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1 / 1)
叶常青理不清自己该去哪里。她坐在城市广场花坛旁的石凳上,面容肃静,眼睛干枯地找寻不到一丝神采。她怔怔地看着前方,眼前,不同款式的鞋子来回走动,各式各样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从马路牙子那边传来的汽车轰鸣声格外响亮,而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耳中始终回想彬彬一遍遍凄厉哭喊的“妈妈,妈妈”。
她痛苦地捂住了双耳,垂下头,已无泪可流。脑海清晰地闪现一个信息,她终究一无所有了。
心痛得难以复加,像被人生生剜下血肉那般疼,叶常青绝望极了,她该怎么办?
忽然,叶常青敏觉到有一片阴影笼罩在她上头,心一凛,以戒备的姿态猛地直起身。下一秒,她无枝可依地扑进面前之人的怀里,枯竭透支的眼泪似是又找到了新的出口,连绵不绝地争相而下。叶常青哭的撕心裂肺,那样无助,连话都无法讲清爽,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姐,彬彬……我把彬彬送掉了……但凡我有点办法……我舍不得啊……”
郭燕红感同身受地陪她一起掉眼泪,昨晚接到她的电话,听她拐弯抹角的语气就觉不对劲。今天实在放心不下,左思右想后,直接找去沃家。去了听她婆婆讲起才知道常青与沃无展再无可能,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离婚。郭燕红又气又急,问他们常青的去向,沃无展垂头丧气,一问三不知,而卢惠芳哼哼哈哈,避重就轻,没有多少理睬。郭燕红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离去。想想不甘心,撂下一句负气话:“常青离了你们才是她的福气!”
可是,看到眼前之人,哭得像个泪人,毫无生机可言,竟比同沃无展在一起时还要惨个百倍。郭燕红不用问也揣测到肯定跟彬彬有关,那是常青的命啊!她可以吃不饱穿不暖,过常人难以坚持的苦日子,她可以忍受沃无展三番四次带给她的灾难,她可以忍受婆婆卢惠芳不阴不阳的刁难,而她唯一不能忍受和失去的就是彬彬,她该是没法到深深的谷底,才会把孩子送走,无异于割她的肉放她的血。
想到这些,郭燕红敢断定叶旺海绝对已经找上门。常青是为了不连累她,自己一肩抗下,有苦有泪自个咽。之前为她隐瞒自己离家的浊气一扫而空,她忍不住抬起颤抖的右手抚上她瘦弱的背脊,轻轻地安慰她:“傻瓜!还有我呢!”只要她们在一起,两个女人同样瘦窄的肩膀可以再一次撑起老早就倒塌过的天空。
其实,无论是叶常青还是郭燕红都很少提及过去,很有默契地不去碰触,连做梦都不想去回忆的时光,忘掉还嫌不够。
大四下半学期前的日子,叶常青和奶奶还有大哥叶常柏经常捉襟见肘地生活。叶常柏为了供她上学堂,早早辍了学,进入社会的泥潭摸爬滚打,不过很大程度上是心根本不在读书上,自认为不是这块料。奶奶为了贴补家用,八十几岁的人了,每每佝偻着腰到村里挨家挨户收集没用的塑料罐头,卖给收破烂的小贩,挣个把块钱。村里人知道她家困难,也总是诸多照顾。
彼时的叶常青总是避免回家,轮到学校的寒暑假,她都是最晚一个离开。她受不了奶奶日渐苍老的身形,她怕自己再也没有继续学习下去的决心。可她又不得不学习,她清楚地知道只有自己大学毕业找份稳定的工作才有出路,所以她一边心酸着,一边把叶常柏跟奶奶的牺牲和付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发奋学习,总想着有一天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家里的生活,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然而,天不遂人愿!当她得到噩耗,惊恐地赶回家,只来得及见到叶常柏僵硬冰冷的身体。她脚一软,瘫痪在地,恍如一个晴天霹雳,打破了她所有坚持的希望。
奶奶伤心过度,哭瞎了双眼。靠着乡里乡亲的帮忙,叶常青咬牙,忍着悲痛,办完叶常柏的丧事。在丧礼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郭燕红,神色哀伤,犹如去了魂的幽灵,跪在叶常柏的墓前,她流着泪不停地呢喃忏悔:“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眼泪鼻涕相杂,模糊了面容。
