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孝女(1 / 1)
她陷入了沉思,多少年后,她对钟怀德是恨之入骨,还是心怀感激呢。三年过去,她含苞待放,而他却苍老了,两鬓已生出星星点点的白发,眼中的冷峻变成了无奈。
她忽地心疼起来,为了母亲为了她,这个老男人恐怕要孤独终老了,她怎么会恨他呢?除了慕容哥哥,他是唯一一个给她带来亲人感觉的人,所以她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任性撒娇。
她打定主意要让他享受到天伦之乐,只是现在的她还放不开、做不到。她本想扶起钟怀德上前,又感到难为情—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于是说道:“钟叔叔,不早了。我要睡觉了”站起身头也不回走进船舱。
她当然睡不着,听着潺潺的流水声直到天明,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头痛得厉害。她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还是难受。她不想出船舱见到钟怀德,闷闷坐了一会儿,掏出藏在小衣下面的帛卷,三四年了,她将凌渊派的秘笈当作珍贵的宝物小心藏在身边,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心,静不下来。也许,她还是以为钟叔叔和慕容哥哥能永远地保护自己,就算是报仇,也有慕容哥哥带着她啊。
可这几天,她已经无数次提醒自己,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没有钟怀德的庇护和慕容哥哥的呵护,好好学点武功,才能自己保护自己吧,几年前她就提醒过自己,可是没往心里头去。到京城还有一些日子,不如趁这最后几天好好学点本门武功吧。
心思渐渐明澈起来,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古怪的人形动作印进了她的心里,动了起来,她的师父,风姿绰约的宇文滟翩然舞动。七岁的那个夏天,她风一样的飘来又飘走,给她的父母带来了那么大的打击。母亲说师父不是坏人,答应过告诉她师父的故事。
如今,母亲和师父都不在了,母亲永远不会回来,师父呢?还在青山绿水间飘荡,笑看芳草碧连天?
她感到羞愧,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挂念过师父,实在是不肖之徒。不过师父本领那么大,谁能欺负她呢?她怎么没想到救我呢?她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既然师父不关心她,她的负罪感就减轻了一些。
芳紫沉浸在师门武学中,忘记了船舱外的世界。前面的内容师父大致教过她,除了基本的内功心法,就是精妙独特的招式,再复杂也不过是从最基础的演变而来,她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做着动作。
到后面可就难了,可是后面的图画真是漂亮,简单几笔就把那练武女子的动作神态勾勒的惟妙惟肖,她摩挲着画面,爱不释手。这武功名字也特别“独步危楼”,她注意到卷子的左下角写着几个蝇头小字“戒之慎慎”好像师父的确说过有的武功不能练的,我笨手笨脚能练出什么名堂呢?随便比划比划消磨时间罢了,她说服了自己。
一天不见她出船舱一步,钟怀德担心起来,这个傻丫头,不知鼓捣些什么。犹豫了一番,他掀起布帘走进了她的房间,看到她闭目盘腿,双手放在膝上。听到声音,她睁开双眼,眼底一片纯净。
钟怀德心里一动,温言道:“芳儿,做什么呢?连饭都不吃。”
芳紫吐了吐舌头:“辟谷呢,我听说这样可以成仙!”“胡说八道,总说些不着调的话,快起来吃点东西!”他一把拽起她,她身子乱扭,还是被他拖了出去。
甲板上,摆着一桌的精致菜肴,想来是刚才船泊在岸边时钟怀德给她买来的。“辟谷”之术在美食面前立即失效,她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心下有些奇怪:不过是按照“独步危楼”的心法口诀将真气在体内转了一圈,却是如此耗费体力,浑身绵软无力。
眼前的江面开阔起来,正是南方瀚水与北方漠江交汇之处。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离京城越来越近,两河汇流,短长不过三五天就将到达宸都了。
