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77章疑问(1 / 1)
丫丫,我的丫丫……离家出走……零乱的片断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只觉得头痛欲裂。不对。从我清醒至今,父亲还没主动提起过海天的伤势,还有医生的话:“你还算幸运的,这么严重的车祸只断了一条腿,颅内血肿也不大……”我一把掀开毛毯。“爸,海天呢?我想去看海天。”
父亲并没拒绝我的要求,却要求我先吃点东西再说。这样推诿延宕的态度反而让我满心忐忑,越发坚持要马上见到海天,或者最起码要见到他的医生。
海天还在ICU(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入院时海天全身多发性骨折,大脑弥漫性轴索损伤,合并颅内血肿及中线结构移位>5 mm,格拉斯哥昏迷评分3分,他们对海天施行了气管切开插管辅助呼吸,并及时做了开颅手术清除血肿和减压,对骨折采取内固定治疗,目前海天的生命体征稳定。
尽管有父亲的翻译小关帮忙,一连串医学术语仍说得我云里雾里,一颗心却怦怦乱跳,只觉手脚冰凉,胸口憋闷,最终我忍不住打断小关长篇大论的同声翻译,勉强挣扎着问:“医生,我听不懂你的话,能不能麻烦您用最简单的英语告诉我现在我的丈夫究竟是什么状况?”
一阵沉默,最终我听到医生充满同情的声音:“病人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昏迷的时间越久,复苏的机会越微……”
仿佛一脚踏入万丈深渊,整个人不停地往下坠。耳朵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医生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莉莉,莉莉。”父亲紧张的呼唤唤回了我的神智。我定一定神,胡乱抹了一把脸,坚定地问:“医生,我能见一见我的丈夫吗?我是说,我能和他呆一会儿吗?”
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帽子手套,全副武装地进入ICU,触手是冰凉的管子和仪器,我不敢乱摸,任由父亲牵引着我的手放在海天的手上。记得国外的电影里,女儿结婚时,总是由父亲把女儿的手交给新郎。这个动作整整迟了十年。
海天的手冰冰的,一动不动地任我紧紧握住,我把他软软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还是毫无反应。以前我每次开玩笑咬他,他总说我是狗变的……
忽然之间,那些由于脑震荡而丧失的短期记忆全部回到我的眼前,闪电般撕裂了无尽的黑暗。我记起海天到河畔度假村来接我,还因为丫丫的失踪对我大发脾气;我记得我问他杰西卡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车祸;我甚至记起了那辆发了疯的卡车撞过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卡车原本是正面向我们冲过来的,海天向右猛打方向盘,还是躲避不及,嘭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让我们的车在公路上连滚了两圈,撞断了路边的栏杆,又撞到两根并立的电线杆上终于停下,白色的安全气囊像巨大的蘑菇砰一声爆炸而出,头晕目眩天翻地覆之中,我的头不知撞到了什么,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我坐在海天身边,一遍一遍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低声跟他说话,求他醒过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不管天亮天黑对我都是一样的,我只知道我的两条腿都坐麻了,嗓子也快冒烟了。护士来叫我,说这样有碍血液循环,不利于我的伤腿复原,我也不听。电视电影里,女主角最终都能叫醒昏迷的另一半,挽回他们错失的爱情。我肯定也可以的。
最后护士说要为海天排便翻身,我才松了手,稍微变换了一下姿势。父亲强行推着我的轮椅回病房吃饭。
我清醒了一些。呵,我是个废人,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更遑论帮着照顾海天了。
已经不记得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闻到食物的味道却依然不能提起我的食欲。但我压下强烈的反胃,强逼着自己吃完了整盘食物。有太多事要做,我必须打起精神。
过了一天一夜,他们找到丫丫了吗?父亲的回答令我失望,但我坚持要跟海天的家人通话。
事实上没有父亲的帮助,就连简单的拨号我都无法独立完成。接电话的是海天的四弟于海昌,一听到是我,大喜:“大嫂,你还好吧?大哥呢?”父亲暂时还没把我们车祸的事告诉海天的家人,我僵了一下,只能含糊地说:“海天在忙。我想问一下还没找到丫丫吗?”
