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30：城破（上）（1 / 1）
素有“鱼米之乡”的荆楚大地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加上江陵城的困境，许多人已经无法饱食三餐。明朗见到桓升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啃馒头，啃完后又接着练剑。蔺妃在一旁默默的观看，脸上满是骄傲。
桓升见了她便停下来，收剑回鞘，动作十分利落，有鲍嗣之的痕迹。“婆婆，我父皇好点了吗？”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桓玄自病后就尽量避免和外人接触，以免动摇军心，起居饮食都是苏星晓在操劳。明朗看不惯苏星晓时而忘了给小不点喂奶害得他饿哭便偶尔过去帮帮忙，刚才她正是从桓玄那儿回来。
“哦！精神还不错，吃了一大碗粥，这会儿在庭中散步，你可以过去看看你父皇。”明朗尽量轻松回答，不再给他增加压力。
“唔！”桓升淡淡的答了一声，似在犹豫。蔺妃走到他身旁摸摸他的头道：“你不想去吗？”
桓升摇头，半饷才说：“我怕父皇不想见我！”
蔺妃痛惜的揽他入怀，“傻孩子，你父皇最疼的就是你了，怎么会不想见你？你是他，还有我心上的宝啊！”桓升轻轻挣扎了两下，安静的呆在蔺妃怀里，小手也回抱住她的腰。再抬起时，脸上湿润一片。
蔺妃很是欣慰，牵他的手说：“我陪你去看你父皇！”说完才意识到明朗还没走，有些讪讪的笑了，却自然而真实。不管他们相认与否，都不再重要，现在的他们就是一对相互依赖相互慰藉的母子。
回屋时，杜无情正告诉苏简说船已备好。苏简一走，杜无情就抓着明朗的肩说：“我想要你和苏星晓她们一块儿离开。”
“为什么？”
“城里已经出现刘裕的人，其中一个奸细招供说刘裕已经决定攻城。你不会想看到接下来的战争的。而且——”杜无情顿了顿道：“你准备好去面对刘裕了吗？你又站在哪个立场上呢？”
明朗看得清杜无情眼中的自己，有些犹豫有些矛盾。“你已经选好了你的立场，对吗？你一早就选好了的，对吗？”她记得还在去年冬天，那时他们才回建康不久，杜无情每天都会出去打理生意，回来的时候身上总会有股奇怪的味道，现在想来就是粮草军马堆里的味道吧。那时的他就已经打算要让桓玄孤立无援了。
杜无情点头不语。
明朗又道：“刘裕将军……他曾经是我的干爹，我在绝命岭差点被刘安生杀死，是他及时赶到把我救下，那时我觉得有个这样的爹很好很幸福。后来也是他亲口下令处死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因公或私，我知道他后来后悔了。他对我并不坏。而且，桓玄宣布我做梅妃的那晚，他就知道现在这个我的存在了。我不会害怕……要去见他。”
“至于我的立场，以前我想的简单，能够帮到……他，我就心满意足。现在，我发现凡事没有对错，人们总是选择他们自己认为对的事去做，外人没有资格批评。我只希望我的朋友们不要受到伤害，尽我的能力去保护他们。你一定笑我太天真。”
杜无情道：“当初大哥看中的就是你这一点，不遗余力的去帮助别人，我又怎会笑你。我只笑我傻，明知道把你留下是错，却没有能力说服你走。”
明朗抓住他放在肩上的手笑道：“那就让我们两个傻子一起走下去吧！”
两日后，城外发现了刘裕的哨兵。
桓玄感觉时间不多，把桓氏兄弟子侄召集起来，不许外人打扰。苏星晓因为担忧桓玄身体吃不消，又碍于他的命令只好在屋里呆着，却坐立不安。明朗守着小不点，忽然发现小不点笑了，露出两颗小乳牙，十分可爱。
“苏姐姐，你快看呀，小不点在笑呢！”然后苏星晓还有苏简杜无情挤了过来，几个大脑袋瓜围着小孩欣赏最纯净的笑容。真是不懂悲喜的孩子啊！
苏星晓乐而转悲，对苏简道：“哥，你知道的，我不会走的。我要一直陪着他。”
“你该听他的话，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孩子着想。这是他能为你想到的最好的安排。”苏简也顿时变得沉重。
“哥——我求你了！哥——”苏星晓正说着，桓玄那边有了动静，应该是谈完了事，明朗透过窗一眼就看见了走着桓谦身后的桓振，发现他也正盯着她看，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摆开头。
明朗跟着苏星晓后面走出去，与桓振擦身而过。走在最后的是桓升，他忽然叫住了苏星晓，“苏妃娘娘，你可不可以和父皇说，我想留下来。”
苏星晓揉揉他的脸，缓缓点头，“走，我们一起进去。”
