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29:回城(下)(1 / 1)
再回江陵城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街上多了很多人,好像繁华如昔,但看那些人精明的眼和不时交换的眼神便明白他们绝不是单纯的百姓。如今江陵城应该是各路人马齐集了。
马车疾驰而行,苏星晓抱着孩子,看起来精神很好。事实上,从她知道要回到桓玄身边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话也多起来。
于是明朗知道了她离开皇宫后这近两月内发生的一些事。那日皇宫起火的火源果然是皇后的寝宫,她未能幸免于难。离开建康时桓玄已经遣散了后宫,唯独留下她与蔺妃。对于蔺妃和皇后之间的恩怨,以及桓升是蔺妃的孩子,苏星晓好像并未知晓。明朗猜想桓玄应该知道许多事,否则他就不会对一国皇后之死置之不理。不过皇后死了,蔺妃的女儿如何,她很想知道。至于如妃,虽然不愿意离开桓玄,为此哭肿了眼睛,最终在身无分文和带着“遣散费”离开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和杜无情仍是老太太老头儿。下马车的时候,“噔”的一声,利落的下地,从而遭遇到了几记白眼。“老太太身板儿好,不行吗?”明朗不服气的吐了吐舌头,再次遭遇白眼。她是个拙劣的演员,明朗颇有自知之明的偷偷承认。同时也决定下次再情非得已易容时她要做个老头儿,她好像对女扮男装上瘾了,哪怕要装个老头儿。
明朗跟在苏星晓的身后走进了桓玄在江陵的府邸,庭院深深,花香浮动,只是因了时局的紧张和紧迫,没有人有心情深呼吸享受美好时光。
桓玄负手立在庭中,肩上落着几片花瓣,明朗从那样的背影中读出些许落寞。苏星晓已经飞奔过去,“皇上!”桓玄回身,揽了苏星晓入怀。苏星晓很快又成了泪人儿,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
“皇上,您看我们的孩子!”苏简将孩子抱给桓玄,又回来和明朗二人站到一起,观看那一家三口演绎感动的团聚。
桓玄小心的抱着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他和晓儿的孩子。内心有股暖流汩汩淌过全身,这一刻,他很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孩子,他想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也为人父。他知道自己过去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对升儿有太多的愧疚。这种遗憾,能在这个孩子身上补回来吗?
明朗看见桓玄眼里流露的父爱,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倨傲的君主,不可一世的大男人,只是一个喜得贵子的父亲。忽然,桓玄大叫苏简的名字,“你怎么把晓儿带回来了?我不是让你把她带走的吗?现在立刻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苏星晓双手环抱桓玄,使劲摇头,“不,我不走,我说过,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处境我都会陪着您的。您忘了吗?”
桓玄抚摸她的脸,替她擦去泪水,“现在的我,不能给你安稳的好日子,我照顾不了你和孩子。带着孩子跟你哥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是为你好,听话——”
“不!”苏星晓歇斯底里的一声,把孩子吓哭了。明朗充当着“老妈子”的角色理所当然的接了孩子过来,桓玄看了她一眼,抱苏星晓坐下,无奈的喊了声“晓儿”。
“让我留下,跟您在一起,死我也愿意!”苏星晓起誓般决绝的说道。
“晓儿啊——”长叹了口气后,桓玄道:“那孩子怎么办?”
苏星晓道:“他是您的儿子,这便是他的命运。”
来到城内明朗才知道为什么桓玄已经做好了必败的心。军队缺粮草,缺战船,缺药材,缺兵器,缺士气,缺……。唯独不缺的就是降兵和逃兵,几乎每天都有士兵逃跑,或者投到刘裕旗下。
桓玄很快就病倒了,事实上,他一直病着,离开皇宫以前就病着。因为夫妻重逢的喜悦,掩盖了他憔悴的病容。苏星晓对大夫示意了一下,伺候桓玄睡下后,悄悄地出了房。大夫并不清楚桓玄的身份,对她关切的眸子摇了摇头,“我跟夫人说句实话,服用五石散太久,病灶根深蒂固。再加上心力交瘁,内火郁结,要治愈难啊!”
