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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号病房的门边,只剩下一个男子站着,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似乎大理石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到他,使他的表情一直很专注。

男子就一直这样沉默地靠着墙壁,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起,无声地敲过身后的墙壁。

一道隐约的影子从门下面的地板上闪过,有人走动,很细微,几秒钟后,便是卫生间里传出的哗哗的冲水声。

男子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身边病房的木门,眉头深蹙起来。

男子推开门走进去,贝心站在床边,一只手提着输液瓶,手举着想把它挂上墙壁上的输液架。

Sue快步走过去,站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药瓶,顺口问了一声,‘你怎么下床了。’

抵住他的瘦削肩头略微僵硬着。

Sue扫过她一眼,退后一步,伸手便将手上的药瓶挂上架子,并小心地将管子理顺。

片刻之后,贝心转身,在床上坐下,‘这么快就回来了?’

男子眯眼笑起来,表情一片戏谑,‘我回来看看你有没有阳奉阴违啊,’他半真半假地解释着,‘你知道的,特级病房一天要花我很多钱的,我可不能让你住在这里浪费时间。’

贝心将毯子拉到胸前,表情浅淡。

视线扫过床头柜上的空碗碟,蓝得透彻的眼底略微闪动,再度看向贝心,眸色却已是一片若无其事。

‘碗碟这么干净,看来今天你很乖哦,营养师送来的药膳都吃下去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贝心,很满意的样子。

贝心抬眼看了他一眼,‘小莲说你去森工作室了。’

‘是啊。’他点点头,在床沿坐下。

‘怎么样?’

‘我早说过,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的设计,无论是‘我心伤悲’,还是——你。’他对贝心解释着,并不掩饰心里的得意,‘你做得很好,相当好,每一个影象都是纯粹的艺术品,虽然阿森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也很满意‘伤悲’的平面海报,不过,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说到这里,他故弄玄虚地停下来,眼睛弯成一道可疑的弧,又是贝心看得出来的狡诈。

贝心淡淡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有好奇心的孩子,因此,他的欲擒故纵对于她的效用为零。

很快,他也意识到了。

挫败地耸耸肩,‘好吧!我想你对那兴趣可能不大,我不说了。’

走廊上一阵忙碌的脚步声,很快到了13号病房门前,门开了,小莲带着的轻喘的声音闯进耳朵,‘护士来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同时望过去。

一个看上去有些严肃的护士从小莲身后走出来,脚步平稳,眼神干练,她低头看了几眼,随即迅速撕下贝心手上的胶布,把针头取出来。

‘注意不要压住输液管,不然很容易就会有血倒流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针头插入另外一个手臂,此外,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语。

自中午开始,13号病房内明显清净下来许多,偶尔进来换药的也只是固定的这个护士,看来上午Sue那通咆哮还是起了作用,至少,贝心的手臂没有那么受罪。

一双翘着兰花指的手凑到贝心唇边,‘来,吃一块苹果!’

贝心的脸色变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偏头避开,‘放这边吧,我现在吃不下。’

‘一口就可以了。’ Sue笑开,笑得温和,手上那块穿了牙签的苹果块送到她嘴边,却固执地将贴上她的唇。

贝心嫌恶地往后缩了一下,脸色难看地转过头,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微弱地吐出几个字,‘拜托,别逼我。’

Sue缓缓眯起眼,嘴角的笑意开始慢慢散去。

不要逼她?就眼睁睁地看她这样生生地饿死自己么?

Sue一把压住她的肩头,捏住贝心的下颚强制性地她的撬开嘴。

他将手上的苹果块塞到她口中,却被她第二次吐出来。

Sue的眼底燃烧起一瞬怒火,他失控地摇晃着贝心虚弱的身体,‘你就那么想死?’他怒吼着,‘你看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究竟跟死了有什么差别,你告诉我,你就真那么想死,恩?’

贝心脸色苍白地看着Sue,表情平静,眼神却始终一片漠然的冰凉。

‘告诉你贝心,你休想!’Sue看着贝心毫无生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我不会让你这样继续任性下去,不要以为你可以控制一切!’

贝心垂下眼,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Sue单手将她锁在胸前,手指用力地捏住贝心的下巴,‘你来,把这里面的都给她喂下去!’他冲着一边的小莲,强悍地发出命令

小莲瞪大眼,好半天都没有反应,她完全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傻了。

不可思议!平日里优雅的Sue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小姐,难道他看不出来,他这样令小姐很不舒服?

小姐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依然平静,莫名地,小莲却看出了她的绝望,她是在企求她么?

还有刚才他们讲的那些话,到底是谁想死?

小姐想死么?那又是为什么?

