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28：回城（上）（1 / 1）
元兴三年四月，桓玄刘氏皇后薨，建康城破，因桓玄恐逃往途中命令不被执行，故严刑峻罚令军心涣散，与刘裕军队数次交锋中，连连溃败。
同年五月初，桓玄亲率水军东下，双方大战于武昌附近的峥嵘洲。然全军毫无斗志，不敌盟军，大败，狼狈退回江陵。
此时的明朗和杜无情已经赶往桃源谷，因为杜无情接到飞鸽传书，说南宫在荆楚出现。虽然明朗不断强调自己已经没事了，但杜无情坚持去找他师父为明朗诊治。杜无情的坚持和执拗她早已认识到了，可想而之，妥协的一定是明朗。
“你醒了！”船头迎风而立的杜无情听到声响回过头，温柔的看着明朗。
明朗伸伸懒腰，“你怎么起这么早？”这时天边刚出现鱼肚白。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天天睡大懒觉？”
明朗不爽，道：“谁说的，我最近几日不是天刚亮就起了？”杜无情笑而不言，看着西边还是灰暗的天空。
船一路西行，江水比上次看起来浑浊许多，时而可见江面漂浮的碎布片，明朗隐约可辨认出，那是桓氏士兵的战服。
在这种激战的关键时候，按理说杜无情不希望她回到战争的漩涡，哪怕接近都不行。可是偏偏，他得了南宫的消息便迫不及待的带她去找他。而安，也没有任何的反对，反而有着期待。
“我是不是病了？还很严重？”明朗和他并肩而立，低低的问。
杜无情身子不着痕迹的一僵，转过身赏了她一记爆栗，“你把脑袋是不是睡糊涂了？没事咒自己生病。”
明朗揉着不太疼的脑袋，看见他爽朗的笑也跟着傻笑起来。是她糊涂了吗？也许吧。郑老先生说难得糊涂，她偶尔装装糊涂又何妨。
“还有多久到？我好想桃源谷的温泉啊。”明朗欢快的问。
“师父听了铁定和温泉吃醋。快了，水路一日陆路一日，明日就能到。”
“那就好。”
下船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对老年夫妻，佝偻着相互搀扶下船。事实证明杜无情是明智的，码头正被重兵把守，他们得以蒙混过关，但他们的船不幸的被征用做战船。明朗嘀咕了一句：难道你们打仗的连船也买不起吗？一群土匪。杜无情只意味颇深的笑了笑，她聪明的免开尊口，因为知道问不出结果。不过她肯定，他有事瞒着她。
所有隐藏着的事情总会一一浮出水面，只由时间做主定在那个关键的时刻。而她，等着吧。偶尔用她不太笨的脑子猜猜，有些事也能猜出个大概。比如，她之前逃出皇宫时的那场大火，还有同时薨逝的刘皇后，不会是巧合。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城内百业停歇，满目萧条，街上行人寥寥可数，时不时走过几个散兵游勇，目光惊恐而涣散，这样一副败象已经在宣告桓玄的失败了。她一直很不理解，刘裕不足万人在京口起兵，纵然他骁勇善战，又有安煜祺幕后军师相助，桓玄数十万大军如何会轻易败给刘裕的呢？
在江陵城停留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往桃源谷。期间他们是在一座紧闭的酒楼里，不用想这又是杜无情的产业。不到半小时，原本空空如也的酒楼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物，农夫樵夫渔夫算命先生小商贩，各色职业都有。明朗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杜无情的脸色如常，除了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看着桃源谷的入口近在眼前，明朗迫不及待的下了车，正要往谷内走，杜无情忽然叫住了她，“等等。”明朗不由警觉起来，后悔早把老夫妻的易容给洗掉了，因为她发现顶着另外的多余的脸十分难受，杜无情曾经为她挨过一个多月，辛苦可想而知，但四下望望并未发现异常。
“阁下好工夫，请现身吧！”杜无情冷声道，一脚踢飞一颗石子，被石子射到的树枝发出“哗”的声音，随后不甚甘心的晃动着，终于断落到了地上，断口十分利落，仿佛用斧头砍断一般。
随着树枝的噪声息定，从那棵茂盛的老槐后面走出一个人，两撇招摇的小胡子格外惹眼。
“苏——简！”明朗的心从嗓子眼落回到心口，瞪圆了眼珠子看着眼前出现的人，只觉得不可置信。
“嗨！明珠……又见面了。”苏简有些尴尬的走出来，站定后朝明朗挥了挥手。
“你怎么会在这儿？应该是你为什么跟踪我们？”明朗抓住他难得一见的尴尬，揶揄的问。“你可不要说是顺路哦！”
“嘿……嘿嘿……”苏简干笑了两声，看到一旁的杜无情时，再也笑不出来。“你……你……就是晴？老天……我只道你定是非同一般，却不想是如此的……如此的……叹为观止！”
苏简吞吞吐吐的咬文嚼字，明朗早在一边笑翻了天，杜无情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如果不是看在他曾帮过他们，估计早就动起手来。