“对不起。我今天又跑了一趟公安局。到现在还是没消息。公安局说,如果48 小时还没消息,就按命案来办,录入全国失踪人员信息系统,由刑事侦查部门进行侦查。”
心脏如同被一只巨手拧住,痛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安慰他:“没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真的如此吗?记得看某部电视剧里说儿童在失踪48小时后被找到的几率大大降低,因为他们很可能已经被转送出被诱拐的城市……
海昌沉默了片刻,又道歉说,“对不起,大嫂,丫丫的事实在对不起,要不是我跟爸妈太不当心,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一次换我沉默。还没想好怎么接茬,只听海昌问:“大嫂,那些照片的事是真的吗?” “是”字已经脱口而出,想起海天对我的父亲都不曾透露一个字,我终于在最后一刻煞住尾音,沉着地回答:“是假的,不管你信不信都好。”
我能感觉到海昌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就说,照片的质量这么差,怎么可能是真的。再说你跟大哥这么多年都是我们家里的模范夫妻,别的人我说不准,大嫂你对大哥如何我最清楚,大哥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我替爸妈向你道歉。”庆幸我们是电话通话,如果面对面,我真的想不出我脸上会是怎么样一副表情。
幸而海昌很快把话题一转,关切地问:“大嫂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这个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今天幼儿园叫人带过来一封信,是寄给丫丫的,这两天丫丫出事没去,幼儿园只能交给家长,我打开来一看,又是那几张照片。”
我不敢置信地问:“你说有人把照片寄到幼儿园?”
“对啊,也是从你们国外寄的,信封上的笔迹跟寄到家里的一样。除了丫丫的学名写的是中文,其它都是英文。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心头掠过一阵刺骨的寒意,我轻声问:“海昌,你说照片的质量很差?”
挂掉电话,我发了好久的呆。护士来给我检查上药,我才知道我的脸被挡风玻璃碎片割破,身体也有多处表皮擦伤。也不知道会不会从此毁容留疤。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让位给更重要的事。
我振作精神,打电话向保险公司报告事故,并联系海天的律师楼,全权委托他们处理保险索赔的事。又打了几个电话,最后我给海天的拍档打电话说明海天的情况,公司的事务暂时只能拜托他全权处理。
丫丫的事我只有拜托父亲多想想办法。我们一起探讨了多种可能性,最终决定任何人有丫丫的音讯,都可以直接与父亲的代理律师联系,如果消息得到证实,并最终帮助找回丫丫,除免予对方的刑事责任之外,还有巨额赏金。
这个时候才觉出拥有财富的好处。父亲马上托人同时在国内市电视台和收音机里滚动播出该广告,又在日报和晚报上刊登大幅广告,希望收留或拐骗丫丫的人能及时看到,免除对方的后顾之忧。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幸运的。最无助的时候幸好有亲生父亲在身边,否则以我跟海天在加拿大举目无亲,出了事也没人知道。这样一想,不免更加感激海天,若不是海天一直致力于劝说我和父亲和解,也未必有今天的父女重逢,前嫌尽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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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时间我都陪着海天,虽然没法帮海天翻身,我还是可以帮着护士给海天做四肢和皮肤按摩,小关节的被动活动,和他说说话。医院说等海天的情况再稳定一点,就开始给予药物和高压氧促醒治疗。
一晃又到了就寝的时间,护士将我赶回病房。父亲在我的劝说之下终于和小关一起回酒店休息,又叫来跟他同来加拿大的另一位女士以便照顾行动不便的我。
这是我清醒后在医院的第一个夜晚,身体和心灵的疼痛一起迸发,我把脸埋进毛毯,泪如泉涌。心在痛苦中煎熬,毫无睡意,却由于腿上的伤,不得不保持着一个难受的姿势,连辗转反侧都做不到。我能听到帘幕后邻床传来均匀的鼻息。生怕哭出声音扰人清梦,我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从来不曾对未来有这么多的恐惧与不确定,就在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都是我的错,海天和丫丫才搞成今天的状况。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出了事我都没法原谅自己。
而最让我难过的是,在这种时刻,我能做的,除了等待与祈祷,是那么有限。如果能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丫丫和海天的平安,我绝对不会有一丝半点的犹豫。而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他们对我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我是那么固执地告诫着自己,女人不能把家庭把爱情当成一切。所以我对他们的爱从来是有所保留的。直到Mark的出现,原本就薄弱的爱经不起外界的考验,最终铸成大错。如果老天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最终还是抱着希望入睡。
次日醒来父亲已经到了,洗漱时听到外面的动静,我心念一动,叫住父亲:“爸,你让他进来。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莉,你好吗?”应该是出于安全的考量,Mark的声音和我隔着相当的距离。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你?”我微哂。“你又来做什么?想检验你的战果,还是想展示你的同情心?”
沉默,许久才听到Mark嗫嚅着说:“我本来带了一盆花的。护士不准我拿上来,说是担心病人对花粉过敏。”
刚刚压下的火气又上来了。“Mark,你真有那么愚蠢,以为一盆花就能改变我们之间的一切吗?”Mark没出声。我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Mark,你说不是你把照片发到公司网页上?”