在她很小的时候,爹和娘带她去过漠江的源头,巍巍青山之间,无数条溪流汇聚成一条大河奔涌而出。“这是我们祖先居住过的地方,是鲜卑的圣地!”爹指着一处处遗迹,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述鲜卑的历史。但是她只记得一座黑黢黢的大山洞,听爹爹说是鲜卑先人刻字记事的地方,还带她去祭拜,她被黑暗吓哭了。
混浊的漠江是东夷鲜卑的母亲河,碧绿的瀚水却并非弘殷皇族的发源地,广阔却温和的瀚水哺育的是温和的南方汉人,而北方宸都的弘殷汉族,浑身散发着粗犷凛冽之气,即便那些面容精致的贵族男子,眼中依然充溢着某种强硬,她的钟叔叔,老了,虚弱了,后背还是挺得那么直。
江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多半是漂向京都繁华之地的。
一只乌蓬小船,不疾不徐地跟在钟家船只身后。船头插着一只白幡,格外显眼。“那船跟着我们很久了,看来是有事相求,又不好开口。”钟怀德沉吟道:“芳儿,你向那边喊喊话,船上人见你是女孩子或许好说话。”
这可是满足好奇心的好机会!芳紫双手作喇叭状,喊道:“对面的……不对,对面船上的客人,有什么事……又错了!,有缘千里来相会,可否出来小叙?”话到嘴边全乱了套,她心里只怪钟怀德把这苦差事推给她,白了他一眼,钟怀德一脸讥诮之色。
小船里没人应声,船夫依旧默默地划着船,芳紫心下奇怪,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船。半响,船舱门帘一掀,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浑身缟素的少女,看身量比芳紫大上两三岁,宽宽的额头,苍白的脸色,她缓缓走向船头,对着钟怀德和芳紫盈盈下拜道:“小女子清河崔氏,父亲亡故,与母进京投奔戚族,囊中羞涩,还请官人相助”她的语气不卑不亢,神情落落大方,没有一丝难为情,令人心生敬意。
钟怀德神色肃穆,拱手说道:“原来是名门之后,幸会幸会!钟某也正要去京城,若是方便不如一路同行好了,钟某虽然虽然钱财不多,但崔夫人和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便是了”少女再三道:“钟相公实在是客气了,家母不便出来,小女子带家母在这儿拜谢钟相公了。”却不提别的。
钟怀德将芳紫拉到身旁,呵呵笑道:“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我懂得,就让小女芳紫去你船上帮帮忙吧。”
芳紫冲那少女笑了笑,少女点了点头,神色依然很矜持。“姐姐叫什么名字?”这问题有点无礼,少女迟疑了一下,钟怀德不悦地瞪了芳紫一眼,少女脸上的尴尬转瞬即逝,从容答道:“小女子单名‘芷’……”
未等乌蓬小船并上来,芳紫已轻飘飘跃上了小船的船头。少女一惊,忙道:“妹妹身手好伶俐。”钟怀德瞪大了眼睛:五六米的距离,小丫头何时有了这等身手?
崔芷牵起芳紫的手,说道:“妹妹,我们进去小坐一会儿,可好?”芳紫点点头,随她进了船舱。船舱里陈设简洁,崔芷的母亲斜靠在床上,看上去身体不大好。
问候了崔夫人,芳紫四处打量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口帮忙,崔氏母女的神情谈吐,平静淡然,全然不像陷入窘境的样子,而以她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求人的,真不愧是大家之女,困境之下还能保持如此风度。
聊了一会儿别的,芳紫才开口说道:“姐姐,既然我们一起上京,不如一起生火做饭吧。”“妹妹真是体谅,我和母亲被之前的船家骗了,盘缠卷走大半,剩下的一点点也只够付船费,好几天没生火了,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说多了话,崔芷也不那么拘谨。
“嗯,我让爹置办点好的,多吃点鱼啊肉啊的,好好给你补补身子!”不料崔芷摇摇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说道:“我要给先父守孝三年,三年内不能吃鱼肉,只可以吃粥食和青菜。”
“那些都是古礼啦,现在谁还那么计较?三个月就足够了”“不,那可是圣人制定的礼仪,况且母亲现在生病,我还要替母亲恪守礼制”“姐姐,我看你脸色也不是很好,可不要为了什么儒家礼制伤了身子?”
