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原形(1 / 1)
经过几个月的清剿后,朝廷对鲜卑人的严苛似有所和缓。据说,五皇子的侍妾从前的东夷郡主,几次到南城接济贫苦的鲜卑人,五皇子不仅不加阻拦,反而出了不少银钱,散发给京城和沧州的鲜卑百姓。皇帝如今专心于治理黄河水患,五皇子对鲜卑的安抚,恰好是为皇上分担忧患。虽然不知皇上心里如何去想,但京城上下都在暗中赞叹五皇子细心而仁厚,四皇子的无所作为自然失色很多。
芳紫翻着景暄与臣僚们的公文往来,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五皇子啊,五皇子,什么时候变成了大善人?”她眸子里的笑意却减了些:“我们可以合作得很好。你得到名声与支持,我能多少帮助我的族人。”
景暄最近对她很信任,处理公务有时累了,甚至请她代笔。陪他读书写字时间长了,她早就暗中学会摹写他的字体,清癯苍劲,时不时流露些许寂寥,写得越多,她越体会得到他的孤单。
“说得对。只是我不知道这样还能多久。”景暄浅浅一笑:“能不能等到给你出主意的人现身?”其实,他相信,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从来不会写在纸上。他布置人马前往沧州搜捕碧眼少年,这个站在暗处的对手,并不容易对付。
“我说过多少次,没人给我出主意,我只是做早就应该做的事情。”她低下头继续翻阅,明媚的面容沉静如水,景暄总也看不够她的美,也许以后就没那么多机会再品味。
从沧州回来,她变了一些,表面上与他更和气,可他感受得到她内心的力量,纯善天真的她,也会有脱离他掌控的那一刻。
怀孕的女人心事最多,经不住丁丽质的劝告,李娇儿来到林下寺,寻了一间净室焚香祷告。她虽不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为了孩子的平安与幸福,还是诚心忏悔自己的罪过。
从何说起呢?那日的事情让她懊恼,景晔从五哥那儿回来,她从夫君的失魂落魄中看出了什么,便命下人去五皇子府上打听,果真套出芳紫溜走的消息。她又偷偷将此事透露给陶畅,料定深恨芳紫的陶畅一定会按捺不住。本以为这借刀杀人之事做得巧妙,却还是被五皇子一一化解。她那么聪明的人,很清楚得罪阴狠的五皇子并不明智,事到如此,她只能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
“他也不是好人,这算得罪过么?”李娇儿自言自语。可芳紫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她不也要置其于死地么?“要怪就怪她得到景晔的心,怪她是景暄的女人……”她诉说着心中的不甘。一个卑微的女子想在不公的世上获取幸福,又有什么过错?
“如果真有惩罚,就全降在我身上吧,千万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说了许久,莫名地感到一丝害怕,不愿在这私密之处久留。
推开净室的小门,一缕阳光洒在身上、照进心头。她怀疑自己花了眼睛,阳光下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不正是外出治水的夫君么?她迟疑着,驻足不前。
“本想给你一个惊喜。”他的脸逆着阳光,看不清楚神色:“可是,你看上去心情不好。”他抽空回京向父皇禀明治水情况,顺便与她小聚。
“我高兴都来不及……”那么多心思终没有白费,她走上前去,斜斜倚靠在夫君身侧,头一次觉得他的肩膀那么牢靠。景晔却不自然地耸起肩,险些闪到一旁。不过他马上张开胳膊搂住了她,表情渐渐和缓下来,沉浸在快乐中的她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不去。”芳紫干脆地拒绝。庆王生辰,丽质不便出行,景暄便要带她赴宴,右腕上丑陋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你既然恨他,不去见他,又如何能报仇?”景暄并没有强迫她,冷眼瞧她蹙起纤眉,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右手,思忖片刻。“就依你吧。”她下定了决心。
碧绿色裙裾长长拖在地上,她走起路来不甚方便,不时提起裙角,露出滚着银边的绣鞋。澄澈而妩媚的容颜,可爱而小心的动作,或许只有她一个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娇俏美丽,所有人都在夸赞五皇子侍妾的美貌,与四皇子的爱妃相比毫不逊色。
芳紫淡淡扫过眼前的男男女女,看见一身嫣红的陶畅依偎在四皇子身侧,一起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她骄傲而矜持地沉默着,与四皇子风雅而机敏地谈吐正相般配。芳紫忽然了悟,这样的生活不就是畅儿孜孜以求的么?她看得清畅儿眼中流露得野心与企望,凭她的能力,她完全可以摆脱不幸,攀得更高。
景暄离开她与那些皇亲贵戚寒暄,她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这个喧闹的厅堂与七年前相比变得更加富丽堂皇,丑陋肥胖的庆王,高坐在主人的位子上,与周围宾客谈笑风生,为什么这样暴虐贪婪的人从没受到惩罚?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他的帮凶,难道不是么?
