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杜无情篇Ⅰ（1 / 1）
最多情的无情人（一）
曾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可能为□□所累，唯独我不会。因为我叫杜无情。
杜无情，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大哥听到我说无情二字，未曾反对，只是面带痛惜之色。之后的这些年，大哥竭尽所能的给予我们优渥的生活，义兄的身份却扮演着慈母 严父的角色，教中诸多事务等待他来决断，可是他却不曾落下一次我们课业、功夫的检查。
十五岁那年，大哥让我们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这时的五斗米教早已举起义旗多年，正是用人之际，我和五弟提出要帮大哥带兵打仗，行军布阵运筹帷幄我虽无十全把握，却还是有这个自信胜任。指点江山，流芳百世不是我杜无情的夙愿，十五岁的我没有任何愿望，只想尽力的帮助大哥减轻负担，完成大业。
可是大哥拒绝了我。于是我与五弟一文一武开始介入五斗米的核心内部，我负责打理五斗米名下的所有商铺店面，包括油粮、绣庄、酒楼、当铺甚至妓院，水路陆路的大量生意和不动产宅院、土地。我知道为什么大哥拒绝我，因为他想保护我；因为五弟私下跟他说他比我更适合战场；因为我，耳聪。
我耳聪。除了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五弟，还有带我回来的大哥外，再没有人知道，即使是二哥三哥。来到大哥身边的最初一年，我都是在学说话。这之前仅会说的只有“大爷、大婶、小姐、公子，发发慈悲，给点吃的吧！”这还是五弟教了好久才会的。是大哥教会我使用唇技，观形辨音。后来的我才知道大哥亲自去求了位隐居高人好久才学得这口唇技并求他收我为徒。我虽不能听不能说，心里却十分明白大哥的苦心，学来十分刻苦用心。一年后，没人能看出我其实听不见一个字。我也不知道耳朵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的，好像从能记事起就是如此吧。所以我比别人更受人欺负，再加上这张脸，只会死得更快更没尊严。
尊严，对于生下来就是乞丐的我来说，无比奢侈。可偏偏，我却懂得了。但我却是最无尊严可言的乞丐像狗一样残喘苟活，所以当有钱人嘲弄讥讽时，当其他乞丐拳脚相向时，当恶霸地痞污言秽语动手动脚时，我好恨。我恨他们所有的人，恨他们欺负我侮辱我，恨我没有一个好命长在富贵人家，恨我为什么生在了这世上。我也有爹有娘吗？如果有，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如果要丢下我，为什么给我这副容貌而不是完好的身体？或者，他们不该丢下我，而是在出生那一刻就该掐死我。否则，也不会求死而不得。
真正是求死而不得。那么小的我，已经不止一次想死掉。记得最清楚的有三次。
第一次，有小乞丐偷了人钱袋，一路被人追到我跟前，他掏空了里面的银子然后把钱袋塞到我手里。当我还是一脸的不解时，被偷钱的大爷已经赶到，一把从我手里抽走钱袋，发现里面所剩全无时，捏着我手腕的大手更紧了，直嚷着要我物归原主。我见他凶相恶瞪着我，大嘴张张合合，虽不懂他说什么，也明白他误会我和偷钱的乞丐是一伙儿的。他见我一言不发，气极便开始拳打脚踢，毫不管我一刻也不曾停止过摇头否认。可是，我无从辩驳。
开始还用胳膊护头和肚子，可是怎么也挡不了如雨点般落下的拳脚，还有周围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一脸鄙夷。疼痛密密麻麻加身而来，渐渐痛到不痛了，只是身子随着每一拳每一脚而翻转，护头的手也放下不再无谓抵抗。闭上眼，我要死了么？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音。我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声音。我在等待死亡到来，我在盼望死亡到来。
等我觉察到身子被人抱住时，才缓缓睁开眼，原来是五弟。这时的他才七岁，可是，他用他的身体替我挡住了急密如暴雨的拳脚，边咬牙忍痛边一刻不停的在说话，然后那位大爷终于停下来喘气。五弟将我扶起，然后从人群后扯过一个小人儿，正是偷钱的小乞丐，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碎花银子递给五弟。五弟接过来朝大爷身上狠狠甩去，愤愤的丢下一句话，才扶我慢慢离开，身后人潮攒动，小乞丐紧紧的跟在旁边。
学习了唇语之后，我才明白五弟当时的话：“我哥虽是乞丐，却不会偷你一个铜子儿。你不要以为乞丐都是可以任你欺负，今日你打我兄弟多少，他日我必十倍奉还。这是你的臭银子，我要你记住，是你冤枉了我哥，是你今天犯下了错。”
