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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常青来了两天,很少见着王开的人。白天,她就自个带着彬彬到各处去溜达,人挨人,玩起来似乎夹着股不尽兴。王开只抽空给她打了两个电话,询问一天都干了什么。叶常青倒是想事无巨细报备一遍,往往没说上几句话,他那边准有事,只好匆忙挂了线。
叶常青知道这两天他忙,遂没放在心上。她和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也就不常出去了,小孩子新奇劲一过,开始吵着找爸爸,总问她爸爸为什么老不见人埃叶常青被孩子缠得没办法,只好做了些家常小菜,装在保温饭盒里,考虑到所里值班的不会只有他一人,就多准备了些,带着孩子直接上他所里去。说实在,心里头挠痒似地惦记他,就算孩子不闹她也是预备要走这一趟。
门卫老张眼神好使,只见过她一次,却能够立马认出她来。忙客气地嚷着要带他们进去,叶常青最怕兴师动众,最最不想的就是给人添麻烦,好不容易婉拒掉老张的热情,自个一手拎着几个装保温饭盒的环保袋,一手牵着彬彬走上台阶。
大堂接待处的女民警不认识她,笑着站起来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彬彬仰着小脸,眼珠子亮晶晶,清脆地讲:“警察阿姨好哇,我和妈妈是来找爸爸的。”
女民警心说这孩子真俊,唇红齿白的,真想上去捏捏他的小脸,也不知道所里谁那么好福气,有噶个招惹疼的男小孩。她收回杂七杂八的心思,笑着再次问道:“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啊?”
叶常青伸手把孩子前额耷拉的碎发拂到一边,替他回答:“麻烦你了,我们找王开。”
女民警顿时懵了,敢情是王所的家属来了,可王所年纪也不大,咋娃都可以上小学了呢,这效率。不过这些话她决计是不敢说的,只能在心里琢磨,赶紧走出来,自责地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们半天,要不我带你们进去吧。”
叶常青微笑,摇摇头:“是我们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个办公室,我自己去找就行。”
女民警怎么好放过这次表现的机会,拿过她手里的袋子,态度殷情:“嫂子,你就别客气了。”说着硬要领他们进去。
盛情难却,叶常青也只好随着她,道过谢后,拉着彬彬跟在她后头进去。
女民警边走边搭话:“嫂子,你们来几天了?”
叶常青答:“有两三天了。”
女民警惋惜地回头,说:“王所没怎么陪你们吧,这几天也实在是忙,所里大部分人都外出执勤了,大家一回来倒桌子上就睡。王所更累,都好几宿没合眼了,这会儿刚开完会应该在办公室。”
叶常青点点头,很心疼,心里埋怨他不爱惜身体,再忙也不好不睡觉的。
果然,进到里头,看见一大屋子的人东倒西歪地睡着,姿势看上去很不舒服,可一个个睡得很香甜,还有浑然忘我直打呼噜的,有的干脆趴在桌子上就睡了。
女民警解释:“国庆加上我县旅游景点多,大量游客涌入,对我们而言,是又一轮的安检,又一轮的清查,又一轮的加班。王所下了死任务,‘大事绝不出,小事也绝不能出’,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站岗,大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抓紧时间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等下还有一批队友回来换班,又该他们出去了。”
叶常青心下佩服,当警察其实很辛苦,除了上班还要值班、加班,有时甚至吃睡都在办公室里。女民警敲敲桌面,要叫醒他们。叶常青阻止不及,大家似乎没有深睡,一点响动,倏地集体警醒。
女民警说:“大家伙清醒清醒,差不多要换班了。”
有几个随口骂了句脏话,照旧站起来活动,不大会儿就精神抖擞了,有些不声不响地起来去洗手间冲个冷水脸精神精神,也有的坐在原位,使劲搓脸醒神。叶常青拿出带来的饭菜,招呼大家吃。
民警同志们一个个狼吞虎咽抢着吃,边吃边口齿不清地道谢,三三两两地调笑:“嫂子,您来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利埃”