桓玄在中间的木椅上坐得端正，见到苏星晓微微一笑，“终于都安排好了啊！”桓升和苏星晓一齐扑到他怀里哭道：“我们都不要走，不要走……”
明朗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站着。现在的桓玄失去了很多，却不一定不幸福。抿嘴一笑，正要转身离开，屋里头发出苏星晓的尖叫，“皇上——”
明朗赶紧冲进去，发现桓玄昏死过去，“赶快叫大夫来！”苏星晓擦了把眼泪，“不用。”明朗不解，随后进来的苏简杜无情只沉默的站着，只见苏星晓掏出小瓷瓶，倒了颗红色药丸喂入桓玄口中，一会儿后他慢慢醒转。
原来他一直都没停止过服用丹药，明朗怔怔的看着他，当初失意但洒脱的他，后来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他，无理霸道的他，对她妥协的他，以及要鸩毒赐死的决绝的他，现在虚弱无力的他，她见证了他从低谷到辉煌再到落魄的全过程。她直觉，这样一个有着不凡人生的人物，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桓玄注意到了她，将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很长时间，此时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做任何掩饰。他看到她的眼神，心潮涌动，呼吸变得急促。
桓玄握着桓升和苏星晓的手，交代道：“晓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不要让我担心，你能答应我吗？”
苏星晓心里反复念着“不要，我只想在你身边”，说出口也只有一个字：“好。”
“升儿！你是父皇最重视的人……现在父皇要告诉你，父皇很爱你……父皇很想看着你长大，一直和你并肩作战。以后如果没有父皇在，你要听叔叔伯伯的话！还有，爱你的不止父皇一个人，还有你的母亲。你母亲……并不是皇后，而是……蔺妃……”
桓玄话刚落，桓升哽咽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你不要再说话了，父皇你好好休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呜……呜……父皇一定要好起来。”
桓升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这小孩是如何又是何时得知的？明朗看到蔺妃脸色变化很快，她不敢相信皇上和儿子已经得知了真相，“扑”地跪倒在桓玄的床边，这么多年她一直梦想的事终于成真，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多谢菩萨”。
桓玄没有多问，只满意的点头，“好……好……如此的话，就听从我的吩咐，以后好好的活吧，升儿要照顾好你母亲。苏简？”
苏简往前走了两步，进入他视线正中。“皇上？”
“这一次，我再把晓儿交给你，你要保证照顾好他们母子俩，勿要让我失望啊！”桓玄郑重的说道。苏简抱拳：“皇上放心，末将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有事的，定不负皇上重托。”
桓玄长舒了口气，重重的落回到床上，缓缓闭眼，疲倦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你们……都出去吧！晓儿你也去休息吧。”
众人闻言转身往外走，苏星晓恋恋不舍，再望了桓玄一眼，终于也转身出去。“你们两个留一下。”众人回望，发现桓玄把手正指着明朗和杜无情。明朗和杜无情相望一下，停下脚步，苏星晓担心的握了握她的手，然后顺手把房门关上。
站立了片刻，桓玄才又睁开眼，直直的看着明朗的眼睛。明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想挣扎着起身，便扶了他一把。桓玄因了刚才的动作有些气喘，刚坐好便抓住了明朗的手腕，十分精准。
明朗吓了一跳，使力要挣开，没想桓玄病重力气却很大。杜无情本来就站明朗身旁，手臂一伸朝桓玄的手一砍，才刚触到他的手指，桓玄颤微的声音响起：“明……朗！”
杜无情动作一滞，明朗也停止了挣脱，任他抓着。他叫她什么？明朗？他怎么会知道？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明朗！还有你，不仅是杜斯，还是……杜无情吧？”杜无情脸上的冷冽稍有缓和，手臂也收了回来。