七岁的他就叫我哥说我们是兄弟，七岁的他就时时维护着我若不是他我早已死了多少回，七岁的他就已经锋芒毕露，让偷钱的乞丐心甘情愿的还钱回来，对打我之人立誓报仇。那时的我们都没有名字，只知道我姓杜，他姓杨。其实，姓什么有什么关系，他只叫我哥。
第二次，我和五弟在街旁乞讨，好不容易有个好心的大婶施舍了一碗粥，五弟让与我先吃，我推辞不接。这时一只缎面绣花黑鞋靠近，“哐啷”一声，瓷碗落地，碎成几片，白粥也尽落泥地。我们仰头望去，是一富贵家的公子，人不大，却财大气粗的很，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年纪相仿的跟班，个个颐指气使。
“你们也配用碗喝？”说完哈哈大笑，还问身后的跟班，“你们说配不配？”跟班个个哄笑，有的还向我们吐口水。“今儿是你们倒霉，撞见我家公子心情不好，刚刚斗鸡斗输了……”一人快语道，但马上就被公子哥骂断，“你个臭小子还敢提我斗鸡的事，都怪你们今天没喂饱我的黑将军。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今儿真是你们倒霉，要是改天说不定还能得我的赏呢！不过，你们要是把地上的粥舔干净了，再说上两句吉祥话，我就重重打赏。”
五弟立马拉我俯下身，我不肯伸出舌头，他便挡住我将粥一一舔净，然后站起来弯腰到：“恭祝小爷明日旗开得胜，无往不利。”话落公子哥听得神清气爽，然后看向我，眉头渐拢。五弟挡在我身前赔笑道：“我哥不会说话，还请小爷大人大量，我代我哥再祝小爷福寿绵延，永享福乐。”
“原来是个哑巴呀！哈哈哈。好，说的好，爷我就不计较了。打赏。”然后一人便朝我们的身前扔来五两银子，五弟拉我弯腰道谢讨好。
这时一旁的懵懂小孩吟唱道：“臭乞丐，臭叫花，有娘生，没娘养，有爹生，没爹疼。”反反复复。公子哥听了似乎更为尽兴，跟班们也笑作一团。五弟的拳头重重的握起，我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是能让五弟愤怒的握拳，想必是侮辱了我们的父母。虽然我们天父地母无亲无故，虽然我们说恨双亲生下我们扔下我们，可是，在心的深处，还在渴望有一天能有家有亲人，哪怕是见上他们一面也好。
有人出手了，不是五弟，而是另一群小叫花。然后五弟拉着我从混乱中奔跑，好像所有人都在跑，刚才那些人在后面追，到护城河边时再次混打起来，那些跟班会些拳脚功夫，乞丐都是小孩，就是嘴和腿脚利索些，哪里是他们对手。我顾得了身前，顾不了身后的偷袭，多是五弟替我挡下。
忽然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孩站在中央，他很小，和五弟差不多大小，应该还要小些。看衣着面料和发饰便知价值不菲，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只是相当的瘦弱苍白，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有钱人的孩子也会长成这样的病态，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只是看他的脸，便再难忘，粉雕玉琢般的容貌，五分平静三分镇定两分激动。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脸，比我的脸要好看，柔美中见刚强，沉静中见灵动，清雅若月，淡定如泓。这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给我的感觉。
再然后又打起来了，看不出原来这小公子人小功夫不弱，没费多大劲就将那些跟班打趴在地，那富贵公子哥也踉跄几步，欺近我们这个方向。五弟和我连连后退，不想我一脚踏空，竟栽向护城河中。时值深秋，河水已冰冷刺骨，只觉得四肢钻心的疼，挣扎着浮出水面时，正好见者五弟趴在河岸向我伸手，小脸惊恐无助。周围很多人，可是没有一个愿意跳下来救我。
要不是五弟，我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他不知替我挡下了多少屈辱，好比今天，我一口也未舔地上的脏粥。可是，这样又能如何？丝毫不能改变我卑贱屈辱的命运，反而给五弟徒添烦恼负担。
如果我今天命丧于此，是不是对我对五弟都好？当我有了肯定的认知后，便放弃了挣扎，只要再忍受一会儿寒冰彻骨就好，再一会儿就会烟消云散了吧。闭着眼，缓缓下沉。当我的一只手被人拉着时，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我的娘来接我了吗。
可是手怎么不是温暖的不是柔软的不是厚大的，对娘的手的天生的理解就是这样。手很小很冰很僵硬，却紧紧拉着我不放。原来不是娘啊，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失望。