苏星晓难掩失望的蹲坐在地,苏简赶紧把她扶起。桓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蔺妃眉头紧锁着劝慰。
五石散明朗知道,就是术士炼的丹药。晋末时期服食丹药成风,甚至有人以能吃丹药为荣,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没钱买,还故意的装作肚子疼当街倒在地上,说是发作了得赶紧去吃五石散。这就像手机还未流行起来的时候,人们明明没有电话硬是掏出大哥大吼上两声,把周围的目光吸引过来。
靠吃丹药来治病或者长生不老,明朗说不清其中真假,不过丹药里不是含砷就是含汞,随随便便也是个重金属元素,吃多了想不死都难。可是桓玄既不是想长生不老,也知道它对身体无益,为何还长期服食呢?
这一天明朗带着小不点在后院玩,好让苏星晓歇会儿,苏星晓不是在伺候老的,就是在照顾小的,已经累的不行,却甘之如饴。小不点一向瞌睡多,今天难得的睁了眼,东瞧瞧西瞧瞧,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看什么都有一股子新鲜感。明朗亲亲他的小鼻子,“小不点呀,你爹娘都忘了给你起名了,真是粗心对不对?不过别生气,赶明儿让干妈给你取个最好听的名字。”
“小不点,你认真看好我的脸,一定要记住了。我是你干妈呢!”明朗故作严肃的唤婴孩,他仿佛听懂似的,朝她的脸目不转睛的看着。明朗喜了,“真聪明。真乖。你看天蓝蓝的漂亮吧,花香草绿,连空气都是香的,还没有污染,虽然落后了点,但这个世界真的很美,是不是?可是他们总是打来打去,搞的乌烟瘴气的,他们都不乖。还是你最乖了!”
明朗朝怀里一看,小不点正打着哈欠,慢慢的又睡着了。明朗蹙眉,嗔道:“才表扬你,怎么又睡了,瞌睡比我的还多?”
这时听到几个男人的低语声。“大哥,我看皇上是不准备再战了。而且老大夫也说了,他活不长了。难道要我们和手上的这么多兄弟们跟着他陪葬?大哥,不如我们……”桓弘忽然住口,朝四下望了望,明朗躲在一根柱子后屏住了呼吸。
桓弘口中的大哥,正是覆舟山之役的主帅,桓谦。桓谦听了他的话,激动的挥了挥手臂,牵痛了那次战役的伤,顾不得疼痛,训道:“住口!你……这种话休要再说,他不仅是君,还是我们的兄弟。”
“大哥!你也看见了,皇上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皇上,他看重他的女人和孩子。难保他不会为了保全妻儿而放弃我们。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不为自己考虑。”桓弘因为激动提高了嗓门,桓谦锁眉思索片刻,“没有如果。”
“大哥——”桓弘还不死心,“振儿,你说说看。”
一直沉默的桓振道:“两位叔伯说的都有道理,皇上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跟着他这么多年的弟兄们白白送死,但凡事得做万全考虑,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改变了心思,也可应对自如。”
桓弘拍拍桓振的肩膀,对这个并不比自己小多少的侄儿赞道:“振儿说的有理。”桓谦也不由点头,“早做准备也无不可。只是眼下士气低迷,粮草匮乏,无心恋战,恐不是刘裕的对手。振儿有何良策?”
“如今江陵城孤立无援,再守下去只会变成一座死城。而且据我观察,近日城内多了许多来历不明之人,正蠢蠢欲动,也许就是刘裕派来的奸细。要离开江陵,战船不齐,则水路不通,且长江流域已在刘裕掌中,我们为今只有西进入蜀前往汉中。”
桓弘拍了下掌,“对啊,我怎么忘了汉中还有桓希那小子,小时候我们还打过架呢。”
“嘘!”桓谦疾呼。桓弘问:“怎么了?大哥。”桓谦原地张望,明朗心里一惊,因为刚才小不点睡梦中呢喃了一声,她紧张得蹲坐到地上,把孩子紧紧抱着,竖起耳朵听那几个桓氏男人的动静。
桓谦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回去再说。”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小,明朗猜想他们应该是走远了,松垮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眯着眼吸气,差点憋死她了。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周围的气场让她觉得还有别人的存在,缓缓睁眼,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用鹰眼望着她,口气凌厉:“你是谁?在这儿偷听多久了?”