那些衣冠楚楚的士女,谁能同情当年那个鲜卑小舞女的悲惨遭遇?在眼前的欢声笑语下,全是麻木不仁的冷酷,她痛恨这里的一切,也害怕这里的一切。
她只觉得周身寒意阵阵,绝望的恐惧、与灼热的烙印又堵住了心口,当年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飞快闪过。蓦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身子向前一冲,捂住嘴巴差点呕吐出来。
慌忙回头,李娇儿似笑非笑地伸手扶住了她,她明显圆润了些,面上满足的神态与丽质别无两样,变得可爱许多。“娇儿姐姐。”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嫉妒?怨恨?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景晔又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什么意思,你陪陪我吧。”李娇儿微笑着拉起她的手,芳紫无奈,只得起身与她一起散步。她谈论的内容全是与景晔的恩爱、以及怀孕的喜悦,芳紫听在心里宛如针扎一般,偶尔附和着称赞几句。
“你唇上的口脂该补了。”娇儿细心地发现她妆容掉了些,不由分说拽她进了庆王府的内院。筵席还未开始,一些贵妇正在内院花厅里歇息,见到两个陌生女子,少不得窃窃私语、品头论足,待弄清她们的身份,又露出鄙夷与不屑的神情。
娇儿带她进了妆室,从荷包中掏出一管上好的蜜蜡口脂,为她细细涂匀,这下才满意:“好啦,我们赶紧出去,省得和这群女人怄气。”芳紫抿了抿唇,正要和娇儿走出花厅,一团红云涌了进来。四皇子的爱妾没人敢怠慢,所有妇人都殷勤地与陶畅打招呼,陶畅挨着庆王妃坐下,方才抬眼看见芳紫和娇儿。
娇儿和陶畅交换了一下眼色,芳紫都看在眼里。“六弟妹,你身子不便,为何不坐下休息?”陶畅满脸堆笑,招手道。娇儿看了眼芳紫,芳紫点点头,和她一同拘谨地坐下。
陶畅在贵妇中人缘甚好,她和夫君一样健谈,很快所有人都围绕着她的话题闲聊,娇儿时而插上几句,而芳紫一句也不说,观察着陶畅的一言一行,五味杂陈于心。
“我就说,鲜卑人粗鄙得很,他们大概不懂得我们汉人礼仪,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陶畅说得绘声绘色,引得笑声阵阵,立即有几双眼睛盯住了芳紫,她装作没听见,看向别处。
陶畅看着芳紫的躲避,轻笑一声,越发得意了:“所以我家殿下说了,这些鲜卑人该赶尽杀绝的,为什么有些人要同情他们,不是自讨苦吃吗?”
“畅儿,说够了么?”轻软的语气搅了陶畅的兴致,她绷紧了脸色,真的住了口。芳紫站起来,抛掉了紧张和拘束,走到她面前,谁也没想到,这个柔弱的鲜卑女子竟也有这样的气势。
她嫣然一笑,目光中却凛冽逼人:“畅儿,你再怎样恨我都无所谓。可是,你这样对得起你家人么?你爹娘可不愿看到你这样子。”
花厅里顿时寂然无声,这下所有贵妇都见识到了鲜卑女子的“凶蛮”。陶畅瘫坐在椅中,气得发抖:“你算什么?还以为是三哥的妻子……”庆王妃见陶畅失态,冲芳紫呵道:“你一个鲜卑侍婢,怎能在此撒野,五皇子怎么教你的规矩!”