“真的不是我。我发誓。爱伦查过的,对方是用你的帐户登陆留言,IP地址是温哥华的一户住家。虽然这并不足以洗清我的嫌疑,但你应该看得出来照片是在我生日那天拍的,如果我要做什么,早都做了,不会等到现在……我承认我最初接近你是别有用心,可是后来,后来我改变主意了。我只是昏了头才会保留那些该死的照片,我……我向上帝起誓。我真的没想过伤害你。”Mark说话的语速比平时快得多。
我忍不住冷笑:“我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你就说你不相信上帝。”
Mark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管你信不信都好,不是我。”
我打断他的话:“所以电邮也不是你发的?”
“不是,我也收到了一封。那天你走以后,我叫爱伦进入你的邮箱,尝试使用撤回邮件功能,可惜那批邮件大部分都已经被开启阅读。”
我又问:“我们认识这么久,你有查到我在国内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上哪一家幼儿园吗?
“我从来没有调查过你的女儿。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不会针对小孩子。”
“所以你也没有给海天的父母或是我女儿的幼儿园寄过照片?”
我听到Mark的吸气声。“有人往中国你女儿那寄照片?”他惊讶的语气不像是装的,“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地址。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莉,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无恶不作彻头彻尾的混蛋,可是我还没有下作到那种地步。”
“那你有没有把照片给人看过,或是可能被人无意中看到?”
“绝对不可能。”Mark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相信你。但我不会为昨天的事道歉。”我平静地说。
“你不需要道歉。是我的错……莉,我很抱歉……”
我打断他的话:“我还想知道,从我们发生关系以来,你有没有在安全套上动过手脚?”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Mark敏感地反问。
“现在是我在问你。”
“我没有。”这一次Mark的回答远不如之前的那么干脆爽快。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换了另一个话题:“我老公的公司被税局追查,你知道这事?”
大概是不适应我跳跃的思路,Mark好一阵子才回答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报道。”
“是你向税局举报他们的软件有漏洞吗?”
“他们的软件有漏洞我怎么会知道?当然,如果让我知道这事,我并不介意去税局举报。问题是我根本没有了解的途径。”
“杰西卡没有跟你提过吗?”
“她一个实习生,怎么可能接触到一个公司的核心机密?再说那都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要是能举报我干嘛等到现在才举报?”
“那我们公司被税局查是不是你举报的?”
“我们公司被税局查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莉,你不能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就觉得每一件坏事都是我造成的。请对我公平一点儿。”Mark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沮丧。
“我做不到。Mark,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自己受伤失明也就罢了,我的女儿失踪快两天了,我的丈夫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你让我对你公平?我可以试着不去恨你,因为我现在终于能理解你当初有多恨海天。我知道这一切不全是你的错,但是,站在我的角度,我但愿从来不认识你,也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说得够清楚了吗?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一口气说完这番话,静静等待Mark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Mark吸了一口长气:“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吧。”
“你怀孕了?”
我点点头。
“是……我的?”
“是。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处理的。”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明摆着的事还用问吗?我摊摊手。
“为什么你们中国人提到流产就跟倒垃圾一样简单?那也是一个生命。”Mark的声音终于出现波动。
“从某种意义上,这两者还真的不乏共通之处。难道又生一个像你这样对自己的母亲都充满仇恨的怪胎?在我看来,一个不被祝福的孩子,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家庭的关爱,良好的生活环境,那还不如不生。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不,还有一个。”Mark略微犹豫了一下,走近我一些,轻声问:“你爱过我吗?”
我冷笑:“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你应该问我恨不恨你,有多恨。”
“莉,回答我……”Mark的声音有些虚弱,却透出一丝固执。
“也许吧,在某个瞬间,但早就过去。我会试着不去恨你。”我清晰地回答,记起了那一夜Mark驾着车和我穿过安静的都市,他的右手和我的左手十指交缠,在变幻的红绿灯下,他明亮的眸子亮如晨星。
很久之后听到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我捂着脸,全身脱力地靠在床头,止不住无声地抽泣。
陆杨来得比我预计中晚了一点,不过和我想的一样,她是和王瑾同来的,一见面就摸着我的脸长吁短叹说万一留疤就惨了。我顾不上理会她的嘘寒问暖,毫不客气的问王瑾:“能让我和陆杨单独呆一会儿吗?”
王瑾有些诧异,却还是爽快的答应了。我凝神倾听他的脚步声远去,抬起头对着陆杨的方向劈头就是一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