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 6(1 / 1)
旷野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块墓碑,粗糙的石质碑面上一片空白,没有刻下一个字说明在坟中长眠之人的名姓身份。
那黑衣的女子立在碑前已经好一会儿了,夜幕初降,微微有了些寒意,她幽幽吐了口气。
“神父,记得你以前给我讲过个故事。一辆火车高速驶向岔道,其中一条岔道上有六、七个孩子在玩耍对火车的来临一无所知,而另一条岔道上只有一个孩子,无论把火车扳到哪条铁路上都会有悲痛的母亲为孩子流泪。你问我会怎么做,我想了很久,然后选择了把火车扳向只有一个孩子的岔道上。”
记忆中,神父的脸色静谧地像森林深处的湖泊,看不出一抹涟漪,他轻叹道:“孩子,生命不是可以叠加的,七条生命并不比一条更可贵些,一位母亲的悲痛并不比七位母亲的更轻些。你知道神会怎么做吗?”他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神会转过身去,怜悯地闭上眼睛。在神的心中众生都是平等的,生与死,机会均等。”
神父的话还萦绕在脑海中,如今听来却让她有种平静的愤怒。她笑着摇头:“我不是神啊,神父,做不到那么慈悲。”那真的是慈悲吗,脱离了人性,慈悲也变成了虚伪。她只是个普通人,在灾难面前总想做些什么,挽救些什么,哪怕只是徒劳。
她蹲下身,在碑旁徒手挖了个坑,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副支离破碎的眼镜,埋了进去。撒上最后一把土,她望着墓碑,轻声说:“神父,我把美雪带回来了,请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冥色渐浓,女子的身影慢慢模糊,很快融入了火星沉沉的夜色中。
——托斯卡纳
酒客们放肆的嬉笑中,“安娜苏”的门吱呀开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被星光拖长了映在走私贩子们的脸上。
喧嚣暂停,片刻的寂静后,有人率先放声大笑。“这里可不是小娃娃该来的地方,还是回去吃奶吧。”众人哄堂大笑。
那个穿黑色斗篷的孩子神色淡然,径直走到角落里。“一杯雪水。”他吩咐侍者,顺手拉下斗篷的帽子。
侍者怔楞了一下,半是为那个孩子无畏镇定的态度,半则是因为对方奇怪的口味,。他刚要回答店里并没有雪水供应,一只蔻丹盈盈的手拦住了他。
“地窖的最后一排架子上有一只细颈琉璃瓶,是阿尔卑斯的雪水。”支使开侍者,安娜苏在那孩子的身边坐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虽然他从来不在民众前露面,没有人认得出他,但这几年他愈发爱惜羽毛,绝不涉足这个汇集三教九流的多事之地。
夏浅草闭着眼,似乎认真地倾听着乐声。“怎么?你不愿意我过来看看你。”
“当然不是。”她自嘲地笑笑。“这家店本来就是你一手创立的,我不过是替你守着,怎么有资格说老板的不是。”
孩子的眼睛睁开了,他的手覆上她的,轻轻拍了拍。“苏,你知道我从没这样想过。我只不过想过来看看你,看看在‘安娜苏’里的你。”
安娜苏不作声,只是望着那只手,这只掌握着半个太阳系命运的手纤小瘦弱,从那时起就没再长大过。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年她就惊觉了这一点,对此,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十二岁加入军队时被灌下了一种药,把体型维持在那时的样子。人们大多不会提防孩子,有助于刺探情报。”记得那时她脱口问,你恨吗?他目光淡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那种药可没有扼杀这里。”
“这琴拉得不错。”孩子的声音打破了回忆,安娜苏回过头,正对上一双燃烧着怒焰的眼睛。
台上的提琴手全身绷得紧紧的,死命地咬住下唇才不至于扑向那个手上满是火星人鲜血的刽子手。她勉强定下心神,右脚悄悄地把提琴盒勾到身边。
安娜苏的瞳孔猛地收缩,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里面放着什么。自从去年她拗不过芭比芭比的要求送了她一把可拆卸的□□后,芭比芭比就把它藏进了琴盒,形影不离。
安娜苏瞥了一眼身边的浅草,他闭目听着音乐,似乎并没有发现形势的危急。她偷偷对芭比芭比作了个手势,那是组织里的暗号,限用于上级对下级下达禁止行动的命令。提琴手倔强地抿起了唇,直到安娜苏又作了一遍,她才忿忿地低下了头。
刚松下口气,只听到浅草说:“苏,你去忙吧,我过一会儿去你的公寓。”
“也好。”老板娘起身离开,浅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直到侍者把雪水放到面前。他啜了一口剔透如冰晶的雪水,仿佛不经意地朝提琴手瞥了一眼,倏忽,他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些什么。
“啪。”极清脆的巴掌声。
酒吧的地下密室里,男装少女脸颊上红肿了一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安娜苏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少女出乎意料地没有顶嘴,她轻轻地笑了。“伊阿宋哥哥说过,安娜苏姐姐是我们的恩人,要我们好好听你的话。”
安娜苏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儿童村被帝国摧毁后,我们到各地流浪,没有东西吃,也没有地方住。很多孩子都饿病了,接下来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也许最后男孩子去做贼作强盗,女孩做□□,一步步堕落。还好那时候,你出现了,把我们领了回去,不但养大了我们,还为火星的解放事业作了这么多牺牲。大家都很感激你,说要好好报答你。可是,我却知道,你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赎罪。”
“住口,越说越没规矩了。”老板娘大声呵斥。
“那天……儿童村被帝国袭击的那天晚上,你和夏浅草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你不知道吧,安娜苏姐姐。”少女目光灼灼。
空气突然凝固成了泥浆,厚重地缠在喉咙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几许。狭小昏暗的密室里,只听到安娜苏轻轻叹了口气。“那时,你不过才三岁。”
“三岁的时候不懂未必现在就不懂。我倒宁愿……宁愿什么都没听到,也好过知道你……”少女的眼角泛起泪光,却轻蔑地仰起了下巴。“叛徒!是你害死了神父和其他人!”