“如今我已活不长久，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吗？”
他眸子里的期待和恳求，撞击着明朗的心，“桓兄！”
桓玄听到“桓兄”两个字，顿时松开了手，脸上露出爽朗灿烂的笑，一如初见。“明朗小兄弟！”他这般唤她的名。
“你一定好奇我怎会认出你来。你的眼神，你有双洞悉一切、悲天悯人的眼，那个春天见到你时，你也是这样的看着我，好像你那时就已经知道我会有今天的下场。”
“如果我当初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那绝不是……绝不是我期望的人生。虽然落得今天情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桓玄念着这两句词，豪气冲天，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唯一后悔的是，如果我早知道你就是明朗，我一定不会那样对你……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你……但我可能成为你一辈子的兄弟……这样我已经满足。杜无情，你很好……很好，你要比安煜祺适合明朗……但是，也许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的选择后悔，你以为刘裕会比我……容得下你吗？你的财富让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都害怕……恐怕以后，你还得再做一次选择。”
杜无情牵着明朗的手，指指相扣。“多谢你的忠告。不论我做何选择，答案永远都不会变。”
桓玄点头，“很好。明朗，我们这辈子是再见不着了，希望下辈子还能再遇见你。到时兄弟也好，情人也罢，能见着你就好。”
明朗咬唇点头，强势而霸道的他只有这么小小的愿望，任谁也不忍拂去。
“你和晓儿一起离开吧。你没必要趟这趟浑水，也没留下的意义了。”说完朝他们挥挥手，又闭上了眼。杜无情拉着她往门外走，明朗透过门缝最后一次望向桓玄，“砰”的一声，将他们隔成两个世界，他今天都是用交代遗言的口气，或许真的是再也见不着了。
次日夜，桓氏兄弟带着大部分桓军走陆路西进巴蜀，投奔梁州刺史桓希。桓升和蔺妃也在其中。
“你们打算去哪儿？”明朗问正收拾东西的苏简。
“南下，远离这块是非之地。让她们母子俩平平静静的生活。”苏简看了眼苏星晓，她正抱着孩子坐床上，安静的有些可怕。
“南下？那我就见不到你们了。”明朗惋惜道。
杜无情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在桃源谷里住上一阵，等太平些再选择去哪里。”
明朗对杜无情笑了笑，他竟愿意邀请外人去桃源谷，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主意。苏简道：“多谢杜兄美意，我会考虑的。晓儿，你看东西都备齐了吗？”
苏星晓一动不动，仿佛把外界的声音都屏蔽了。苏简担心的捧着她的脸，轻声唤道：“晓儿，晓儿——”
苏星晓如梦醒般颤抖了一下，“啊！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天已经晚了，明早还要赶路，你现在先好好睡上一觉，孩子交给我抱。乖，快去睡吧！”苏简把孩子接了过来，又哄苏星晓上床。
这些日子苏简也够操心的，那些烦心事并未压垮他，只是当初的倜傥不羁被稳重深沉代替。时间总能改变人！明朗望着窗外漆黑的夜，一片安静。大队的人马已经离开，没有引起大的骚动，但气氛十分低沉，甚至让人感觉到压抑，有部分原因和背井离乡有关。
一夜平静度过，但明朗睡得很不安稳，还稀罕的失眠了，到快天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见桓玄死了，苏星晓也死了，还有好多人都死了。她一爬起来就跑去看苏星晓，她正睡着，只是眉心蹙着，明朗这才放心。杜无情一向起得早，他在院里站着，对满头大汗的跑回来的明朗浅笑，声音带着很少外露的担忧：“等会儿送走了苏星晓，我们就回桃源谷吧！”
“好！”事实上，明朗也是这样想的。没寻见南宫，只好在桃源谷看能不能等到他，顺便泡泡温泉也是好的。不管怎样，她现在的生命来之不易，不珍惜对不起人。
吃晚饭后苏星晓就去向桓玄告别，然后坐马车去乘船。船没有停在平时的码头，那是一个很小的渡口，地理也偏僻，岸边长着许多芦苇，高大而茂盛，风吹过，像轻柔的波浪。
苏星晓一路沉默，脸上看不出情绪，但刚才离开桓府的时候，明朗看见桓玄由佣人搀着站在府门口目送他们。那时苏星晓这样一个感性的女子竟无别离时的伤感，嘴角有难以琢磨的笑。
