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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常青跟着同车下来的客流疾步走出S市客运中心,从包内侧袋里摸出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家里的座机。
一下子,心不觉高高纠起。她迅速回拨过去,响了好久,无人接听。又接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她把发热的手机牢牢攥在手里,内心焦灼的感觉更甚,脑子里有嗡嗡嗡的声音不断充斥。
她自我蔓延的胡思乱想开始作祟,紧跑两步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往家赶。
心慌意乱地抓出钥匙,凑近钥匙孔,明明楼角壁灯散发出来的光亮照得到家门的位置,她却连插几次都对不准钥匙孔。头脑逐渐发热,心里的恐惧涌上喉头,她哆嗦着双唇,左手抓住抖个不停的右手,屏息再次对准。
这时,对门的防盗门“哐当”一声打开,邻居李妈妈探出头来,看到她回来,像是安了心,整个人走出来心急地一口气说道:“小叶你回来就好了,彬彬人不舒服,你婆婆带他去人民医院了。叫我看到你回来务必说一声,免得你担心。我这都出来看过好几次了,怕你回来错过。”
“咚”,钥匙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叶常青借着捡钥匙的动作,慢慢蹲下来,把上身的重量倚在门边的墙上,她竭力展开一个微笑,轻声道谢:“有劳李妈妈了。”
李妈妈回笑:“多年邻居了,别这么客气。那我先进屋去了,你赶紧去看看孩子,只有你婆婆一个人看着,估计还没顾得上吃夜饭。”
叶常青低低应承,垂着头神情莫名。李妈妈忍不住叹气讲道:“小叶,别怪李妈妈多嘴,你婆婆本身体制就不好,跑来跑去的,又担着心,哪吃得消啊。彬彬时常一人在家,你工作忙不自由的时候,我能照顾就照顾一下,平常招呼他吃顿饭也不成问题。我知道你婆婆护儿子的紧,有些事你不好在你婆婆面前说,可李妈妈是外人,你们的事我是看的一清二楚。小沃这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也不是个事儿。该管的你还得管管,该说的你也得说,做爸爸的没个样子,说不过去!”
叶常青吸了口气,抬起头,蕴黄的灯光照在她半边脸上,更加显得脸色惨白,似是添了一份无尽的凄楚。她昂颈,睁大眼睛不眨一下,淡淡笑说:“李妈妈,你有心了。我晓得分寸的。”
李妈妈心下又是一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提醒她别蹲着了,地凉,腿要麻的,然手转身进屋。
刹那,忍了多时的眼泪汹涌而出,叶常青紧紧咬住下唇,堵住嘴里的呜咽。她靠着墙慢慢站起来,双腿虚软得仿佛失了直立的力量。额上冷汗连连,背脊早已湿透,濡濡的一阵寒凉。
原来不是她想的那样,也幸好不是她想的那般。不是他……
彬彬,她想到还在医院的儿子,用手背一把抹掉脸上残留的冰冷泪水,深呼气,亟亟踩楼梯下去。
王开左手拎着出来前方国英塞给他的保温瓶,右手拿着几袋子路上买的夜宵,信步走进吕晓秋所在的儿科门诊部。在呼吸科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门前停住,敲了三下,侧身抬起拿满东西的右手扭动门把进去。
吕晓秋正在查看病例,听到他进来,起身接过他手里的袋子,错愕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开凑近搂住她,嬉皮笑脸地往她脸上亲了一口:“慰问你来了。”
吕晓秋向后仰,歪头斜睨他:“你正经点,小心叫人看到!”
说时值班护士小林没敲门就进来了,吕晓秋脸色登地酡红,尴尬极了,不自然地退到桌子前。王开倒面不改色,还打趣起人来:“呦,小林护士铁是闻到香味,觅食来了。”
王开这么一说,进门的尴尬无形当中被化解。小林把手里的病历夹放到吕晓秋的办公桌上,索性顺话承认:“是啊,我们科室的姐妹占吕医生的光,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王开挑眉笑笑,把几袋子东西交到她手上:“囔,你拿出去分了,保准管饱。”
小林道谢后关门出去了。
王开见门重新合上,回身拉开椅子坐到吕晓秋旁边,把保温瓶的盖子拧开,推到吕晓秋手边,卖弄说:“香喷喷的鸡汤,请享用。出门前老太太特意吩咐让我给你带来的。”
吕晓秋抬眼,似是不信:“你妈没说什么?”