“我不得不承认，比我的确强了那么一点点。”苏简煞有介事的点头，这时杜无情也难得的笑起来。
不过言归正传，杜无情道：“苏统领不在桓玄身旁，为何跟了我们一路到此？”
“这不是见了故人，终于肯庐山真面目示人，机会难得吗？”苏简不正经的答道。
“要叙旧就里边请，记住，废话少说。”杜无情严肃的警告着，带头进谷。
苏简走了几步，犹豫道：“我说……你不找块布给我眼睛蒙上？或是把我打晕了抬进去吗？”
杜无情头也不回的说：“就是让你知道了路，你一个人也未必有命进得去。”苏简听了不由咂舌。杜无情说的是实话，这入口不仅隐藏得极好，而且还有老头儿布了阵法，一步走错小命休矣，她养的一只鸡曾误闯禁地命丧于此。
“我的天啊……真是别有洞天……这就是所谓的世外桃源吧……我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地儿的……怎么都不理我……喂……神仙般的日子不过如此……啧啧……”
苏简喋喋不休，任明朗如何瞪他也无济于事。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杜无情会警告他“废话少说”。明朗一回来就到处找老头儿，却连个鬼影儿也没见着。杜无情道：“你歇会儿。师父并未回桃源谷。江陵一带也没有。”
明朗有些失望，发现老头儿的桃花酿都没喝完，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把酒也舍下呢？待苏简逛累了桃源谷，肯坐下来歇息，明朗才有机会问他事情。
“苏姐姐呢？她孩子生了吗？你不在她身边保护她，跑这儿干嘛来了？”
苏简对这劈头盖脸的问题仅是一笑，慢条斯理的说：“明珠，我口渴了！”
“渴了到前头溪里喝去。”明朗生气的背过身去。
“你还真是小气！放着这么好的酒都藏着掖着也不拿出来。”苏简抱怨着，明朗这才发现他已经抱着一大坛酒自己喝起来。
“杜无情！”明朗生气到语顿，转而叫杜无情帮忙。杜无情果然帮她了，他帮她……瞪了苏简一眼。
待苏简喝到他觉得不那么口渴时，酒坛已经去了一半。“晓儿并没有和皇上在一起，我带她住在城外。孩子也是。”
孩子？明朗听的清楚，是孩子没错。兴奋问道：“是女儿吧？”她记得苏星晓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儿的。
“嗳……”苏简模糊一应，闭上饱含情绪的眼，仰脖痛饮一番，此时的他和刚才的喋喋不休判若两人，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
苏简担心苏星晓一人，要回去。明朗正想看看她的孩子，于是三人一同上路。苏简因为喝了酒，一路上无语，只看着马车外的风景，眼神迷离。
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处陈旧的木屋，屋外还晒着渔网。这地方十分僻静，他们回桃源谷曾经过了此地，可能因而引起了苏简的注意。
屋里整洁而明亮，因为屋子有比普通农房更大的窗子。透过窗，明朗已经看见床上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不点。
“苏姐姐！”明朗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轻声叫那女子。苏星晓闻声抬头，满脸的泪痕，眼睛红肿，刚才一定哭了很久。“明珠妹妹。”苏星晓挣扎着要下床，被明朗拦下，扶她靠好后，才看她手中的孩子。有着新生儿特有的红，眼睛一直闭着，十分乖巧的蜷缩在母亲的怀里。
母子平安，还好。不过苏星晓惨白的脸令她担心，“苏姐姐，你要保重啊！”
“妹妹，明珠妹妹……”苏星晓哽咽，只能不断的唤着她。明朗道：“苏姐姐，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好妹妹，你和我哥说说，我要回去……你帮我跟我哥说……我要回去，我好想回去……我想和他在一起，生也好，死也好……我还想把我们的孩子抱给他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明朗擦不尽她源源不断的泪珠，抚了抚小不点的脸，听懂苏星晓想回到桓玄的身边。“苏姐姐，你先别哭了！哭坏了身子，谁来照顾它呢？”
“他一直都渴望我们的孩子出世，他还说要给孩子取名的。他说要好好的待我和孩子的。哥，我们回去好不好？”
一直站门口的苏简已经进来，揽着苏星晓的肩头柔声道：“晓儿乖。不哭了好不好？你看孩子才生下来，就是你能走，孩子也经不住折腾吧？哥答应你了，等你坐完月子就带你和孩子一起回城里。”
苏星晓一时激动，松手去抓苏简的胳膊，“哥，你答应了，是吗？用不着等坐完月子，我和孩子都受得住的。真的，哥！”苏星晓保证的点头，提到孩子才回过神，刚才若不是明朗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孩子，只怕孩子早摔地上。
苏简道：“好，晓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孩子哥帮你看着，你累了，睡会儿。”
