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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的最后一夜。
昆德拉曾经谈笑风生:生命的本真是沉重,人们渴望的轻松生活根本就不存在。
那就学会举重若轻吧,尽管这很难;或者学会释怀吧,尽管这很忧伤;在两者都没学会之前就选择逃避吧,一直逃到必须要正视分离的那一刻,等分开了,就无师自通了。
28号,雪已经停了,风比前几天冷多了,为了防滑路上撒着像小石子一样的灰黑色盐粒,踩上去是吱吱啦啦的响声。两个半钟头的火车,我一直看着窗外,避免跟何一鸣对视,他抓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到了机场,我陪着他换登机牌,托行李,跟着他走到闸口。
“我家人说了,明天早上去接你。进去吧。一路平安。”我说完转身就走,被他从后面捉住手腕。
再转回身,我努力笑得温柔,“别这样了,你是回国去,又不是送死去。”
他拉着我不松手,还是一言不发,这种表情让我不安。
“别让我记着这张脸,记住了也硌应。我没跟你说过吧,你笑起来比绷着好看多了。”
他一把把我带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热气吹在我耳边,“连再见都不跟我说?”
“再见咱俩关系就不一样了,你要是再这么动手动脚的,我就能喊抓流氓了。”
“师楠——”
“碰完给钱也成,可那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呢。”
我从他怀里挣吧出来,那大约是被凌迟的感觉,果然不如极刑来得畅快。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非得逼我当你面儿哭么?!我哭了你就走不了了。别再拽着我了,让我回去吧,就当你送我一次不行吗?”
悲伤的情绪把耳边的噪音扩大,疼痛伴着火车的颠簸一抽一抽地直袭大脑,强烈且连绵不绝。我甩开他手跑出来的时候居然还在执着于一个问题——如果我真哭了,他真能不走吗?眼泪掉下来,我想了各种方法,仰头,闭眼,看窗外,去厕所洗脸,抵着鼻梁摁住内眼角,可它就是不受控制,停不下来。
坐在走道对过的德国老头走过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
我说,我只是刚从机场送人回来,没什么。
他问,Freund(男朋友)?
我答,Ex—(前—)。
老头递给我一包纸巾,不再说话,回去坐好。就算文化差异再显著,前男友这个词儿在谁心里都一样,凉了的茶,淡了的酒,味儿不对了,别再碰了,倒了吧。
火车驾入N城车站,我几个月前就是这样从法兰克福来的N城。九个月以后,变了好多,变得面目全非了。出站,空旷的街道上寒意袭来,我一时茫然于去处。
“我就不在站台等你了,万一接错人呢。”我笑了,特地走到车站大门口的邮局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回家吧,有张希在。可该跟张希说什么呢,哭了也排解不了难过的情绪,哭了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哭了也还是不理智,哭了他也终究是走了,不过有件事儿是真的,张希,哭完,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这个形容很写实。
我沿着回家的路拐到了主广场,二十四号晚上圣诞市场就结束了,广场上只剩下还没清走的摊位,零零落落的绿色小木房。坐在药店门口的石头台子上,我揪紧大衣,想着昨天夜里的翻云覆雨,那种酸酸麻麻的快感衬托得此刻的难过尤其的清晰。就这样吧,都过去了。
从现在起,不用慌了,不用怕了,不用逃避了,不用再读秒倒计时了。
从现在起,我们就各活各的了。
(二十七)
回到家的时候张希还是有点儿蒙。
“没事吧?亲爱的。”
“人没事儿,眼睛不行。”眼皮很胀,肿得发亮,再怎么拼命睁都只是一道缝,我照了照镜子,跟看见外星人似的。开了龙头哗哗地拿冷水冲,张希找冰块帮我敷,怎么弄都收效甚微,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渐渐消肿回复人形。
“走啦?”张希试探地问。
“啊。”
“早上听见你们出门了,我没敢出来。这么晚才回来我都怕你想不开,一人上哪儿晃荡去了?”
“跟Hauptmarkt(主广场)坐了会儿。”
“也不嫌冷。喝点儿热的,咖啡还是茶?”
“咖啡吧。”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挺好的。
“他没跟你说什么?”张希还是不能自已地想要三八。
“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啊?”我肚子叫了两声,一天没吃饭了,“饿了,咱做饭吧。”
“你真没事儿?不正常啊。”
“我都哭成这样了还不正常?怎么着才正常?以头抢地,哐哐撞墙?还是直接进老城跳河去?你就不盼着我好儿。”
“正常,正常,好几个钟头你们俩就真一句话都没说?”
“就嫌我不跟他说再见来着,别的真什么都没说。”
“那——,就这么完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么完了,只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身边没人了,没有热度了,曾经有过伴儿,冷不防突然消失了,而且消失了还再也不回来了。想躲出去,可是学校图书馆圣诞假期关门。总是觉得这屋里还隐隐有个人,在哪儿坐着,看着我,蓦地转头,发现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我问自己,你能躲到哪儿啊,躲出这间屋能躲得开N城吗,要是真想躲,DSH时候留北德不就完了么,干嘛还回来啊,不就是想守着这儿么。
魔怔了吧?不是,是想他,而且满心都是。
我放纵自己让何一鸣在我心里形成受体,那就是传说中的瘾。要戒掉,得违抗自己的意志,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我仍然不想逆心而为,这只比自裁好了那么一丁点儿,何况分都分开了,所以,随它去吧。
窗子上结着水汽,看不见外边,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写了个“何”。呦,好凉,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是冻的,还是让自己听从内心召唤的随性吓着了?我忙不迭地把那个何字抹掉了。
转眼就到了31号,张希招呼了一帮人来家里吃火锅,闹闹哄哄地坐满了一大屋子,除了高彦博和曾经放话要追我的那谁,没一个是我认识的。饭后大家吵吵着要去城堡上看放花放炮。张希说:“要都跟你似的自己闷头在家,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活动都维系不下去。走吧,别干阻碍历史发展社会进步的事儿了。”我被他们拉着出门,跟在一群人后头上了去城堡的陡坡。
“他怎没在啊?”高彦博停下来我。
这次,我是真的求饶了,就何一鸣的问题在我们俩以往的对战中我屡尝败绩,“你以后能不提这档子事儿了么?”