王开咧开嘴,又是笑:“能说什么,你的工作比较重要。”
吕晓秋紧逼着反问:“那你的工作呢?”
王开千年不变地措词,随意说道:“挺好啊,跟大妈谈谈心,跟人过过手脚,吃饱穿暖,饿不死。”
吕晓秋盯着他再问:“就没别的想法?”
王开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在家的时候就为工作的事同老头子闹得不愉快。吕晓秋的想法他何尝不明白,无外乎希望他能努力一番,跟上她前进的脚步。可是,他却乐得甘于人后,与她的期许失之交臂。保持脸上的笑意,他终止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办公室挺热乎的。来来,先把鸡汤喝了。”
吕晓秋却突然不高兴了,沉下脸道:“你回去吧,我还要查房。”
王开倒汤的手一滞,微愣后,缓缓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嘴角一动,而后彻底消失。他平静地说:“那我走了。”
竟已然没有心情去柔化这一刻的无言以对,看来他终归会累。
没有盖子的遮护,鸡汤极快冷却,白腻腻的一层油花浮在表面,光看就很没有食欲。吕晓秋想了想,还是倒出一碗用勺子一瓢一瓢往嘴里送。她好像吃不出它的味道,但只要把它当作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就不难下咽。就好比数年来,她一直严谨地要求自己,把人生的每阶段完成妥当,不容一丝差错。或许她对己异常苛刻,没有权利同等对待别人。可王开不是别人,她爱了十一年,以后还要相伴一生,她抵受不了他整日无所谓的态度,她管不住对他不符合自己要求的挑剔,即便她清楚知道很多时候的不应该。
年少在一起时,想法很简单,就是喜欢他这个人。慢慢的长大,心态也随之改变,很多不例入考虑范围的事情出现在他们周围。王开从来不了解她内心的恐慌和敏感,她害怕有一天旁人会不加掩饰地跳出来指责她不够格,配不上王家的门槛,而不是背地里她听不到的窃语。她必须更加严格对待自己,不能落输。潜意识里,她的要强感蠢蠢欲动,也曾经反问过自己,凭什么只有她在努力迎合大家的喜爱?所以她把这种不平衡的阴暗心理加注到了王开身上,似乎他是不以为意的。
很多次,她都把这件事明明白白摊开来说,之前王开还有耐心敷衍过去,对她步步紧逼的尖刻处处忍耐。这次头一遭不留余地的冷场,警醒了她的神智,难道她错了?而她终究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做绝的举措也不过是平静的走开,没有怒火,没有责问,恍如理所当然地退让。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自己无条件的退让,甚至从不生气?吕晓秋想不通透原因,但清晰地记的时间,是六年前。
六年来,只有她给他不痛快,只有她单方面的摆脸。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在她面前把姿态放的不能再低。这六年,他们好像不曾吵过一次嘴。理应是感情好的像浸泡在糖罐里才会如此,但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表面上,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对他的苛责和不满意,然而她的如履薄冰,没人知晓。
王开走出门诊部,发现小片的雪花又在飘落,冷风呼啸,直往人脖子里灌。他不禁紧了紧外套的领子,把已经冻僵的双手放到嘴边呵出一口热气。触目处,结痂的暗红牙印绰绰显眼,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疼意。王开波澜不惊地盯着,忽然就笑了,缩了缩肩膀,把双手□□裤袋里,迎风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嘴里暗自嘀咕:“她难道没发觉我挂彩了。”
话落,对面横冲直撞过来一人,恰好撞到他的肩膀,估计是跑得太急了,没看路。
他伸手扶住撞在他身上的人,表达了一下人民警察的关爱:“嗨,同志,看着点路。”
“不好意思……谢谢……”挣开他的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又急惶惶地往儿科门诊部那边跑。
王开瞪着自己伸在胸前的手,心哗一紧,一时没缓过神来。待他霍地转身去寻,人已经没影儿了。
似曾相识。
却提不起脚步去确认。
他在寒风中怔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