崔芷脸上多了丝淡淡的哀容:“我从小身子就不大好,以后也是好不了的,吃不吃鱼肉都无所谓,我倒宁愿自己多受点苦。”
芳紫心里很不好受:“你也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啊”
崔芷歪着头,有些走神:“我很仰慕汉代的和熹邓皇后,她也是毁衣废食,为父亲守孝三年的……”她忽然捂住嘴,不好意思道:“妹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麻烦你给我母亲带点滋补的食物吧。”芳紫不好再跟她争执,答应了。
回到自己的船上,芳紫才发觉刚才和崔芷闲聊时崔夫人仿佛不存在一般,既没有加入到她们的谈话中,也没有什么声响。她对钟怀德说了,钟怀德说:“那小姑娘显然是一家之主,她母亲说不上话的,清河崔氏的女孩能干呢,你可比不上。”
芳紫噘噘嘴,心里真有些佩服。她知道,清河崔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以及她母亲出身的长乐冯氏本是繁盛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几家相互通婚,势力盘根错节,历朝帝王都对世家忌惮三分,可百年前在位的弘殷皇帝开始联合其他新兴势力,打击目中无人的几大世家,几大世家在当时又没什么杰出人物,损失惨重,就这么慢慢败落了。不甘心的冯氏“叛逃”到东夷,成为东夷的座上客。而另外外几个世家,虽然还有人在朝中为官,却早已不像当年呼风唤雨纵横跋扈,顶多是个二三品的闲职,而更多的世家族人完全沦为了平民百姓。崔芷一家就是不幸衰败地清河崔氏一员,生活清贫,还在固守着贵族的尊严与荣耀。
晚上,月朗星稀,零星听到船家娼女娇柔地卖唱声。芳紫伸手看了看伤疤,世事无常,若没有这伤疤,现在还在伴着歌声起舞吧。一抬头,崔芷站在对面含笑望着她,很自然地,两人坐在船头聊了起来,她们的生活没有交集,所以可以敞开心扉。
崔芷长叹了一口气,却笑着说:“真不知到了京城会怎么样?人家会收留母亲和我么”芳紫看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安慰道:“人家不收留你,来我家啊,你投奔的是哪一个崔家?”崔芷说:“礼部侍郎崔喆是我远房叔父,我想去试试。”
芳紫说:“我听说他现在放下门第的架子,把好几个自家女孩都嫁给了皇族呢”崔芷淡淡说道:“我只想让我娘过得好一些,只有我争气,她才不会受气。”
芳紫仔细端详着对面的女孩,看得崔芷很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了头。芳紫笑道:“凭你的相貌气度,嫁个王公贵族不成问题。明年春天的选秀,姐姐一定能脱颖而出的”
崔芷又严肃起来:“我要给父亲守孝三年的,婚姻之事,自然要等到三年以后才会考虑。”芳紫不以为意道:“也是,明年太早了些,怎么也得先准备准备,不过姐姐你得忍受几年的苦日子了。”
“妹妹你呢?明年选秀躲不了吧,没准就指给一个皇子呢?”“不会的,那时我已经嫁人了”
崔芷抿住嘴,好一会儿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我们以后的造化了”
面对清清淡淡的崔芷,芳紫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可谈,她对崔芷充满了好奇,却又无法产生好感,弱不禁风的崔芷,身上蕴藏的能量是不可限量的。
她们不是一路人的,几年后再见,崔芷或许已成为皇室贵妇,而她在跟那个还不曾谋面的陶槿过着平淡的日子吧,咦?难道就不能设想一下和慕容哥哥重逢么?重逢……若果真重逢,那定会是一场波澜。
她摇了摇头,其实,她向往着平淡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没有慕容哥哥,那的确是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但若那男子愿意和她一起享受平淡,她也不会去改变什么的。
三日后,京城宸都近在眼前,两岸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好一派热闹景象。宽阔的河道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钟家和崔家的两只船穿梭于其中,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心情沉重起来。
芳紫沉默了许多,呆望着眼前的繁华,若有所思。崔芷倒开朗了一些,时不时向芳紫打听几句帝都风华,“帝都很好,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生活在这里吧”她好想回到温润的荆陵,沐浴在那和风秀色中,心也是温润的。
船靠了岸,崔芷立在船头张望了一番,笑了笑:“看来是没人来接我们了”芳紫不忍:“姐姐,他们要不收留你,去我家好了”
崔芷倒是很理解的样子:“叔叔忙于政务,哪有精力照顾我们呢,投奔他的崔家人多了,又有几个能被他注意?”她微微侧着头,神情淡然。
芳紫轻握住她的手,摇了两下:“那就再会了。”崔芷抬头望天,晴空万里,太阳有点刺眼,她眯起眼睛,柔声道“会的”
芳紫转过身子,钟怀德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与鼓励,她缓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