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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快要在挣扎和矛盾中支离破碎了,要是碎了,何一鸣,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有的时候我也寂寞,有时候我也想有个人陪,可是我又怕万一哪天你突然想选我的时候,我没在原地站着。“万一”——我该赌吗?
转眼又到了年底,31号的时候高彦博过来吃饭,带了几盆花。他讲明的是送我们家的,让我放到客厅窗户外边的塑料槽里。花叫interheide(这怎么翻啊,反正就是个花名,冬石南?),我看花店也有写成Erika的,是中南欧山地的原生植物,似乎不长叶子,只有花梗,开满了细细碎碎的小花,深粉、浅粉、白色,品种不同,花季不同,总之就是单看其貌不扬,连成片蔚为壮观的那种。到了秋末,德国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养,价格便宜,耐严寒,花期长,能持续到初春。
“诶,赶紧把窗户关上,骺冷的。”高彦博说。
“用浇水吗?”我问。
“不知道,反正也下雪。你还真想好好伺候它啊,告你酸性土壤,湿度多少你也不明白啊。人家不都是往院里一扔就不管了么。”
“能开多长时间?”
“俩仨月?不知道。”
有人起哄:高彦博送花了。
又有人起哄:送花了人也不答应。
我没好意思抬头再去看他。
吃完饭照旧是一大帮人去城堡蹭焰火看,N城市民自发组织的,我们只是烘托气氛,不自备花炮。出门之前,犹豫了一下,就算知道今天是年底,是周五,我也还是把8310揣上了。快十二点的时候它居然响了,这算是对我执着的奖励吗?
“你今天又值班?十几号不是刚值过吗?”
“我在家呢。”
“哪儿?”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焦躁,做贼时间不短了,可还是改不了的心虚,“你赶紧挂了吧,打不打的没关系,别再给逮着。”
“我就是突然想你了,觉得不打不行。”
“你怎么了?”我不安。
“没怎么。”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好长时间都没给你打电话了。”
“没事吧?你到底怎么了?昨儿喝高了?”我问,“去赶紧补个回笼觉去。”
“真的想你。”
2005年,一月一号,早上七点,在家想我?我应该感动啊,可是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没事儿了,就听听你的声。我在阳台上呢,进去了。”
“啊,别再冻着。你以后别在家打了,嗯?别忘了你答应我过的。”
“嗯,挂了。”
那天之后,他的来电频率一直也没有太高,来电时间仍旧大部分停留在他值班的晚上,偶尔也会有不期而至,比如1月18号,那天他不值班;比如3月20号,那是周日。我隐隐觉得何一鸣是不是也在赌那个“万一”,我没问,也不太敢问,即便我是诱因,可处理起来还是要他本人。我发誓,我以前没逼过他选我,我以后也不会逼他选我,我安抚自己,给自己开脱。可如果真有“万一”那应该是我捅过的最大的娄子,这应该就叫——罪恶感吧?
我的妄想无比清晰地在心里抬头了。这个妄想和我的要求站在一起,自相矛盾得昭然若揭,我怎么到了今天才发现?如果真有“万一”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那个传说中的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存在?如果真有“万一”,她会不会选择跟我当面对质,那我又该怎么应对,掠夺者对赠与者,成功者对失败者?我窝在沙发上想入非非。
“这个寒假回来吗?”何一鸣在电话里问我。
“不回了,等过完Vordiplom吧。”
“暑假?”
“可能吧,我妈也催我回去呢,说给我撒出来了就不着家了。”
“那我去北京看看你啊。”
“嗯,起码还半年呢,到时候再说吧。”
当高彦博送的那几盆花被我扔进楼下垃圾桶的时候,张希以头一次全科通过没有挂课为由拉着我去弄了个纹身。
“张希,咱成绩得三月底才能都出来呢,你怎么知道你没挂啊?”我问张希。
“啧——,咒我?!”
“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啊。”
“你知道咱楼上住的谁吗?顶楼那男的。”张希问我。
“Döbereiner(姓氏)?房东啊。”
“他不是房东,是房东她外甥,就是帮忙给看着,然后顺带干Hausmeister(物业管理员)的活。”
“那怎么了,你是看上他了,还是看上他身上纹的了?”
“他长的也没多帅。”张希挑剔。
“那不好歹也是一老外么。”
“庸俗!”张希批评我,“他本人是Tattoo师傅。”
“能给你打折?那你拉上我干嘛,俩人才给打折也忒鸡贼了吧。”
“德国什么时候兴砍价啊,熟人不是能给你好好弄吗,这东西弄了就不好洗了。我都去他店里考察过了,手艺没问题,你就陪我一块去,要不想弄就看着。”
到了店里,撺掇的人就在脚踝上纹了个小图腾,还没两欧钢镚大。我拿着一张图样不肯撒手,一条竖起背鳍、舞动胸鳍的鱼,纠结在海浪中间,还衬着些类似云雾的背景。鱼尾摆动,掀起两朵浪花,那应该是两个字母的变形。Döbereiner说,那是前些时候给朋友画的,如果我喜欢他可以现场设计,换别的字母,直到我满意为止。
“这鱼是挺好看的没错,可这字母你总得换了吧,你跟身上弄个sh叫什么啊,换n吧,区别应该不大,你让他给你画画试试。”张希说。
“干嘛换啊,我姓师。”
“那你让他给你把i加上。”
“我不换。”
你今天又哪根筋搭错了?!
“反正来都来了,你不也觉得挺好看的吗。”
“咱别犯轴了行吗?”