有个小年轻还半开玩笑的抱怨,同她打小报告:“嫂子,王所工作起来不要命,看把我们操练的,您回家一定要好好治治他,替兄弟们出口气。”
叶常青笑着,也似真似假地说:“行啊,回家后叫他跪搓衣板。”
王开本来在办公室浅眠,依稀间好像听到叶常青的声音,留着的半点睡意也跑光了,心一喜,就不管不顾地出来看个究竟,刚好听到她说的话。嘴角一挑,好笑地摇摇头,走上前直往她脑门招呼,手指一弹,作势怒其不争地讲:“好啊,被我抓了个现着,有你这么吃里爬外的么。”大家没受拘束,集体嬉笑。
叶常青侧着头,也不恼,眯着眼睛,只管对着他笑,像只偷了腥的猫。王开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上前亲她一口。叶常青好像清楚他心里所想似的,低声同他讲:“彬彬爸爸,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注意形象。”
王开无奈地笑瞪着她,他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么调皮的一面,以前见她温婉,似乎很难有脾气,有气也只会自己憋闷着,从不发泄出来,也不与旁人说,大多时候生闷气罢了。不过他巴不得在他面前她能尽情展现自己最真实的那面,他们是夫妻,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她的每一分喜怒哀乐,他贪心地都想参与和承担。
吃好饭,王开还没发话,民警同志们不但争着抢着把保温饭盒给洗了,还泡好茶请叶常青坐下休息。王开同志当然满意极了,哪有叫他老婆又做饭又洗碗善后的道理,是他媳妇,哼,又不是他们的。
叶常青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看人民警同志这么知礼数,自己反倒不自在起来,找理由告辞。
王开提出要送他们娘俩回去,叶常青不许,王开肯定不听她的,说要送就送,没得商量,掏出钥匙就要去停车场开车。叶常青也火了,冲他喊:“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在办公室多眯会儿,看你那黑眼圈,都可以跟人熊猫做兄弟了。”
王开笑嘻嘻,凑过去:“怎么,心疼我了。”
叶常青睨他:“还真把自己当国宝埃”
王开厚脸皮:“我才不稀罕当国宝,只要是你一个人的宝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待叶常青回他,彬彬先不乐意了,他撅着小嘴,口齿清晰地说:“爸爸,妈妈说我是她生的宝贝,爸爸是奶奶生的,那应该是奶奶的宝贝啊,怎么会是妈妈的呢?可奶奶又说我是她的宝贝疙瘩,照这样子说,爸爸也是爷爷的妈妈的宝贝哇。”
叶常青被他这一通宝贝论搞得头都晕了,她只好说他:“彬彬,小孩子别瞎三瞎四想那么多,管好自己就好了。爸爸的事他自己清楚。”
王开倒是不为意,抱起儿子夸他:“咱儿子的逻辑思维真不赖,思维敏捷,我都快跟不上他了。”
彬彬皱着鼻子,依然烦恼地问:“爸爸,那你到底是谁的宝贝哇?”
王开大笑出声,拍拍他的头顶:“儿子,爸爸做总结性发言,今后咱们家,你是妈妈的小宝贝,而爸爸是妈妈的大宝贝,明白没?”小家伙忒给面子的点点头。
叶常青颠王开一眼:“你们爷俩别响应了。”她伸手接过彬彬,说:“真别送了,我们打车走。”
王开这次倒没坚持,含笑答应。同门卫老张打过招呼,送他们出大门,却不见走,一个劲地看着她。
叶常青别扭死了,凶他:“得了,你进去吧。”说完在她出其不意之下,王开拉住她抱了个满怀。短暂几秒又放开,动作快得叶常青都反应不过来,他没事人一个,嘱咐她到家给个电话。
叶常青愣愣的,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回答的,抱着孩子走得飞快,刚才那幕也不晓得被老张瞧见没,个人真是的,自己地盘就不知道收敛了。
彬彬捂着嘴笑话她:“妈妈,你的耳朵好红哦。”
叶常青装作没听见,不理会他。
彬彬再说:“妈妈,爸爸还没走,站在那看着我们呢。”
叶常青却不知觉地笑了。他该是看他们上车才能放心回去吧。
十一长假临近尾声,晚上,王开总算得空回家一次。
到家的时候快十一点了,孩子已经睡下,叶常青像是猜到他会回来似的,坐在客厅看电视。听见他开门进来的声音,转过头,温柔地笑,就四个字:“回来了埃”然后关了电视,捧出热菜热饭上桌,王开只觉心里很暖和,一下一下,真实的感动,叫他无法用言语表达,怔怔地盯着她忙活的身影。
叶常青取笑他:“不认识了?”
