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1 / 1）
寂静的夜晚，黑空完全遮住了星月的辰光。王开静静坐在车里，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显得特别响亮，仿佛淹没了外界所有的声响。车窗大开，冷风毫不吝啬地喧嚣着灌入，他似是察觉不到冷意，只着薄薄的一件单衬衣，褶皱巴巴，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
他单手支在窗檐上，托着额头，另一只手忍不住按了按双眉皱拢的地方，油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疲累。来在之前，他去了吕家两老下榻的酒店赔罪，两老都在气头上，大有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他沉默着，两片嘴唇似是粘了强力胶，不知道说什么好。直至此刻，他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理不出两全其美的头绪。就算碰到多难侦破的案子，他也没有如今天这般烦恼和无措过。孩子，真切的存在，可从没人告诉他。很突然，他不明白该以何种态度去接受，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同这个陌生的孩子相处。
叶常青的话，他深信不疑。彬彬是他的儿子，他总归有理由解释之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他的莫名感觉。可是，这六年来，孩子都管别人叫爸爸，这个角色的转换太快，不但孩子不好理解，连他都杀的措手不及。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两边太阳穴突突充血，已是火气涌起的先兆，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她。
这个女人，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不可能由她置身事外。
吕晓秋回到医院宿舍楼下，一眼就瞧见王开的车停在门口，车灯明晃晃地直射前方，却好似盘旋着许多阻挡人视线的迷雾，再也照亮不了她往后回家的路。酸涩浮上心头，吕晓秋仰头深吸一口气，他们俩之间总该有个人出来终结。
王开也发现了吕晓秋的身影，急急打开车门下来。两人相对无言，黑暗完美无缺地掩饰了彼此的神色。
吕晓秋转身进楼，王开驻足几秒，跟着进去。
“坐。”吕晓秋脸色平静，率先坐下，像没事人一样朝他发出邀请，却是一副谈判的架势。
表面越风平浪静，底下越发暗潮汹涌。
王开无奈，只得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几度欲张嘴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干干被他咽了回去。他应该道歉，他应该同她解释孩子的事情，但是，无从说起。他的歉意一旦出口，他想他们之间也只会是无济于事。几次辗转，他刚脱口：“晓秋……”话还没说，吕晓秋出言打断他：“王开，这次你什么也别说，就听我说。”
“我先问你，六年前，我去你寝室找你那回，你从外面爬墙回来，是去找她吗？”
到这时候，王开不想骗她，再对她隐瞒，无非是更大的伤害。
“是。”他承认。
吕晓秋的心还是不可抑止地痛了一下，她受不了地闭上眼睛，睫毛微微抖动，等睁开后，眼神已恢复清明。“那天，你说‘晓秋，我们结婚吧’，其实我就料到总有一天会是今天的局面。我的心中有太多的尖刺没有处理掉，你对我百般忍让，你从不与我生气，你每次周旋于我和你母亲之间，总会向着我这边，你说你心甘情愿落在我身后，窝在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拒绝一切升级的机会，向所有人展示我吕晓秋比你王开强，这些都深深扎在我心里，不去想起的时候没有感觉，可一旦碰触，就会搁得难受。我从没有对你说过我的内心有多么困惑，是多么不安，而你好像也没有发现，一如既往的顺着我。一个人的改变，总不该是无缘无故的，以前我想不明白，直到今天，我终于懂了，你是在弥补我，你觉得对不起我，你觉得内疚，所以你尽一切来赎罪。”
“明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明知道你突然喝的醉醺醺向我提出结婚肯定是有理由，我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停翻腾。我答应结婚，短短两字‘好的’，几乎用了我全身的力气来回答你。我不是没有芥蒂的，但我一想到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这份感情老早就超过爱情的定义，我迷惑了，对我，你到底还剩多少爱，我不想去承认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情趣和冲动，我越来越觉得你对我就是一种程序和义务，是多年习惯造成的理所当然。可我舍不得放下啊，我清楚只要我不说出分手的话，你永远也不会主动提及，所以我就用很多男女相处多年都是这个样的理由来麻木自己。而今天，我肯死心了，我肯承认，你王开不爱我吕晓秋了。”
长长一番话，自她口中说出，竟是这般流利，好似不是一时性起，而是储藏了许久，发酵成型的心情，只想一吐为快。下定决心，用最直接最狠的方式拔掉心中的刺，虽血肉模糊地痛，但胜在畅意，何尝不是最有效。她不知道该怨王开多情还是无情，本意不想伤害她，而无形当中伤她更重。如果在六年前他就说出实情，两人也不必接下来的几年苦苦折腾，把最后那点感情也消磨殆尽。她不否认，有些时候，是她的尖刻，是她的层层压力，把他推得愈发遥远。事以至此，无法挽回。