明朗心里咒骂了一声,他怎么又回来了?装糊涂哑着嗓子揉了揉眼睛道:“回爷的话,老妇是照顾苏娘娘和小皇子的,老妇……听不懂爷的话,什么偷听啊?”
“若没偷听的话,为何你会在这里?”桓振问道。
“哦,老妇见太阳好,便抱着小皇子出来晒太阳,晒着晒着便睡着了。哎,这人老了就容易犯困,真不知道哪一天就这么睡过去了。”明朗唉声叹气,尽量装出沧桑感。
“振儿,你怎么又回来了了?”刚刚离去的桓谦和桓弘走着走着才发现桓振不见了便又赶了回来。
“这老婆子怎么了?”桓弘大着嗓门问道,随后看到她怀中的孩子,又道:“这就是皇上的老二吧。看来她就是照顾过苏娘娘的老婆子,之后苏娘娘见他们老夫妻无依无靠便带了回来。”
老婆子?敢这样叫我。明朗心里有气不能发作,只好继续装沧桑。“这位爷说的没错,正是老妇。”
桓振心有疑惑的盯着她,明朗就干脆坐地上不起来,任由他看,说来真奇怪,桓玄的几个兄弟子侄中和他最像的不是他亲弟弟桓兴,反而是这个侄儿。明朗见他鹰眼一眯,赶紧把头低下再不看他。
桓振道:“这孩子是我们桓氏的命根,苏娘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你要好好的照顾他,当心打瞌睡误害了孩子,后悔莫及。”
明朗把头低得更下,“爷教训的是,老妇再不敢打瞌睡了。”他这么说应该是相信她了吧。相信了那就快走吧。
桓弘催道:“振儿,大哥正等着呢!”桓振点点头,正要走,苏简和杜无情从转角出现,苏简大步走来,高声道:“你怎么把孩子抱这里来,苏娘娘正找你呢!大太阳的当心晒了孩子。哦,两位将军也在啊!”
“哦,原来是苏统领!”桓谦抱拳笑着问好。
苏简回笑道:“我妹妹正到处找孩子呢,没想到她却躲在这里。”然后对她摆着冷脸,“还不快起来回去?”
明朗唯唯诺诺,朝杜无情伸出手臂,低声道:“拉我一把,老头子——”
杜无情从出现就对她若有似无的笑,现在听她唤老头子,先是一愣,随后放肆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让她好生羡慕的白牙。因为他背对着所有人,没人看见他的笑,明朗觉得不平衡,借他的手站起来,顺便用力的掐了一把。
明朗见桓振一直在看他们,赶紧把手松开,对苏简道:“那我回去了。”苏简点头,她逃也似的快步回走,深怕有谁说一句“等等”。
怕什么来什么,桓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等——等。”明朗回头,他已经站在了身旁。
“爷还有事吗?”
桓振把一块白帕子递到眼前,“你掉了这个。”这帕子有些水渍,是用来给小不点擦口水的,应该是刚才偷听的时候掉的。明朗想接过来却腾不出手,正想着把孩子换个姿势抱孩子,桓振已把帕子直接递到她手上,两人的手无意中轻触了一下,还来不及感受他手的温度,便已分开。
“多谢爷。”明朗福了一身,朝他身后的几人望了一眼匆匆离开。
“苏统领,我们就先告辞了。”桓谦带着桓弘桓振告辞离开刚出了桓府,桓弘就问桓振:“和一个老婆子纠缠这么久做什么?”