“我四哥该教她规矩才是。”男子清冷的声音打断庆王妃的斥责,冷漠散淡的五皇子竟大摇大摆走进妇人们待的地方,牵起芳紫的手,对庆王妃说了句“抱歉”就离开了。风闻五皇子不拘小节,行事出奇,养在深闺的贵妇们惊讶之余,又暗叹这皇子的情意,只有娇儿和陶畅内心不安。
“你的唇红得娇艳。”景暄和她慢慢走着,口气看似平淡:“我真想尝一口。”芳紫被他逗得脸红,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是娇儿给我的口脂。”他立刻变了脸色,把她扳过来,用袖口蹭掉了那层鲜艳的口脂,严肃告诫道:“她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许碰!”
华灯初上,筵席才迟迟摆上。景暄和几个皇子围坐在庆王身侧,芳紫坚持不肯与景暄坐在一起,而是避得远远的,陪着孤身一人的李娇儿。景暄仍不放心,走过来当着李娇儿的面叮嘱:“不要忘记我说的话,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动。”芳紫瞥了眼李娇儿,嗔道:“唉,都说了多少遍……”
她根本无心于案上佳肴,眼里只盯着景暄和庆王,看几个男人兴致很高,酒酣耳热之际,也说了很多平常根本不会说的话。“我这辈子,托皇兄照护,享尽了人间清福。”庆王对几个侄儿推心置腹:“只是,年纪大了,最近总梦到一个烙着伤疤的鲜卑女鬼索命,吉凶难测啊……”
皇子们都安慰叔父梦境往往与现实相反,或许是吉兆也未可知。独景暄冷不丁问了一句:“叔父,您可曾真的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庆王呆滞片刻,擦去了额角的冷汗,说话的声音似有点颤抖:“很多年前,好像的确有个鲜卑小女孩被我施以烙刑,后来死了。”“只是巧合而已。”景昀开玩笑说:“就算化作厉鬼,鲜卑的厉鬼又能拿我们弘殷皇族怎样?”在座众人大笑起来,景暄淡淡一笑,目光投向了她。
她低下头,拉起袖口遮住伤疤。“庆王也许真活不长了。”娇儿小声地说。她陡然心惊,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开了筵席。
她在庆王府邸里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因她穿戴着贵妇的衣饰,一路并没人阻拦。所以当身边经过的仆从轻拍她胳膊时,她吃惊而厌恶地用力一甩。
那仆从大胆地抬头看她,又是熟悉的绿眼。“你、你……”她后退一步:“景暄正派人抓你。”“可他抓不到我啊。”葑墨带她来到无人之处:“我赌的是天下的买卖,当然要跟着值得下注的人。”
芳紫思虑敏捷,很快回道:“东夷你下的赌注是我么?弘殷你选中了谁呢?是哪一个皇子?”“你猜对了大半。至于弘殷的赌注,我还真没想好。”葑墨拍了拍脑袋。
“你选我,因为我一个女子肯乖乖听你的话。可弘殷的皇子们,一个个狡猾狠毒,未必能让你如愿。”芳紫不客气地说,顽皮地笑着。
葑墨也笑着:“所以很难抉择嘛。他忽然抱起她躲进旁边树丛里,“有人!”他压低声音说。
两人探出头,看到前面一个矮胖的身影踉跄着,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庆王不知为何也来到庭院深处。
庆王突然一跤跌倒,匍匐在地呜呜痛哭:“我不想死啊……”“不自我了断,想怎么死就由不得你了。”景暄的声音,冷冰冰、硬邦邦的敲在她心头。
“好侄儿,我还没有活够呢。美食、美酒、女人……”庆王低三下四地哀求:“我别的都不要,只要这些……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景暄视若无睹,轻蔑地说:“很多人也没有活够,你又何曾怜悯过他们的性命?”“好侄儿啊,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庆王嘿嘿笑起来:“你这么心狠手辣,跟我说怜悯!”
好一阵儿,景暄没有说话,她只能听见庆王呼哧呼哧的喘息,散发出濒死的绝望。“不,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庆王不甘心地大吼一声,站起来扭身就走。景暄没有动,诡秘的笑容一点一点绽放。
忽而阴风大作,吹得庭院里树丛飒飒作响,她越发觉得气氛诡异可怖,正要稍稍挪一下脚步,猛然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树丛。
庆王猝然立住,借着阴冷的月光,看见一个容色惨白的纤瘦女子,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飘舞。她瞪大眼睛,缓缓地伸手捂住了嘴巴,手腕上的烙印赫然显现,狰狞虬结,和梦境中一模一样。
“鬼啊!”庆王腿一软瘫倒在地,又屁滚尿流爬到景暄脚下,抱着他的腿干嚎:“冤鬼索命来了,救我啊!”