“回去了?别告我是回去离婚去了。”
焰火在黑色的天空里炸响,我捂着耳朵仰头看红色、黄色的花朵炸开,无数细碎的线条散落苍穹之后转瞬就销声匿迹,只留下空气里浓浓的火药味儿。
“真敢想,你觉得我有那么大魅力么?”我还是仰着头看天。
“没有。真你妈呛,还德国花呢。”他说着也仰起头,“你要是不想让人往别处想就别往手上戴,要非想搁手上就戴双手套挡上点儿。”
“用你管?晃着你啦?”这枚戒指好像张希都没注意。
“操,死了都没人心疼你。”
“你能不能别老数落我?不就这点儿事儿么,多长时间了,你丫有完没完啊,恶心人也得有时有缓儿吧?”我跟高彦博互瞪,谁都不肯服软。
“怎么真掐起来了?”张希过来拉架。
“没事儿,你们上去吧,我先回去了。”
“你还不赶紧劝劝!”张希推着高彦博的胳膊。
“她也得是听劝的人哪!”
“我还真不用他劝!”
2004年的新年钟声就这么着在吵吵嚷嚷中敲响了,我还是扔下了众人独自回家。
已经一月一号了,他应该早就到家了吧,合家团聚的感觉好么?8310一直都开着,不知道哪天会响,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响,可能是我太着急了,才过了四天而已,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总得把亲戚朋友都见了吧,还在假期里,也不能在家里就明目张胆地拨个国际长途吧,可心里还是摆脱不了那种煞费苦心之后的怅然若失,人怎么就是不知道死心,不知道放手呢?
我怀揣着私心和忐忑在一月一号上午给我妈送上了新年的祝福。
“飞机正点到的,我们也没做牌子,就觉得那人是他,上去一问,真是。反正挺顺利的就接着了。”我妈说。
“你怎么也去了,打狼似的,再把人给吓着。”我抱怨。
幸亏没做牌子,忒二了。
“你爸见了生人找不着话说,你们俩一道德行。我不跟上怎么着啊?先开始可能真给吓着了,一个劲儿客气说不过咱家来,也是不爱说话的。”
嗯,多说多错,说秃噜了得让乱棒打死吧。
“我还挺待见这小伙子的,挺斯文,长得也不寒碜,就为那两条烟,这谢谢我。”
我没忍住,笑场了——小伙子?要不是小伙子不乐意,我都认他当叔了。
“那不是小伙子还是什么啊?比你爸小快二十岁呢。Z市人,跟你爸老乡啊。”
我爸仨月不到就让爷爷奶奶带北京来了,还老乡呢。
“他还说什么了?”我问。
“你找房,考试,上学,打工都说了,说你送他去的机场,还说了说你们同学,说张希跟你一块儿住,高彦博是去的时候在首都机场认识的,你们俩念一个语言班,还念的一个专业。那工要是太辛苦就别打了,家里也不是供不起,你爸亏着谁也不能亏着你啊。”
“没别的了?”
“还夸你半天。中午请他去黄州吃的饭,辉子还带着段洛过来了,把你给带的东西拿回去了。”
“哦。”
“昨天来了个电话,报了个平安,说已经到家了。”
“哦。”
我妈夸何一鸣了,这比夸我还让我高兴。有种奇怪的情愫在心里,他要是没老婆,上门提亲的话,我家也能允了吧?我是该怪阴差阳错,还是该怪他不选我?出门赶不上晴天,困了找不着枕头,有没有勇气是一回事儿,有没有那命,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美什么呢?”张希问我。
“没事儿,心情好不成啊。”我想着我妈的话“我还挺待见这小伙子的”。
“诶?”
“干嘛?”
“他人都走了,我可就说了,你真看不出高彦博怎么想的?”
“嗯?”我警觉地看向张希。
她拍了拍胸脯,“我看大是大非不一定准,但是这类骚干零碎的小事儿十成十的把握。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假不知道。”我忧心忡忡地回答张希。
“怎么打算的?”
“张希,我刚送走一个,快考试了,让我消停会儿成么。”何一鸣才回去五天,拿我当什么了,小三儿就命里注定的都得水性杨花?我不当着人哭,不代表我不难过,我只是忍着,然后,拼命打压一次一次又要萌生出来的妄想。
“其实你学弟还不错。”
“不错你上。”
“随缘吧,你俩也算有缘了。”
“我自己看上个有老婆的,你撺掇我姐弟恋?!”德国这地方,风水不对,什么世道啊。有缘是没错,问题是有缘的就搞,那是随便。
“回头伤了人小孩儿的心。”张希的恻隐之心来得不是时候。
“找机会吧,我跟他说明白。”
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有很多种,我有权利选择不被道德认同的那种,却没有权利迫使别人跟我有相同的选择。高彦博骂我,我不爽,可多少有些触动,他是为我好。每天上一样的课,念一样的书,我躲不得,更惹不得,只能当他是一时的正义感发作,想要挽救迷途青年,可是迷途青年不识好歹,一个电话又把心交出去了。
当8310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忘了无所适从的苦,只想到失而复得的甜。一根电话线把那个你想了很久的声音直接印在心里。
“上班了?”
“嗯,回站上好几天了。我礼拜四晚上值班,夜里给你打电话吧,省得你白天有课没法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