“你要懒得等我就先回家做饭去。”
我在腰后偏右,屁股上方纹了那条鱼,黑色,不算太大,线条精细美好,似绣似画,全程没有很疼,但是耗时很久。
“还好意思说我呢,你才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张希说我,“我来不及了,等回来给我看哈,那时候肯定都长好了,真挺美的,我也想弄个大的了。”
张希把看成绩的任务全权委托给我就回国了,直到四月中开了学才回来,还带了一只真空包装的全聚德烤鸭。
“诶,跟哪儿买的啊?”我笑。
张希说了一大串上海话,从表情上看是在骂我无疑。
第二天,她打电话把高彦博叫过来一起吃晚饭。鸭子从烤箱里取出来,张希派高彦博片鸭子。
“让我姐弄,我哪儿会啊。”高彦博不干。
“什么都让你姐弄,要不你追不上呢。快点儿,人那儿还炒菜呢。”张希把小刀递给他,站旁边看着,“别用菜刀了,这小的快。”
“你不也闲着呢吗?”
“这鸭子还我带回来的呢。”
高彦博迫不得已做了庖丁,却在片鸭子的过程中出了事故,一刀切到了左手中指。艳红的血从指甲缝里溢出来,有几滴落在地上,好像还有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怎这笨呢。”张希拉着他的手在水龙底下冲,水槽里的血水混合液触目惊心。
我抽了两张面巾纸,折厚了,递给张希,“给他使劲摁着,别回头失血过多再死过去。”然后,拿了纸厨房纸蹲下,把地上的血迹擦干。
高彦博叫唤:“你怎这样啊,顾地都不顾我。”
“别吵吵,你自个儿能复原,地不收拾回不了原样儿。”我跟他说。
“疼着的呢。”
“忍着。”
张希揪着高彦博的手指递给我,“要不你给摁着?”
“让他自己摁着。”我瞪张希,“这鸭子不还得我接着片?”
“你留神啊,这不是一般鸭子。”高彦博说完又回头问张希:“这你哪儿弄回来的啊?”
我洗了手接着处理鸭子,高彦博自己摁着手指头站过来观摩,一只鸭子被我切得七零八落。片烤鸭真是技术活儿!!!
我把鸭肉装盘,问他:“还流吗?”
“还流?你直接盼我死了算了。”
“我看看,这儿能贴创可贴吗?”伤口正在指甲缝上,贴上创可贴估计也不管用。
“能。”他认定。
“去让张希领你贴去,我一手油呢。”
“那不贴了。”
“爱贴不贴,还求着你了。”
我收拾桌上的包装袋,洗手。张希拿了创可贴出来,摆碗筷。高彦博拿起创可贴举到我眼前,也不说话,就是一副不给贴誓不罢休的无赖嘴脸。
“等着,我拿指甲刀去,先把指甲剪光溜了再贴,这指甲都劈了。”
我揪着高彦博的手指头,拿指甲刀比划着迟迟不敢下手。
“就当你报仇了,没事儿,下手吧。”
“你要疼可言语一声啊。”
“嗯,剪吧。”
我剪好他的指甲,一枚创可贴竖贴,包覆住指甲,另一枚横贴围住指尖,“捂不严,白糟践我们俩创可贴。”
“捂不严捂不严呗,我当通风了。”他说着竖起中指冲我嘿嘿地笑。
“笑什么啊,不疼了吧?”
“姐,”他把竖起中指的左手伸近我,“真不是我不文明非想对你怎么着,就竖着不疼,耷拉下来就疼,突突地跳,我也没辙。”
“那你五根全竖着!”
张希在旁边看得乐呵呵的,“小高,加把劲儿,有戏。苦肉计能进三十六计不是吹的。”
(三十一)
05年,Vordiplom的考试全部结束以后,我一直慎着不敢订机票,是怕见面,更怕是一场两年的轮回。彼时的诱惑是四个半月,此时的,我以为是地老天荒,其实是万一地老天荒,我只是一意孤行地把“万一”自动忽略了。这两个字威力巨大,巨大到足以让我认清是一与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对决,我的胜算真的不大。
我用障眼法成功说服自己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决定以后就归心似箭,近期直飞的机票早已售罄,只买到法航的转机,法兰克福巴黎,巴黎北京。那天飞机起飞后就有人突发急病,不得已在柏林迫降,等着再次起飞的当口我打电话跟张希抱怨,真不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出德国地面呢,然后又嘱咐张希上QQ给我妈留言,说不准什么时候到,别去机场接我了。晚点,耽机,这趟家回得我心有余悸,足足睡了两天,才渐渐缓过来。
我妈我爸,亲戚朋友在这两年里好像都没什么变化,我家狗倒是明显见老了,可它还是爱舔我,蹭我。到家以后,我立刻征用了我妈的手机,全天候地霸在自己怀里,等着何一鸣的电话。在他那根食物链上我还是得在低端站着,反正也没什么信心往上游争取了,站久了也习惯了。
“妈,你这哪儿买的这么骺的哈密瓜啊,给我爸留着吧。”对于甜食的热爱我远远不及我爸。
“老何找人给捎来的,不是买的,买的还真没这么好的。”我妈说。
“哪个老何啊?”听见何字我心里会不自觉地咯噔一下。
“你不吃把盖盖好了,还给我搁冰箱里去。”
我从厨房里出来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哪个老何啊?”
“咱家认识几个姓何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妈瞪了我一眼,低头看报。
“何一鸣?”我对我妈的态度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对他和我手里哈密瓜的关系却不能不追究,“他上咱家来了?”
“餐柜里还有葡萄干什么的,也是他捎过来的,你要吃自己拿去。”
“他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着,你都问清楚了,你是想怎么着?!我这压着火一直不说你,你还来劲啦!”我妈啪地一声就把报纸摔在了沙发扶手上。
我以为跟我隔着几千公里的父母根本不可能洞悉一切,可原来他们只是替我保守所谓的秘密,不跟我说破。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我还是不能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