“你多活一天,就会被冤鬼纠缠一日,活着还有何益!?”景暄森然冷语,不啻于推他上绝路。
“真的没有回转余地么?我可以改过自新!”庆王哭腔里已是无力。“叔叔,若有一线生机我也会为您争取。”景暄换了幅语气,痛心地说:“可是景暄无能……”
庆王又回过头去,已看不见惨白女鬼的身影,他颓然地说:“我今天总得多喝几杯好酒吧……”“我也会多喝几杯送叔叔上路。”景暄俯身扶起庆王,庆王晃了晃,挣开景暄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走了。
景暄神态自若,整了整衣冠,走上前拨开树丛,她一个人瘫坐在树丛中。“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景暄恍若无事,原来景昀正沿着小径走来。“紫儿,我找你找了好久。”他牵起失魂落魄的她,与她回到筵席。
晚宴仍在继续,各怀鬼胎的众人交杯换盏、兴致不减,庆王喝得尤为尽兴。芳紫一口也吃不下,没有一点大仇将报的痛快。后半夜筵席才散去,她一上马车就歪倒在他怀中睡去,醒来后,他们心照不宣没有再提此事。
庆王生辰两日后暴亡。芳紫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他?”“如果说为你报仇你信么?”他漫不经心地笑着,攥起她的右手。
“你不怕皇上追究?”她冷静地问,不愿与他调笑。“我怎么敢忤逆圣意?”景暄严肃起来:“年纪越大,疑心越重。庆王是林贵妃的儿子,虽然他只是个白痴!”
她不再追问,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他猛地低下头,吻住她的伤疤,似要吸吮她所有伤痛。她禁不住向后仰起头,双眸空洞地盯着屋顶。
“是他让我们错过这么多年……”手腕湿了一片,是伤疤迸裂了?还是,他的泪水?
芳紫到陶然湖边的皮影戏坊寻找葑墨,神出鬼没的他想必不会蜗居于这个暂时的舞台,但她能想到的只有此处。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从戏坊里钻出来,差点撞她满怀。“姐姐也来听《幽兰记》么?”一个小丫头快人快语地说:“我们都听不够呢,小小姐姐和她哥哥终于在一起啦。”
她注视着孩子们欢快雀跃的背影,古老的故事有了新的结局,不久前的萧瑟也被生气与欢笑所取代。走进戏坊,光线明亮了许多,艺人正精心护理着栩栩如生的皮影,她找了个板凳坐下,静静地看着。
“是我眼花了么?送我金簪的姑娘?”皮影艺人从忙碌中抬起头来,眯起眼看她。
“是我耳朵听错了么?为什么故事的结局变了?”芳紫学着他的口气,笑着问他。
皮影艺人把手中皮影搁到一旁,循循说道:“人和事物都在变化,一百多年的老故事如果不变,就没有人愿意听了。”她听了有几分启发,沉思一会儿,她才开口说明来意:“我来找葑墨,有几句话要问他。”
“哦?”皮影艺人站起来,背过身又忙起别的:“你要问他什么?”他的声音渐渐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沧桑,仿佛有几分熟悉……“问我该问的!”她不假思索地说。
他慢慢扭过头,那张脸,是西域年轻男子的深刻面孔;那双眼睛,颜色各异,散发着迷人的光芒。他的手中,攥着一张□□。
或许经得多了,或许从没过多在意他,芳紫没有太多地惊讶,只是握住了两只手。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他要告诉她的她已明白:“葑墨公子,或许你对我的境遇了如指掌,可我不敢奢望那样的好事。”
葑墨不再兜圈子,很直接地对她说:“我帮你救助你的族人,还可以帮你寻到你钟情的男子!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呢?”