叶常青从她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郭燕红是叶常柏交往的女朋友,两人在镇上同一个工厂上班,郭燕红相貌姣好,个子高挑,在厂里也算男士钦慕的一枝花,而她最终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老实少语的叶常柏。这就使得追求者之一的叶旺海暗生怨恨,他和叶常柏同村,平日投机取巧,在厂里也是风头正盛的主,看着两人同进同出,不甘和嫉妒日积月累,心里颇不是滋味。
某夜,叶常柏有事,不能送郭燕红回单位宿舍。叶旺海心情烦闷,喝了点酒,借着酒劲,跟在落单的郭燕红屁股后头,丧尽天良地强暴了她。事后,叶旺海酒意醒来七分,满头满脸的害怕,连夜仓惶逃回村。
郭燕红遭遇此事,万念俱灰,天都要塌了。当晚,在叶常柏的逼问下,道出实情。没想到,原本忠厚老实的叶常柏一改常态,怒不可揭,狰狞着面孔,恨红了眼,操起把水果刀,嚷着:“叶旺海个畜生,我要杀了他!”说着便冲出房门而去。
郭燕红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拦已来不及。追到楼下,黑夜沉沉,哪还有半点人影。
她越想越不安,又不敢报警,叶常柏持刀离去,自己又遭□□,假若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以后她要怎么活。小镇小村,人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她从其他工友那打听到叶常柏他们的村落,等她到的那时,叶常柏已被叶旺海一家打得头破血流。
叶旺海一家在这个小村是出名的破脚骨(恶霸的意思),跟他们讲理那就是主动送上门讨拳头。后半夜,叶常柏像疯了一样冲进叶旺海家,连叶旺海的衣角都没碰着,反被闻声跑出来的叶旺海的老头和姐夫合围,叶常柏势单力薄,半点好没捞到,更别说替郭燕红出气找说法。而郭燕红一见叶常柏整个头还有脸,大片大片的血,触目惊心之外,火速送了镇上的医院医治。
值班医生简单清理过后,进行伤口缝合,长长的口子,整整缝了十多针。人医生热心,问他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得赶紧报警啊!郭燕红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根本拿不定主意。叶常柏被伤势一折腾,头脑倒是冷静下来。两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咽下这口冤枉气,出来前叶旺海一家恶狠狠的威胁犹言在耳,而且郭燕红的名声至关重要,臭了以后,哪还有脸面继续在小镇生活下去。叶常柏不是孑然一身,当然没有豁出一切的勇气,他的后顾之忧太多,家中有年迈的奶奶要顾,还有尚未毕业的妹妹,硬碰硬他绝对占不了上风。
叶常柏罔顾医生留院观察的劝解,拍了片,包扎好头部就要走。郭燕红拉不住,担心他暴躁之下伤口裂开,只得由着他,答应医生明天过来取片。
但是,谁能料到,第二天清晨,她怎么叫都叫不醒叶常柏,昨夜还跟她说他头晕先睡了,叫她别操心,他身体倍儿棒,活络着呢!却一睡不醒。
叶常青清楚事情始末后,恨得牙痒痒,牙齿咯咯咯发出遍体生寒的仇恨。不能就这么算了,叶旺海一家必须收到法律应有的制裁。她暗暗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
她每天早出晚归,先是去村委会反映,再去镇上的派出所报案。郭燕红想法骤变,叶常柏的死让她认清楚,自己的名声在叶常柏为她豁出性命面前压根不值得一提,她帮着叶常青一起奔波,势必叫叶旺海付出相应的代价。
镇上派出所的民警办事推三阻四,一来叶旺海一伙,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他们也奈何不了他们。二来叶旺海他们听到风声,早就出去避风头了,警察找不到人,只封了他们的家,这事就一直拖着。
叶常青气急,三番五次过去询问情况,人办事处的民警总以一句“正在调查中”敷衍搪塞她。
叶常青虽不满他们的办事态度,但也无计可施。和郭燕红商量后,打算翌日一早直接去市公安局报案,她就不信叶旺海一家真能逍遥法外。
可是,她还没付诸行动,叶旺海偷偷潜进她家。拿她奶奶的性命恐吓,外加威逼,叫她脑子放清楚,否则没好果子吃。
叶常青一口怨气堵在心口,焦灼得她直想仰天大叫,青天白日,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真当猖狂之极!“叶旺海,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法治社会,你犯下的罪恶就该受到惩罚!”