当醒来时，朦胧中见到五弟喜极而泣的脸，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脸的焦急，不是对我，而是对他怀里的人，这时我才知道是小公子救了我，他全身湿透瑟瑟发抖，脸越发的苍白，颤抖的对五弟说了什么，然后被那少年急抱回去，而五弟手里多了一个钱袋，金丝卷边，沉甸甸的。后来五弟告诉我说那少年唤他作公子，显然是他家人，我们不用担心了，还说就知我会穷根究底，早替我打听了，他是安府的公子，从母姓，爹死了不多久，听说他身体不好，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住府里头。
五弟说的无心，我却听进心里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不顾自己安危而冒险救一个人人唾弃的乞丐呢？我想了好久都没想通。
第三次。落河之后生了场重病，多亏了小公子的银两抓药诊病才痊愈。因为如此，脸上干净了一阵子，以前脏兮兮的脸尚且有许多猥琐小人动手动脚，何况如今，更被许多宵小之辈注意到。每天涂灰抹泥后才出去乞讨，即便如此，仍是麻烦不断。
“找到了，爷！”一青衣青裤的家丁打扮的男子指着我道。然后逡巡而来一摞人，中间拥簇着一锦袍年轻人，他眯着眼打量我一会，手抬起作一手势，我便被泼了一大盆水，来不急躲开。
看见我冷得发抖，那人反而哈哈大笑，“果然是人间绝色啊。我要定你了。发抖的模样更是吸引人，不过可不能把你给冻坏了。”再一抬手，我便被人裹了件厚衣裳架住不得动弹。眼见者被人抬走，那人忽然定住不动，原来是五弟叫住了他，“爷把我也带走吧！”五弟用盆里剩下的水将脸上一抹干净，露出白皙细嫩的小脸，他巧笑着哀求那人，只见他细细的看看五弟，摸着光溜的下巴道：“虽不如他貌美，倒也乖巧灵活，好，你也跟来吧。”
这时我终于明白五弟自愿的跟来了，我死死的瞪他，只换来他的灿然一笑。我是宁愿受屈辱的只我一人，死掉的只我一人，也不要他白白的牺牲。这些年我已经够拖累他了，此刻的我又怎么忍心。可是他什么也不顾的跟来。
才带回去，就被按在澡盆里反复搓洗，我无法说话，只是在热水里仍打着冷颤，五弟一旁握着我手，他的意思我听懂了，哥别怕，有我呢。
然后就被带到一个很大的房间，下人出去，只剩我和五弟两人。桌上放着两盘糕点，我吃不下，五弟倒是塞了几块进嘴里，直道“真好吃”。他还没来得及擦掉嘴边的残渣，抓我们回来的年轻人就推门而入，嘴里满是酒气。他一进门就把我拽住，往床上摔去，五弟要跟进被他喝止等在屏风外。我的衣服被一把撕开，刚要逃下床腰身便被钳住，他欺身靠近，三下两下脱去衣袍。他游移的手掌，充满欲望的嘴脸，脱口而出的□□，这一切让我恶心。当我疼痛难忍的叫出声时，他的动作竟破天荒的停下，“啪”的一声重重倒在床上。我感觉有东西落在脸上，用手一抹，猩红的鲜血，红得灿烂夺目。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匕首，正背对着心口。五弟站在床边，拔出匕首又加刺几道，直到男人的心跳停止。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软下来，扑倒在地。他死了。他死了。
五弟给我把衣服穿上，我发现他的嘴角竟噙着笑，他说，哥，不用怕，我已经把他杀了。这时的五弟让我有些陌生。
房间里浸淫着欲望和血腥味，我终于忍不住“哇”的吐出来。害怕、不知所措后，我示意他快走。五弟不紧不慢的换下沾满血的衣裳，带我出门，还对外面的人交代了一通。出了府外，我们拼命狂奔，半夜过去，终于还是被追上，他们用带刺的皮鞭对付我们，全身无一处完好。有人指着我的脸交谈了片刻，忽然一道鞭影冲脸而来，我闪躲不及，转瞬人被扑倒，毫无痛楚，反而五弟蜷缩一团，抬头见他已面目全非。
谁也不曾想到，我和五弟竟逃了出来。因为五弟所杀之人是有钱公子，还结识朝廷高官，全城都在通缉我们两人，在几个小乞丐的帮助下我们出了城，辗转走过了许多城镇，继续相依为命沿途乞讨，迎接已经到来的风雪严冬。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死。当我想咬舌自尽时，五弟从男人身下救下了我。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杀人还是第一次。五弟，第一次杀人，为了我。
五弟的脸算是毁了。我心疼的望着他，手指着他的脸，想说的话无法说出口。他只是一笑，“哥，不要紧。你的脸没事就好。”他不知道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恨这张脸。“哥，以后好好活着。我们谁也不可以死，要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统统杀掉，一个也不放过。哥，你答应我。”
“好，我好好的活着，再不让人欺负。”从这一刻起，我要有颗坚强的心，无情的心，人若欺我，我必以十倍欺之，人若负我，我必以十倍负之。雪地里，我们俩瑟瑟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