“他?”她没有说出他名字,但见葑墨点头:“你我都不想他活得太舒服。”私探庆王府,使他确信,他需要扫清的障碍是什么。
她没有一口答应他,而是犹疑地抿起嘴巴。她如果深恨他,就不该犹豫不决,“倏”地一声,葑墨将□□掷到一旁。
屋外的光线霍然暗淡了几分,背门而坐的芳紫立时察觉,扭过头去。
“郁久闾伏莫。”景暄一步一步走近她:“我今日才知道你的模样。”
葑墨忽然迅捷地扑向芳紫,景暄只差一步,只能眼看他把她圈进怀中。银光一闪,她的喉咙被一把匕首抵住。
“我来邀您到府上一叙,何必大动干戈?”景暄虽然轻松地笑着,却小心翼翼地后退,防止他伤到她。
葑墨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迫着她倒退几步,拉大了与景暄之间的距离。
她没有开口向他呼救,而是有点心不在焉,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处于险境。景暄的失望瞬间化作疑心。
盘绕在她脑海中的,是他的姓氏。郁久闾,柔然的王族,雄踞北方草原近百年,始终窥视着中原沃土,企图在东夷与弘殷无休的争斗中分一杯羹。他该是一位柔然王子,为了实现王族的梦想,经营着扶植东夷抗击弘殷的阴谋。只是下了那么大的赌注,又能否如愿赢得天下呢?她想看他如何赌完这一局。
“伏莫王子。”景暄冷淡起来:“我难道为一个女子恭送您离开这里么?”他脚尖一点堵住了门,狠狠地说:“焉知你们演的是不是一出苦肉计?”
葑墨手上不敢松劲,她细嫩的脖颈上现出了一道血痕。“说的是。”她轻咳道:“你不一直怀疑我与他勾结么?”不知怎的,他的话让她心头隐隐作痛。
“五皇子,既然不爱惜她,你尽可以出手,大不了我自认倒霉。”葑墨咄咄逼人的盯着景暄,动听的嗓音里透着极大的恶意。
景暄摊开双手,朗朗笑道:“伏莫王子,景暄今日空手而来,本是诚心与您相谈,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了……”“你还是不敢伤她!”葑墨笑着打断他。
“别听他的……”她下意识地说出口,又被葑墨扼制得更紧了,那一刻,她的确只想着提醒他不要落入葑墨的陷阱。她看不见,葑墨深刻的面孔顿时僵住,可她看得清,景暄有那么一瞬,释然地笑了,虽然转眼间又蹙紧了墨眉。
“五弟,你若抉择不下,就由哥哥来替你了结吧!”门外温文尔雅的声音,令三人齐齐变了脸色,景暄侧过身子,飞速向外扫了一眼,又转过头紧盯着葑墨,生怕他猝然出手。
四哥景昀满面春风,身边簇拥着的一群弓箭手拉满了弓弦,箭尖正对屋内三人。如此近的距离,任谁也逃不过。“让他退下!否则……”葑墨毫不客气地命令。景暄面如寒冰,却别无选择。
“四哥。”他挡住了身后的葑墨与芳紫,若无其事地说:“我早有布置,不劳尊驾了。”
“你为了鲜卑女人,还要继续包庇逆贼么?”景昀人前罕有不笑的时候,当他不笑时,阴狠的表情与弟弟如出一辙,那是权力场中的男子惯有的表情。
景暄没有说话,他该选择心爱的女子,还是自己的前途?四哥压迫得他喘不过气,而她明媚的双眸又总是触痛他的心……终于,他看似不经意地挥起了玄色宽袍,葑墨只觉寒光一闪,劲风扑面而来,那是暗器的来势。他早有准备,把她向前推去。
“啊。”她声音虽不大,却是忍不住地呼痛。景暄双手堪堪触到她,又听景昀迫不及待地叫道:“放箭!”
