骗我,但我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跟杰西卡在一起,除了我们懵懂的第一次,一直都有小心避孕,也从没出过意外。后来跟其他女人更是做足防范措施,不止怕搞出人命,也怕染上病。只有跟她,最初接近她的时候我还真的考虑过让她怀孕的可能性,不过我几乎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受大人的罪恶,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更何况就算跟杰西卡稳定正常的关系里我都拒绝要孩子,还不要说这样一段畸形的关系。
但亲耳听到自己的宝宝已经孕育在这个世界上的消息,又是另外一回事。在杰西卡的悲剧发生后,这是一个多么奇妙而荒诞的巧合。即便已经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也足以让我发疯般的自责和心痛。
不敢靠近,我远远的看着她几个小时坐在于海天的病床前,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在阳台上打鸡蛋的那个女子冻红的鼻子,明亮的眼睛,满脸的笑容,还有她刚睡醒的丈夫围绕着她的眷恋目光。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是于海天对杰西卡始乱终弃,其实我忘记了对于他的家庭来说,无论是杰西卡还是我,都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与破坏者。
独自回到家,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窗台上的茉莉花已经开了,淡淡的芬芳如同尖刺般钻入我的心房。抱着头坐在黑暗的卧室里,仿佛听到幼时做礼拜牧师那庄严而柔和的声音:“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