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27：访故（1 / 1）
街上喧闹嘈杂，刚刚经历过战火的建康城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明朗透过小窗口往外看，那些人生活简单而平凡，最快乐的莫过于战争之后，自己和家人都平安无事。春风杂着花香，拂面而来，明朗贪婪的闭了眼，用触觉来感受春日气息。
最先去的自然是安府，那里也是她呆过的最长的地方，也是她最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抚过朱漆大门，她曾躲在那里目送安煜祺远去，因为第一次和他分离，所以格外不舍。一切照旧，熟悉的穿梭前行，往事历历在目。记录她和安最多片段的便是竹苑，都是充满着快乐和甜蜜的回忆。她进了府第一个便是来竹苑，可现在站在竹苑外，驻足不前。
安煜祺一路跟着她，任由她带着走。“不进去看看么？”
“安，我——”明朗望着他说不出话，直直的蹲下身，脸埋于膝上抽泣起来。回忆，既甜蜜，也伤人啊。他们两个，终究是和以前不同了。
她一把青丝散落开来，沾了尘土，安煜祺缓缓蹲下，捞起头发掸去了灰尘，“没关系。明朗，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我可以等。”
明朗抬头，可以等？杜无情曾经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可以等。他果真对她不离不弃，一直到今天。安也说可以等。有时候觉得他们很像，同样惊为天人，同样出类拔萃，同样一身骄傲，同样深情不悔。她何其有幸，能同时被这样的男儿青睐。
明朗摸着自己的心，心也在问她，在这情感的天平上，你偏于谁？势必有一方会受伤，你又忍心让谁为你而伤？明朗拼命的摇头，“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安煜祺心疼的把她的头按到自己的颈窝，搂住她颤抖的身子。
终究还是没有进竹苑，原路折返去主宅，拜访安夫人。
“夫人，公子来看你了！”随后有丫头从里屋把安夫人搀扶出来，两人一见，俱是一愣。明朗之所以愣住是不敢相信，她记忆中的美丽温柔的安夫人现如今异常憔悴，一脸病容，着实像老了十岁。怎么会这样？当初刘兴弟成亲之日远远见她还好奇她为什么把自己打扮得老丑，记得杜无情还信心满满的说安夫人易了容。现在看来，他是大错特错。
“祺儿，这位姑娘是……？”安夫人询问儿子，她不久前听说儿子带回一个姑娘，心里满是好奇和高兴，以为他总算是从过去走出来了。瞧她眉眼，还真是——
“她叫明珠。是……明朗的胞姐。”安煜祺对自己的母亲撒了谎。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这眉眼，连神情也很是相像啊。”安夫人亲昵握起她双手，明朗发现她双手瘦削，骨节突出，心里一阵难受。“明朗是个乖巧的孩子，只可惜……”
安夫人不由落泪，丫头早递了帕子过去。安煜祺心里不好受，劝道：“娘，不宜伤心过度。”
安煜祺对她的关心让她倍感欣慰，笑道：“是了。只是一见到明珠姑娘，就想起了明朗。唉！不过都过去了，明珠姑娘，你说是不是？”
“对，她有夫人您这么疼她，是她的福气。如果您还因她而伤心，她也会难过的。她一定是希望你们只要想起她，就会快乐的笑。”咒自己死去，多少有些不吉利。但有人还会想着她，便有说不出的高兴，以明朗之名，希望他们能快乐！
安夫人笑着点头，“明珠姑娘说得很是！”
“夫人叫我明珠就是了。”
“好，明珠。”安夫人瞥见她额角的梅花，忽然想起来，前不久百姓所传，桓玄宠爱一位来历不明的妃子，因额头上一朵梅花印记而得名“梅妃”，不过那梅妃已经被赐鸩毒而亡。
安煜祺见母亲盯着明朗的额头深思，道：“娘你好好休息，我们告退了。”
“怎么会这样？安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明朗急问着，安煜祺无法，只道：“娘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去年又害了场大病，还得为我操心，心力不支所致。”
明朗拽着他的袖子，让他直视着她，“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安夫人有股疏离感。她想和你亲近些，你这样会让她很难过。”
“有些事你不知道，所以不明白。”安煜祺难掩伤怀，看向波光潋滟的湖面。
明朗觉得刚才太冲动了，她根本就没有立场说话，更不该指责安，他从来都把自己受伤的心深深藏起，哪怕千疮百孔。“对不起……安，对不起。”