景暄一只手把她倒过来的身子揽到身后,一只手振起衣袖,以精纯内力挥掉袭来的白翎羽箭,羽箭啪啪落地,然而此举过于耗费功力,他很快便难以招架。
眼瞅着傲慢的弟弟狼狈地疲于应付,景昀暗暗得意。冷不防弟弟的身后也射过来几枚箭簇,景昀身手平平,侍卫们立刻环成一圈护卫主子,暂时缓解了景暄的压力。
景暄置身于前后夹击的危险中,还是回身抱住她,要看清她的伤势,却发觉葑墨已无声地欺到他身前。
“这是我替娖娖给你的。”葑墨险恶地笑着,重重地推了他的胸口。借着这股力量,葑墨轻身向后移去,闪进了皮影幕布中。
景暄使不出一点力气去追他,怀抱着她,从没有觉得这么沉重。
芳紫被他抱住,好容易站稳了身子,见他眸中墨色愈发地浓。“暗器…疼么……”他吃力地问她。她并无大碍,却心寒他不顾她安危,后退着要摆脱他。
纠缠中,他忽地倒向她肩头,靠着她软软地向下滑落。她忙去扶他,不经意触到他胸口,一片潮湿,那是鲜血的粘稠,被玄色衣裳所掩盖。
“你被他暗算了?”她弯下身子抱他,不让他摔倒在地,却力不从心,和他一齐跌坐在地上。他没有回答她,埋头在她怀中一动不动。钉在身上的暗器阵阵灼痛,头晕目眩中,她看见景昀在侍卫的环绕下小心地走近,目光中跳动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她本能地伏下身子死死地搂住他,根本说不清原因。然后,便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头痛欲裂,耳边嗡嗡响着各种杂音,好久才辨出女子细细的啜泣声。不好再让她忧心,他张开眼,用力握住她的手。
丽质泪眼婆娑,见他醒来顾不上高兴,开口便说:“殿下,您总要我保重身体。为了咱们的孩子,您也得保重啊……”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想起他浑身是血被抬回府,就觉得后怕。袁晨在生死关头及时赶到戏坊,四皇子碍于声名没有对弟弟下手,景暄才幸运地捡回一条命。
“我没事。”景暄疲惫地笑道:“内力耗费太多,有些虚脱。”“胸口被捅个血窟窿还没事?”丽质还是第一次敢于责备他:“你不想想,若有三长两短,母亲大人怎么办?你的孩子谁来照顾……”
不过她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据说四皇子抢先在皇上面前告状,皇上非常不高兴,他不仅伤了身子,还失了父皇的意,这些是非她又怎么敢开口?
景暄耐心听她说了半天,也不作辩解或安慰,只是问:“她怎样了?”丽质心凉了半截,草草说道:“我去叫她来。”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吃力,可他没想过留住她。
芳紫不一会儿来到他床前。她没有束起头发,长发散散地垂在胸前和背后,轻薄地披衫下,包扎起来的伤处清晰可见。
如果没有记错,他发出的五枚暗器,都钉进了她身上。暗器没有毒性,他用的力道也并不大,正是算准葑墨不敢真的下手,他才故意伤她引得葑墨自乱阵脚,把她夺回到身边。跟她解释她不可能听进去,何况他那时的确怀着伤她之意。
“我身上伤口很疼,你想说什么尽快!”她好像瞥了他一眼,又可能向别处,自顾坐下。他缓缓坐起来,捂着胸前胀痛的伤口,言笑晏晏:“我倒没受什么大伤,想与你聊几句。”
“是葑墨么?柔然的王子……”她用不着他说破。他笑着摇头:“我想说的人,是娖娖。”
“娖娖跟你差不多一般高,年纪比你大一点,虽然没有你好看,但眼睛里的澄净和你一模一样……”他当初见到她时,总觉得她们有些像。
她撇撇嘴:“有一天晚上醒来,我听见你叫她。”景暄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在他无休止的梦中,除了争斗,就只有她。有多少次是唤着她的名字醒来,看到她还在自己怀中酣睡,才放心合上眼。那个关于娖娖的梦,他还记得:她哭诉着两年来的悲苦,因为他无力去实现当初的承诺。
“我答应过为娖娖找个好夫君,结果却送她去和亲。”景暄难得伤感地说:她成亲时哭闹了好几天,听说伏莫对她一点也不爱惜……”“伏莫的妻子?”芳紫恍然明白什么:“你想说什么?!”
他面上的痛心一闪而过,徐徐地说:“娖娖是代人受过!她本不用嫁到柔然的。”如果能寻到与柔然王子有婚姻之约的东夷郡主,娖娖的命运不会是这样,她不愿远嫁,而她嫁的人也不甘娶一个替代品,她与伏莫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痛苦。
芳紫只觉浑身上下无比冰冷,葑墨妖异的眼睛在面前闪烁,好听的声音在耳旁萦绕。苦心积虑地接近她,难道真的只是谋取江山吗?她早已忘却的婚约,他一定没有忘掉。
“你既然知道他的底细,是要提醒我离他远点么?”她还是不信,他能为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