如果不是那天,慎也和伊阿宋把她塞进安娜苏房间的衣橱里,她可能就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样反而幸福很多。
“小家伙,乖乖坐在这里别出声,哥哥们一会儿来接你。”慎也笑嘻嘻地摸摸小女孩的卷发。
“来,这个给你。”旁边的伊阿宋把洋娃娃塞进她怀中。芭比芭比抱住心爱的娃娃,一本正经地问:“我们要躲猫猫,安娜苏姐姐是抓的人,只要芭比芭比不出声,安娜苏姐姐就抓不住芭比芭比,芭比芭比就赢了,是不是?”
慎也和伊阿宋相视一笑。“乖,芭比芭比真聪明。”
橱门合上。细细的话语从外面传来。“安娜苏姐姐看到小芭比不见了肯定急着找她,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溜出去玩了,好耶!”
坏心眼的孩子们脚步声散去后,万籁归于寂静,芭比芭比的脑袋渐渐低垂。吧嗒,娃娃从怀里掉了出来,她揉揉眼睛赶紧捡了起来。不能睡,不能睡啊,芭比芭比是大人了,睡着了会被慎也和伊阿宋哥哥笑话的,所以不能睡啊……
吧嗒,娃娃又掉了下去,这一次,芭比芭比连动个手指头的气力都没有了。
空气中飘来了焦臭味,像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遥远的地方有零碎的叭叭声,像是以前孩子们间玩的一种叫爆竹的东西……好吵,芭比芭比一向不喜欢这么吵的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子们都乐此不疲,难道他们不怕被那东西炸伤吗?那种东西是能伤人的啊……小小女孩在梦中嘟起了嘴。
门砰地被推开,巨响像一只手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她一惊,醒了。
房间里有人。有个女人在哭。
“神父,阿加莎婶婶……他们会死吗?你告诉我,他们会不会死!”女子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
安娜苏姐姐,是安娜苏姐姐,她怎么了?生病了吗,不然为什么要哭呢?小女孩抿紧了嘴唇,怕自己不留心就漏出话来。
“谁知道,如果他们不合作的话……”另一个人回答,声音漠然,似乎事不关己。
女子哈哈大笑。“什么叫做合作?出卖自己的战友,为帝国卖命就是所谓的合作吗?”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和你所做的一摸一样嘛?”
寂静,窒息的寂静,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咒骂声,还有那不断的爆竹声,此刻听来分外刺耳。小女孩紧紧抱住了洋娃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走莫名的惊惶。
“你说的对。”女子安静地说。
男子发出短促的□□,咣当,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杀了我就能让你解脱吗?别傻了,如果这是罪孽,那么你这一生都要背负着它活下去,和我一起。”
哇的一声,女子爆出了哭声,她就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没关系,有我在,还有我在……”男子的声音温柔至极,带着太阳光的香味,一丝一丝把人缠住,可致死,也可织就一匹棉被度过严冬。
哭声渐渐不闻。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留下衣橱里的小女孩,在黑暗里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衣橱门被拉开。
“伊阿宋哥哥。”小女孩扑进来人的怀中。
伊阿宋不说话,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这个九岁的男孩脸上有种成人的坚忍和疼痛。
芭比芭比有点害怕,她小声问:“伊阿宋哥哥,怎么了,慎也哥哥呢,大家呢?”
男孩停下了脚步,他弯下腰,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听好,听好,芭比芭比,等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害怕,哥哥们会保护你的,一定会……”男孩垂下头,咽下了呜咽。
芭比芭比的声线打颤。“好的,芭比芭比不害怕。”
院子里,到处都是身着军装的帝国军人,银色的肩章闪亮,刺刀般直扎进人心里,太利的刀,血都来不及流出来。芭比芭比感到伊阿宋的手骤然用力,抓疼了她,她不敢呼痛,只把眼睛转开。突然,她看到了木莲树下一滩暗红色的液体,目光上移,一个血红色的手印赫然印在树干上,那么那么地红,仿佛随时都有个冤魂从中尖啸而出,盘旋嘶吼。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是伊阿宋哥哥,他抱起她,模模糊糊中,有种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脖子里。她轻轻举起手,搂住他的脖子,说:“哥哥不要哭,芭比芭比不害怕,一点也不害怕。”
军人们把孩子们赶上一辆卡车。
“还不如就地解决算了,这么麻烦。”司机嘟哝着。
“你随便把他们拉到哪个小镇上不就得了,罗嗦什么,有话跟长官说去。”
卡车隆隆开动,没有人说话,不知道是谁哭出了声,随即,整个车厢中抽泣声响成一片。
“哭什么哭,就知道哭,流出去的血能哭得回来吗?”慎也跳了起来,他的脸被军人的抢托打肿了,两眼迸出利芒。“我们不会这样算了,迟早有一天……”
伊阿宋轻轻点头。“迟早有一天……”
两个男孩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撞出火芒。
坐在一旁的芭比芭比低声念着:“流出去的血不会这样算了,不会这样算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