“不怪你！我只是习惯了。过去的这么多年，我和她一直这样，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
明朗的心纠结成一团，一阵风从湖上吹来，她瑟缩一颤。安煜祺替她把披风拢紧，这时有小丫头经过，看见他俩，怯怯叫了声“公子”，匆匆离开。安煜祺道：“这里是风口，不要站这里了。”
“不想去看看张婶吗？”安煜祺脸上阴郁之气消失殆尽，仿佛刚才那一幕不曾发生。明朗压下心疼，璀璨一笑：“当然要见。”
“别偷懒啊你这丫头，老大不小了还要我盯着。……菜都切好了吗？丁香？……哎呀，你怎么还没切啊，我等着下锅呢……丁香，发什么呆呀？丁香——”还没走近厨房就已经听见张婶的大嗓门。
对看着自己的丁香微微一笑，朗声道：“需要帮忙吗？”
张婶早已随丁香的目光看到了她，和丁香一样呆呆的望着。明朗闻到了一股子糊味，提醒着：“这锅乳鸽再不盛起来就变成烧乳鸽了——”
张婶一言惊醒，“呀！”着了慌的翻炒了两下盛进盘子里。忙毕围了过来，明朗切菜她也不阻止。半晌，伸了一根胖胖的手指头道：“你……你……明朗？……不对，你不是明朗。你……”
张婶“你”个没完，丁香恍然大悟似的道：“我记起你了！去年徐公子和刘小姐成婚那天，你和另一个公子一起来做客，还不小心闯到厨房这儿来了，对吧？”
明朗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记得，遂点了点头，安煜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丁香兴奋道：“我当时觉得小姐你长得像明朗，所以多看了两眼。跟素荷说起时她还骂我眼花了，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素荷？”其实她是想问怎么没见到素荷。
“哦，她是厨房的另一个丫头，不过现在已经嫁人了。”丁香快语道。她的答案把明朗吓了一跳，嫁人？素荷已经嫁人了？
“丁香！”张婶责怪的叫道，给她使了个眼色，弯弯胖胖的腰身：“公子！小姐！”丁香依葫芦画瓢。
明朗朗笑道：“我叫明珠！我是……明朗的姐姐！”
张婶听了很意外，琢磨道：“姐姐？明朗说过他已经没有家人了的。怎么又会有个姐姐呢？”
张婶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好像是这么跟她说过。安煜祺浅笑着听她圆谎，她按着额头，“呃……我和明朗失散了，他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把我给忘了，我后来一直在找他。”
张婶信以为真，“哦，要说你们不是姐弟我还真不信，你们长得可真像，尤其是眼睛。”
明朗和安相视而笑，明明就是同一双眼同一个人，不像才有鬼。
“我可怜的明朗，每次都能把张婶逗乐了。那个小古灵精，想让人不疼都难。有时候迷糊得像个小小孩，有时候又精明得像个大人。总之，他是我见过的最怪的孩子了。”明朗抱着张婶胖乎乎的身子，柔软如棉花，她好像更胖了。
“明珠啊，你太瘦了，待会儿一定得多吃点。你要是能在府里头住上一阵，张婶包管把你养得跟明朗一样棒。”张婶在明朗身上一摸就是一把骨头，不由心疼。明朗一笑了之。吃饭时张婶果然对明朗特别关照，碗里的菜堆得跟小山似的。
“对了，小黑呢？”明朗想起来了老半天也没见到他影子，记得当时是把小黑托付给他照顾的。
“他，应该说结下了一段佛缘。得空便到庙里去，陪庙里的住持说话，建康附近大小寺庙都被他转了个遍。”
“啊——不会吧。小黑做和尚了？”
安煜祺笑道：“去庙里的都是和尚吗？”明朗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小黑那样拥有一颗最纯真的心，和佛有缘，也是情理之中。
“公子！”张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朗转过身子，近两年未见，以她现在的身高来说，张楚还是太过高大。他不是一个莽夫，又一颗灵活的脑子。见了明朗微微一愣，惊讶之色在脸上只是稍纵即逝。“你交代的事已经办好。”张楚对安煜祺行了一礼。
向安煜祺交代完毕，才打量起明朗来。明朗大方的任他看，回以微微一笑，因为她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喜悦。“你真的是——”这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不禁语顿。
明朗笑着点头：“我叫明珠！老——大！”
张楚说不出话，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公子原来一直都没搞错，是他，太早的放弃了。他重重的点头，因为欣喜而抿紧了双唇。“好……真好……明珠！”