叶旺海不怵反笑,似是在嘲笑她的无知。“常青妹妹,你这般样子还真叫我益发欢喜。我今儿就实话告诉你,镇上派出所拿不了我们,所长就是我老娘舅,他还能帮你不成!”
叶常青胸闷心慌,怪不得镇上派出所的态度灰暗莫名,原来有这层关系。她还试图同他讲法,活该被他笑话!她就算告到市里,镇上的公安机关给他打遮掩,哥哥已下葬,死无对证,不是说办就能办的。再者,叶旺海已经知晓她下一步的意图,肯定不会任她作为,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反会愈来愈不顺利。
她在脑中左右盘算应对之策之时,不想,叶旺海步步紧逼,贴近她身体,用猥琐露骨的话调戏她,“常青妹妹,其实我看上你很久了。人长得好看,又是大学生,对我胃口。”
惶恐得叶常青连连退后数步,像被一条毒蛇爬遍全身那样恶心,心里厌恶地打了个寒战。她握紧双拳,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电光火石间,计上心头。既然前面阻碍重重,大不了两败俱伤。“明天晚上九点在市XXX旅馆见,我会开好房间等你,但是你进来不准开灯。明天过后,你再不能找我奶奶还有郭姐的麻烦。”她笃定叶旺海必然赴约,她定叫他有去无回。
叶旺海大喜过望,不疑有他之下,满意而归。待他转身,叶常青目光生冷,无边无尽的恨意直达心底,胸中呼出的除了恨还是恨!蚀骨噬心,吞灭了全部的良知和理智,明天就是他最终的审判。
第二天,叶常青先给奶奶买了很多吃的,安顿到郭燕红处,叫她代为照顾。奶奶节省惯了,还数落她乱花钱。叶常青抑制住心酸,决然离开。忍不住回头观望,奶奶坐在桌子旁,身前摊着她买来的东西,拿起一个橙子凑到鼻前闻了闻,对着满桌的水果杂货自言自语,“这傻孩子,也不想想我一瞎老太婆,半只脚进棺材的人,能吃多少。该留着给自己吃,学校里省这省那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饱。”
叶常青捂着嘴,泪水肆虐,匆匆转身,再无回头路。
“姐,你后悔过吗?”叶常青苍凉地问道。在郭燕红再三要求下,她随她回了家。因为郭燕红说“你需要我,而我也同样需要你”。叶常青拒绝不了这份相互扶持的需要。
那年,她去与叶旺海约定的宾馆之前,突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宁愿把自己的初次给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愿给叶旺海那个畜生,即便接下来她要做的一切并无多大区别。所以她站在街角,对自己说,下一个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不管是老是少,不管是丑是美,她都要舍弃自己的自尊和矜持上前。然后,她遇到的是王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更不在她计划之内的是,郭燕红猜到她的意向,居然尾随而至。在预定的房间,郭燕红为了阻止她,趁她不防,捆绑住她,并且封上她的嘴,把她藏到洗手间。“常青,我已经害了你哥,再也不能让她唯一的妹妹受到伤害。反正我已经被那畜生糟蹋过一次,再来一次我也受得,就让姐姐代替你吧。我把手机放你脚边,手脚的绳子绑得并不紧,你挣脱些时间应该能解开。然后你就按你先前计划好的那样,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当场对证。”叶常青疯狂摇头,泪水飞洒,但手脚受制,改变不了郭燕红的决定。
后来,一切都如预计中那样,一步一步进行下去。叶旺海当场抓获,法医检验了郭燕红□□里的□□还有身体明显的淤痕,再加上郭燕红特意做了受暴后绝了生存的念头,在众赶来的警察面前企图跳楼自杀的假象。叶旺海□□罪名坐实,被判服刑。
郭燕红理解她问她后悔的是什么,她坚定地摇头,答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不后悔!”
叶常青疲乏不堪地按着额角,怅远恍惚:“可我却有些后悔了。我的罪恶同样沉重,不但打乱了自己的人生,还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害的他们原本好好的生活一片混乱。姐,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郭燕红握住她的手:“常青,不是你的错,太多不可避免的阴差阳错才会至此。”
叶常青紧紧回握住:“是我受的我就受着,叶旺海只管放马过来,该有个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