苏星晓乖乖的闭了眼，不一会儿微弱而均匀的呼吸传出。
明朗抱着孩子出了屋，来到另一厢房。苏星晓的脆弱，苏星晓的激烈，苏星晓的讨饶，这是个不一样的苏星晓，就像之前那个勇敢得像个女战士的苏星晓是因为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现在的苏星晓则是完完全全的为了她深爱的男人。
她这才意识到，苏星晓是真的爱着桓玄，这样的爱与权势地位财富媒妁无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爱，少女时的苏星晓才会不顾一切的选择嫁给桓玄。这样的不顾一切，只因为深爱啊！刚才的画面杜无情也全看在眼里，两人把视线转向苏简，等待他的解释。
“上月两军沿着长江一路酣战，桓军节节败退。晓儿那时肚子时常疼痛，皇上害怕会有意外，命我带着晓儿提前赶往江陵。船只奇缺，皇上还是分派了一艘军船，途中遇到了落单的游兵，我不得不弃船而走，而后借着民用的渔船才落在了大军的后面。峥嵘洲一战再次落败，这时我接到皇上的命令，不得回江陵城，回去只有一死。我便找到这里住下，一来晓儿已经快生了，二来这里离城里近，有什么事也好及时知道。”
“你真打算带她回去？”杜无情平静的问，明朗却看到他眸子里藏着担忧。听桓玄的口气应该是猜到自己的结局，杜无情也看得清楚。
苏简苦笑：“我这个妹妹从碰到皇上以后，便执拗得九头牛也拉不回。你们也看到了，她这个样子，我要是不带她回去，她一日也活不安生。更何况，孩子也该给他爹见见的。”
杜无情道：“聪明如你，该知道这一回去，便不能全身而退。”
苏简认真的看了杜无情一眼，道：“精明如你，不也早就选好了方向吗？”
杜无情道：“你也无法保证你妹妹的完好安全，还是要回去吗？”
苏简浅笑道：“如果明珠去了，晓儿一定安全无虞。明珠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吧？”
明朗听着两人不着边际的话，一头雾水。见苏简问自己，道：“我去的话一定保护苏姐姐的安全。”于是毫不犹豫的答好。
明朗嘴快得让杜无情来不及阻止，只发出一个字：“明……”，随后低低的叹了口气。
“你确定吗？你知道现在你可是已经被鸩毒而死的人，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怕把人的魂吓跑吗？”苏简很快恍然大悟般的说：“哦，我忘了杜兄有一门无人可及的好手艺，根本用不着我操心。这下好了，就麻烦明珠和杜兄了。”
看见苏简笑得畅快，好像阴谋得逞似的，明朗心不在焉的说了声不客气。因为她看见杜无情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等苏简抱着孩子离开后，明朗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会被桓玄认出来？苏简也说得不错，到时你给我易容后就没人能看出来了，你说对不对？虽然脸上不是很舒服，忍忍也就过了。”
杜无情不做声，明朗又道：“不管怎样，也是在帮苏姐姐，还有我的干女儿嘛！”
杜无情不由摇头笑了起来，无奈道：“你刚才抱孩子抱了那么久，还认为它是你的‘干女儿’吗？”
明朗捂嘴，“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不点是个臭小子？”
杜无情肯定的点头。
“不会吧！我怎么没看到他的小弟弟？对了，我刚才根本就没看。这么说我没有干女儿了，她变成了干儿子！”
杜无情再次点头。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担心桓玄会认出明朗或者说明珠来。他只是不想明朗卷进这场漩涡中去。以她的个性，恐怕不只见不得苏星晓有事，她认识的那些人，她一个都不忍心，其中有一个的身份如此特殊，如果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和刘裕所代表的一方发生矛盾，势必又有一场冲突。这个人就是桓玄的儿子——桓升。当初引他来这里的目标就是师父，而现在并未发现师父的踪迹，反而违背初衷的卷了进来，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阴谋！这背后的人熟悉他们的个性，知道他们的弱点，以看戏的高高姿态巴望着他们演出一场越混乱越轰烈的好戏。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必须将明朗拉得远远的，远到可以观戏的看台，对这场权势的角逐看看就好。如果可以，他还想要跑更远，远到可以把那背后的人也当作台上的戏子。
这些，都是如果。即使是真的，明朗又愿意被他拉走吗？她，愿意吗？杜无情看着嚷着要去看臭小子的明朗的背影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