安煜祺道：“你还有故人要拜访。”
“谁——”除了安府的一家人，就是刘裕一家，她事先已经提过她暂时不想和刘裕面对面的。除了他们，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出了安府，没走多远在另一豪宅前面停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桓兴的家，不过里面肯定不会是桓兴。那么里面会住着谁呢？
秋千上的男子有着孩童一般的笑容，手上拿着两把花，还沾着露珠儿，额头上也戴着漂亮的花环，用七彩鲜花装饰得绚丽缤纷。旁边一个年轻的男子，把秋千摇得很高很稳，嘴里还念叨着：抓紧绳子哦。
倒是秋千上的男人率先发现有人来了，手指着他们，“嗯……嗯……”荡秋千的男子立即停下了摆动，把他扶下来，才看向来人，顿时笑容满面。
安煜祺要行礼，被司马德文拦下，“安公子，不必多礼。”
“谢王爷！”
司马德文唤来丫头照顾他哥哥，德宗开始还有点不情愿，德文哄道：“乖，我等一下再陪你玩。”
“明珠，真的是你？”德文亲自给明朗斟茶，茶香四溢，是茶中的上品。明朗接过他手中茶壶道：“王爷！你如今身份非同一般，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
德文笑了，“连你也这般笑话我了。我这个王爷做与不做，有何不同？你还是叫我德文吧。”
明朗无异议，他一直都把这一切看得通透。“好，德文。”
“我问你，前不久桓玄迫于压力，处死了极得宠的梅妃。我还以为那梅妃是你，颇为担心。现在看见你才知我猜错了。”
明朗道，“你没猜错，就是我，不过我险里脱身了。”
德文猛地抬头，十分惊讶，不过见明朗面上清淡，不想提及，也不再问。对饮一口，从旁边的小火炉上取下一直烘焙的茶壶再满上。
“对了，你怎么同安公子一起的？”
明朗回望了身后那桌上正细细品茶的安，笑道：“我和他，我们认识很久了。”久到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小女人。
德文道：“安公子性素雅达，也颇为神秘，待人极温和，却不轻易与人深交。在朝廷无一官半职，实际上抵得上一半大军，我知道有很多战役都是他决断，包括这次覆舟山的火攻致胜。他就是刘裕将军的‘诸葛孔明’！”
德文不过是一个连傀儡也算不上的皇家闲人，得到的外界信息都是经过层层过滤的，却能够看到刘裕背后的安煜祺，评价如此准确。好一颗玲珑心！不得不另明朗刮目相看。
“他肯带你来见我们，就是对你无比信任。他看你的眼神充满柔情。依我看，你们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德文边说边观察明朗的表情，她脸上喜忧参半。
“你说的没错。我们差点……就成夫妻了。”
这个消息对德文来说就和明珠没死一样让他震惊。夫妻么？不过两人郎才女貌倒也十分般配。“明珠，你的身份真是让我惊讶。你该不会和刘将军也是旧识吧？”
刘将军？何止是旧识。她曾以父母之大礼跪拜过的。明朗点头，“嗯。”
明朗默默喝茶，用不了多久他们两兄弟就要恢复身份回到皇宫。那时不知还有没机会见面？
“只要你认识刘将军，我们就还有见面的机会。”明朗一惊，好像她的心里话又从嘴边冒出来了。德文看了眼他哥哥，继续道：“我们两兄弟以后的命运，都会与他紧紧联在一起。走了桓玄这只狼，刘将军他也许是只虎。不知我们是该庆幸还是该无奈。”
“你们保重，我该走了。”明朗起身告辞，因为德文说的正是以后一定会发生的历史，她无法劝他乐观些，只能深深祝福。祝福这对历经坎坷的两兄弟，祝福她所有的朋友，祝福遭受苦难的百姓，祝福对这段充满杀戮的历史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人们。
从德文那儿出来，直接回去。车稳稳停在了府门口，明朗暗暗清嗓子，才道：“我到了！”安煜祺如梦初醒般地一声“哦”，跳下车把手伸向她。明朗把手放进他修长的手中，立刻被牢牢握住。借他的力跳下车，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她任由他握着，眉眼低垂。
“明朗——”他声音软绵，喊着万分情愫。
明朗抬眼，四目相对，“今天……很谢谢你。”
安煜祺满腔的千言万语一时化为乌有，只淡淡应了一声。
“那么，再见吧！”明朗轻声道。
安煜祺还是用力的握着她的手不放，两人这么对望着，终于，安煜祺松手，明朗转身进府，她知道他还在注视着他，头未回的说：“回去吧！”
“我明天再来看你。”
安煜祺的回音被关在了朱门外，明朗自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