王开把嘴咧得大大的,眼睛都笑没了:“彬彬妈妈,辛苦了。”随即拿起筷子扒拉米饭。
叶常青陪坐在一边,看着他的吃相,就觉心里被填的充盈,很满足。所以有很多的不舍,这个家,他,彬彬,都舍不得,她该不该扔下他们去追逐自己突然强烈兴起的念头。
对,她想要暂时的离开,去西南边远地区支教。这个想法自那天从所里回来后就越发汹涌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些民警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拼搏,虽累,虽平凡,却积累着他们为之心甘情愿的收获。她不禁联想到了自己这么些年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头来仍旧是碌碌无为,一无所成。她细细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些年的生活,起先是现实所迫,为了赚钱,养家,养孩子,唯有放弃大学时代雄心勃勃的理想,放下激情,放下心里早就设定好的目标。如今,在王开的庇护下,她和孩子衣食无缺,甚至说的上生活美满,可她却在一日一日周而复始中察觉了自己与社会的脱节。毋需工作,毋需再为生计发愁,或许在别的女人眼里,她拥有了旁人羡慕的幸福,她的不知足也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可能是物质的满足叫她徒生闲心追求精神上的圆满。
她承认,刚开始她为如此安定的生活深深折服过,想来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可是时间越久,她越认识不到自己的价值。她不能这样理所当然享受王开赋予她的一切。每接近他一份,每更认识他一层,她益发发觉自己的渺小,他像棵松树一样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她为他自豪,她享受被他宠着爱着的愉悦,却不能做到全然的心安理得。她忍不住反问,自己值不值得?
这个认知不是突然而至,从一开始就掩藏在她内心,只是被她有意压制住了。一种响亮的声音徘徊在她周边,她不能只单单做她背后的女人,她还应该同是可以撑起他身后半边天的爱人。
于是她有了这个决定,重新拾起丢了的激情和理想,去边远落后地区支教,她深知那边的条件艰苦,而她想去那找回曾经遗失的东西。她再三考虑过,因工作性子限制,王开尽管无法周全地照顾家里,幸好孩子有老太太他们照顾着,她也可以放心。她最亏欠的除了孩子,就是王开,自己这样一走了之,不知他会有何感想。
心里迟疑数次,叶常青眼一闭,再次睁开已有了取决。她叫他:“王开。”不是彬彬爸爸,谈话未起,先显严肃。
王开敏锐,听出她是有话要对他讲。暗自揣测她会说些什么,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等着她开口。
叶常青躲开他直直投过来的视线,半垂着头讲:“我决定去西南边陲支教。”良久,王开没有一字的回应,叶常青不禁鼓起勇气抬眼看向他。他靠在椅子背上,目光深沉,眉头又习惯性地紧皱,急急伸进裤袋掏烟,一想到是在家里,抑制了这股冲动。叶常青从他平静的脸上判断不出喜怒,自知自己的要求有些理亏,嘴唇张了又合,心里头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收场好。
王开终于说话了:“你是想好了一定要去,还是先征求我的同意?”
叶常青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半天,她呐呐地回答:“如果你不同意,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王开接口:“那好,我也尊重你的决定。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一霎那,叶常青红了眼眶,她似是不敢相信地确认:“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理由?”