桓谦道:“无关的人就不要再提,商量正事要紧。”随后加快了脚步往府邸走,如果皇上真的向刘裕妥协,他是决不同意的。他摸了摸肩膀,刘裕的一箭之仇他一定要报。
桓振弯了弯唇,老婆子?他可不这么认为。刚才她伸胳膊时露出的一小截白玉般藕臂他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没有那个老婆子会有那么富有弹性的手,他自认为对女人还算了解,如果没猜错的话,她是一个年轻女人。明明年轻却要易容成老太婆,她究竟有何居心,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倒要瞧瞧她究竟搞什么鬼。如果她是奸细,他一定让她不得好死。
把孩子还给苏星晓后,明朗瘫坐在床上,腿因为跪坐在地上太久还在发麻,并把刚才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了杜无情和苏简。苏简摸了摸小胡子,嘲笑她刚才的糗样,“你胆子真够大的,竟敢去偷听。”
明朗反驳,“是我先在那儿的,谁让他们自己要讲秘密也不选个好地方的。不过那个桓振真的够精明,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是假的老太婆。”
苏简道:“桓振是桓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一个,做事果断干练,颇有皇上年轻时的风采。你最好祈祷不要被他盯上。”
“应该没有露破绽吧!老头子,你说是不是?”明朗望向杜无情,他轻咳了一声,“小心为妙,不得已时我就带你离开,到时都得听我的。”
明朗吐了吐舌头,瞥见镜中的自己是一张斑驳的老人脸,做这种可爱的动作不仅怪异,还会起鸡皮疙瘩,忙把脸色正了正,问苏简:“你要把这件事告诉桓玄吗?”
苏简道:“用不着我告诉。”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明朗问,不可能吧,那三叔侄可是自己都还没决定如何做呢!
杜无情敲了下她脑袋,笑道:“你笨呐,桓玄那么骄傲的人是宁死也不会向刘裕屈服的。他会选择别的方法来保护他的家人。”
苏简点头,“杜兄一语中的。我也是才得知皇上的想法,杜兄好心思!不知杜兄能否猜出这中间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你的帮忙?”
杜无情道:“恕杜某愚钝,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上什么忙?”
苏简道:“杜兄谦虚了,恕我直言,我要你弄条船来,我要送晓儿她们走。”
杜无情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苏兄真会说笑,你真瞧得起我杜某。你不会不知道如今想弄条船可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我这个无一官半职的平民百姓。你也知道我的那条船早就被你们征用了,你是一军统领,有何愁弄不来一艘船?”
苏简的小胡子动了动,“明人不说暗话,皇上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个计划,我相信只有你才有能力办到,而且办得不着痕迹。”
杜无情道:“哦?我有这么大的本事?你何以对我有此信心?”
苏简大笑了几声,沉声道:“我只知道,刘裕起兵以来,桓军一路西退,沿途军需匮乏,不得已靠武力征用。到了江陵城更甚,船行米行统统闭门歇业,哪怕有钱也买不到粮草。再乱的世道也会有人愿意冒险乱中求富的,如今这样的情形你不觉得怪异吗?你说谁有能力可以控制长江流域的生意脉络?”
明朗听到此终于有些明白,苏简即将要说的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苏简望了她一眼,把目光有转回杜无情身上,“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已经解散的五斗米教的四当家。当初朝廷解散了五斗米教,但并未收编它的生意,这个四当家听说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是道是无情却多情,为了新任的当家坠崖而亡,这新当家好像还是个孩子。他们的故事倒是被人传颂,每每谈起无不唏嘘。”
听别人谈起他们的过去,明朗感慨万千,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去,如今她已再世为人。杜无情朝她手背上拍了拍,听苏简继续说下去。
“看过你的人谁都不会忘记你倾国倾城的脸,对吧?杜、无、情。”苏简一字一句叫他的名字,又道:“你放心,你的身份我谁也不会告诉。我只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杜无情勾唇浅笑,即使在这副老态的面容下,依然妩媚风情。“苏兄既然开口了,岂有不帮的道理,只是一点,别让他人知道是我做的。”
苏简松了一口气,洒脱的拍腿道:“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