“苏姐姐，保重！”明朗心里不舍，朝小孩的脸蛋亲了又亲，然后又去拥抱苏星晓。
苏星晓把明朗推开，认真道：“明珠妹妹，我知道你和皇上，其中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那些事是他心里的秘密，从不对人提起，包括我，有时候我对你又羡慕又嫉妒。皇上待我好，我贪心的还想要更多的只我们两人的回忆。认识你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你待我如亲姐姐一般，对这个孩子也疼得像宝，我却从没郑重的向你道一声谢。”
苏星晓望了眼孩子，止住想开口的明朗，“现在，我要对你说，明珠妹妹，谢谢你。不怕你笑话，有你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多了一个依靠。你说要当孩子的干娘时，我心里乐意得紧。明珠妹妹，我想求你，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能成为这孩子的依靠。”
明朗道：“姐姐说什么傻话，你怎么会有三长两短。我告诉你，孩子没了娘可就像根草，你一定要坚强的好好的活着，我是他干妈当然是他的依靠，以后你遇到困难了尽管来找我，还有他。”明朗指了指不远处的杜无情。
“他真的是个万中无一的好男人，我很少见过哪个男人对女人这么死心塌地的。妹妹你没有嫁错人！”
“哦？……哦……”苏星晓一直以为他们已经成亲，明朗也就不做解释，含混蒙过。不知道杜无情知不知道她们正在说他，从来人们只夸他相貌，慕他财富，现在有个女人真心赞他这个“无情人”情深义重，万中无一，不知他是何想法。而他的“情深义重”，只对她，也许她真该抓牢了这“金龟婿”。
杜无情正好望了过来，明朗赶紧转回了头，在这种伤情的别离情景，她在想什么啊？苏星晓觉察到她的窘样，发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你们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夫妻了。对了，我好像从来都没问过你们成亲多久了，是吧？”
“啊？那个……”明朗挠了挠头发，看着杜无情道：“不久……不久……”
“我想也是，所以你看他时才会像个小媳妇儿，又害羞又难为情，姐姐希望你们赶紧生个孩子，只可惜……我应该抱不到了。”
“我哪有啊？”明朗只顾着难堪，没发现苏星晓忧郁神情，一瞬间就褪了下去。
“妹妹，姐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你因为巫蛊被陷入牢一事。我知道你一直都为香彤的事耿耿于怀，布偶的确是她放的，可是后来你知道为什么皇上没有追究皇后之死吗？那是香彤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对皇上坦白了。她也是身不由己，皇后抓了她心爱的男子，虽然那男子早就弃她另娶，可她不忍见死不救，这才和皇后同流合污。”
明朗有些惊讶，“其实，我早就不怪她了。她现在人呢？”
“那时她已做好必死之心，不过皇上没有罚她，让她自己出了宫。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蔺妃的事……？”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
“她的女儿呢？找回来了吗？”
“早就不在了，皇后一直瞒着她。原来蔺妃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不过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希望他们娘俩能过得好好的。好了，明珠妹妹，你也保重，我该上船了！”苏简早提了行李上船，又下来接苏星晓。“明珠，杜兄，希望后会有期！”
扬帆，起锚。船缓缓驶向江中，苏星晓走到船尾，用尽全力喊道：“妹妹，你一定要记得答应我的话！”
送走了苏星晓，明朗的心并没有放下，反而更加不安，又想起了早上的梦，她总觉得苏星晓十分反常，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怎么了。杜无情道：“不要担心了，我们走！”
“去哪里？”
“当然是桃源谷了！”
“那我们的行李呢？”
“我早收拾在马车里了！上车。”
“来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