“我知道。”他说,笃定的三个字,使得叶常青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谢谢。”她哽咽着说,为他的体谅,为他的包容和理解,手上更用力地拥抱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彬彬妈妈。”他亲吻她的脸颊,“我只想让你每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他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彷徨,不是没有不舍和担忧,最终却选择放她飞翔,因为他见不得她一丁点的勉强,他满心满脑最想的无非是她能够快乐。
这晚,王开没有离开,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又叫他们走在一起。他留恋地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然后一路向下,贪恋地想要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迹。当年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那时的他们青涩,不顾一切,没有多少的欢愉,只有初尝人事的探索和本能的反应。此刻,他们的身上发生了很多的变化,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却仍旧不能忘怀彼此之间那份从来没有言明的悸动,在第一次就有的悸动,没有道理,可又真实存在。
叶常青颤栗着回应他,支起上身主动吻向他的唇,双颊酡红,双眼紧闭,微湿的睫毛窸窸窣窣颤抖着,不敢睁眼。
王开轻笑一声,陡然用力压住她,取得绝对主动权,他在她耳边低语:“彬彬妈妈,记住,要时常打电话来,要让我知道你那边过的好不好。”叶常青无力地应着,软捏的声音直达人心,王开的血不受控制地沸腾,心也热乎热乎地奔腾,他低哑着嗓子忍不住说:“那边受了苦也唯有自个忍着,没有谁逼你去,这是你的选择。”到底是有气,可是又哪里舍得她真吃苦不说,下一瞬间,话锋一转,“如果……如果真的苦,坚持不下来,就回来,我养你。”说时倾身完完全全进入,所有情感都化为这一刻的春江水暖。
叶常青软软地“嗯”了身,思绪混沌地只想攀住眼前的男人,她眷恋地把自己交付给他,心里春暖花开,一路走,一路繁华似锦,永相随。
一年半后。
叶常青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边陲小村的生活,条件虽差,但只要看着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干净,没有一丝的杂质,她的心灵得到了永久的平静,还有难能可贵的充实。山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老师下山,又有新的志愿者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来,循环着,用她们微薄的力量带给这里的孩子无尽的希望。
在这批志愿者中,叶常青年纪最长,留的时间也最久。新来的志愿者总要问她,怎么还不下山?家里人没意见吗?叶常青只笑不语,心里却积了一份源远流长的想念。
山里没有信号,只有到镇里才能通电话。认识叶常青的人都清楚,她每一星期都要去镇上打电话,风雨无阻。
这天,叶常青带新来的志愿者来镇里采购日用品。她期待地盯着手机还算可观的信号,久久挪不开神。手机铃声就这么突兀地响起,同来的人心领神会地笑瞅着她,叶常青微郝,走到一边接起,对方冲乎乎地质问:“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叶常青觉得莫名其妙,他个人纯心倒打一耙,因此她也口气不好地说:“王开,是你自己前次说好叫我等着,你给我打电话的么。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倒先忘了。”
王开无赖地讲:“我是说过,可我后来改主意了。”
叶常青气急:“那你改主意没跟我说呀1
王开找茬似地回:“我说了,你那十万八千里,我找不到你人,手机打不通,我跟谁说去。不能当面跟你说,只好在心里说。”似乎还有点委屈。
叶常青纳闷他为何没着没落地发脾气,自己改了主意,反倒怨起别人来,一会是风,一会是雨的,话里别扭意味盛浓。会不会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依他的性子,肯定不会同她发牢骚。想到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心就一个劲地服软,她讨好道:“下次我给你打。”
“嘟”,他居然直接挂了电话,叶常青瞪着手机屏幕,恼火极了。愤愤地收起手机,心情顿时一落千丈。闷闷的,不是滋味。
在路边等捎她们回村的拖拉机时,手机提示有短信进来。叶常青沉着个脸,打开来看,愣鼓鼓地盯了许久,直到同伴叫她上车,她才回神。
坐在拖拉机后车斗,迎面吹着习习凉风,叶常青无声地笑起来,仔细去看她,才会发现眼角有淡淡的水雾。
“彬彬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碍…我他妈的想死你了,真想杀过去把你抓回来。你……你差不多就回来吧,我去接你。”
其实,幸福一直都在,无论多少年,他也一直在,等着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