王开默默听她说完，应她要求，没有打断。他被她直白的指责噎得无力回对，一字一句像是敲打在他内心深处，钉上了一个个鲜明的印迹，那就是歉疚。他想把伤害降到最低，结果却显示了他的自以为是。习惯性使然，他把手摸向裤袋，忽然想抽支烟缓解一下无处可逃的沉闷和焦躁。裤袋瘪瘪的，没任何东西。他忘了，晓秋最讨厌他抽烟，以往他都是背着她偷偷抽两根，又怎么会把烟带来她家里。
十二年了，对彼此的习性了如指掌，王开觉得他对吕晓秋的了解甚至胜过自身。他不是没有反思过，无数次的反问自己到底是哪一年哪一天开始不再爱她，可又丢不下她。是责任，是义务，他一直这么认为的。而他还是自以为是了，晓秋最在意的从始至终都是他是否有爱。铺天盖地的歉意卷土而来，他低着头，无地自容，没有脸面对上她的眼睛，沙哑着嗓子，终于说了最不想说的三个字：“对不起……”
吕晓秋尽管做了心理准备，照旧被刺痛了。她赌着一口气，强硬地回击：“都说学医的人最狠得下心，尤其是女人，所以王开，你大不必如此，是我先不要你的。”对不起我什么，你只是不再爱我而已，她不无苦涩地想。
王开慢慢抬头看她，十指相扣，放在腿上，不说话，只管看着她，连呼吸都是那般小心翼翼。
吕晓秋别过头：“你走吧。既然分开，那就连朋友都不要做！”
这就是吕晓秋，断的干干净净，决不拖泥带水。
王开没有半点诧异，反而有些自嘲。他来这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不想，她交代的更多。这段感情，他王开真他妈不够男人！起身，迟疑着，他缓缓走到门口。拉开门，总归不想就这么没有根结的离去，他不禁回头，对着她的侧面，用绝对认真地语气说道：“晓秋，我是真的爱过你。”说完，他轻轻离去，留下吕晓秋面对合上的大门，眼眶微红，扯出一抹稍霁的笑。
王开刚坐进车里，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家里的号码，烦躁地松了松领口，启动引擎，不得不回去面对。
一进家门，周阿姨慌忙迎上来，看到他似是舒了一口气：“你回来就好了，快上楼看看，你妈和我都拿那孩子没办法。”
王开点点头，三步两步跨上楼。
方国英见他进来，也是一派遇到救星的样子：“这孩子真犟，跟你小时候一个德行！”
王开沉着脸，没多少情绪。彬彬窝在墙角，头上蒙着被子，整个人只有小手露在外面，紧紧揪着被子的边缘。王开头痛地撸了撸短短的板寸，快步走过去，蹲下来，沉声道：“站起来！”
方国英责怪地打了他一下，不赞同地说：“你别凶他！孩子还小，有话好好说。”她也跟着蹲下来，好声好气地讲：“彬彬，地上凉，奶奶抱你起来好不好。”说着就去抓他的被子。
彬彬不吭声，揪着被子的小手动了动，加深了力度，摆明了不肯合作。王开一瞧他还挺不听话，脾气也就上来了，“妈，你崩管他。”转头又冲孩子凶：“再不放手，我可打你屁股了！”
他话刚说完，彬彬就哭了起来，小手依然死死揪着被子，边哭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王开凑近了，仔细听，才听清他是在喊妈妈。
一下子，他的火气就焉了。孩子初来咋到，换了个新环境当然不适应，而他也没有同孩子相处的经验，自然不知道如何为人父。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面对孩子的小性子，是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啊！
方国英一听孩子哭，可劲儿地心疼，隔着被子拍他的背哄道：“彬彬乖，奶奶明天带你去买玩具好不好，你是要遥控赛车还是飞机？”
孩子想妈妈了，再多的玩具也构不成诱惑。他吭都不吭一声，照样只管哭。
王开没法了，长腿长时间蹲着，渐渐发麻。他索性坐下来，地板确实很凉，打着暖气也不管用，一想这小子难道不怕冷吗？照这样下去，非感冒了不可。他清了清嗓子，故意重重地说：“我扯了我！”
他想自己这样也算先礼后兵，知会过的。稍微用力就把被子扯开了，“哗”一声，把被子甩到了一边。转头就撞见孩子两眼泪汪汪地瞪着他，小嘴一撅一撅，别提多委屈了。王开心倏地就软了，不会哄孩子，只好佯装凶巴巴地替他抹掉眼泪，“瞧你这点出息！”
方国英见状，忙进浴室搅了热毛巾出来。王开接过，耐心给他擦脸，动作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疼爱。
彬彬见王开不凶他了，打着哭嗝要求道：“爸爸，我要妈妈。”小孩子没什么心眼，他想着妈妈说他是他的亲爸爸，那他只管叫，准没错。
另一头的王开可不这么认为，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呶呶地叫做爸爸，心情不可同日而语。突然就觉得自己高大了些，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充实着他的身心，不可推卸。他为此感到无尽的惭愧，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给孩子做过一件事，他甚至不清楚孩子再小一点的时候是哪副样子，他为自己不能参与其中而遗憾而失落。
前一刻故作的凶悍岿然倒塌，脸上露出柔和的神采，他受的震撼使他迅速感觉眼角有些发酸，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措，鼻子里哼了两声，到底还是抵不过孩子嚅嗫的请求，“不准再哭，有眼泪也得给我咽回去……我带你去。”虽然前一句的语气仍旧硬邦邦的，但后一句，缴械投降的意味甚浓。彬彬听话，真的就把眼里的泪水给逼了回去。王开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