小莲惊愕地站着,脑袋中盘旋着各种各样可怕的疑问。

在这几秒的迟疑时,贝心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上Sue的食指,‘呃——’Sue闷哼一声。

贝心的眼睛,染上一层妖冶的血色,唇齿间浓腻的血腥味重复着某部分的记忆,她口中愈加的用力,像个野性的小兽一般奋力反击着对方,以死相搏,血肉模糊。

Sue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几乎在同时听到了牙齿与血肉之下的骨头碰撞的声音,毛骨悚然得似一把凌厉的刀,噬心的寒。

他忍住疼痛,冲着木头人般站着的小莲气急败坏地怒吼,‘快点,你听到没有!’

‘您……您——我——’小莲惊恐地看着癫狂了一般的两个人,牙齿打着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只有下意识地顺从着男子,迈上前一步,闭上眼睛就将那些切得碎碎的苹果块往贝心嘴里塞。

贝心尖叫起来,拼命挣扎,却依然不可避免地被灌进几粒,卡在嗓子眼里,卷着野蛮的腥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甩头躲避着她拼命咳嗽,把那些东西往外吐,下巴却被横伸出来的手使力托高。

胃部一股强烈的翻腾,翻山倒海地,贝心猛地生出一道力量,撞歪小莲的手,那双手中紧抓住的盘子便‘匡当’一声掉到地板上,骨碌碌地洒了满地。

贝心也一下子从床上摔下去,她虚弱地伏在地上,手臂撑着地,下一秒,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些怪异而野蛮的味道在身体四周弥散,口腔中也有,更有一些已经顺着食道她的进入身体!这一切都令贝心无法忍受,然而她无能为力,她只有这般近乎于自嫌地呕吐,却什么都不能吐出来。

小莲呆呆地站着。

Sue也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贝心。

手指的伤口深可见骨,血珠滚着滑下去,滴落在贝心手边的地板上,溅起一朵妖冶的花。

夜晚的风凉凉地吹起窗帘,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冰凉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像一道黑暗的诅咒,压抑住所有人的呼吸。

‘她看上去不对劲。’

夕立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了,刚刚,他站在13号病房的门口,一直安静地未曾出声,他看到了整个过程。

13号病房前的走廊上,男子坐在长椅上,身体僵硬,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表情中有一丝看不出来的懊恼。

夕立医生清理着他手上的伤口, ‘是厌食症。’ 他淡淡地说出来。

厌食症?

Sue猛地抬头,想在对方眼里找到肯定的答案。

夕立缓缓点头,嘴角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眼神略微沉重。

‘患者因为进食障碍而停止进食,一段时间后,一旦进食,便会把食物吐出来,即便强迫进食,也依然会如此,这已经成为一种心理强迫症,怎么说呢……’夕立医生举了一个例子,‘就跟抑郁症、恐惧症、吸毒或者嗜酒一样,都是一种长期自我摧残行为。’

‘告诉我,最严重的结果会是怎样?’Sue沉声问道,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冷静。

‘厌食并不是一个独立疾病,它会引起焦虑,失眠等情绪不稳和强迫性思维等精神症状,严重的还会引发抑郁症,女性厌食症患者会容易产生自杀倾向。’

Sue皱眉,‘那上一次的意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很有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总应该有个原因吧!’

‘具体原因那就要问她了,不过她肯定是不会说的……’将纱布最后固定住,夕立医生伸手拍了拍Sue的肩膀,带着些微安慰,‘你不要太躁进!目前我们能够通过输液维持她基本的生理机能,像你今天这样的失控会让情况愈来愈糟糕的,下一次不要再发生了。’

才几天的时间,窗外面的那些骄傲的花已经全部谢了,花瓣还未来得及落到地上,尚在空中飘的时候,那些枯瘦的枝就迫不及待地生出叶片来,满眼娇嫩的绿,随着闷热的天气,愈加的深邃,窗下的小花园里,小孩笑闹追逐的声音也蓦地安静下去,门后面,准点过来唤药的护士低低地跟小莲说着话,她们在说,昨天晚上,有一个小孩走了。

哦,走了,离开了,那又去哪里了呢,还会不会回来……

护士严肃的脸上隐约的悲伤让贝心知道这个词语背后复杂的寓意。

活生生的一个人,这个简单就走了,这么——简单!

空中苍白飞舞的杨絮从窗外飞进来,落在贝心的睫毛上,她嗅到自己阴冷身体里缓缓散发出来的气味,积年累月,在阳光下潺潺地流成一片血色的红。

‘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夕立医生抚着自己灰白的胡须,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却永远都在微笑。

他的身上总带着一些悠远的中药味道,发着涩涩的苦,却出奇的清淡,并不扰人,住进医院的这几天,这种味道无论远近却一直很清晰,掩盖着贝心意识中的令她作呕的血腥。

贝心无力地靠着窗前的红木躺椅,自三天前她就已经不能说话,他们一直没有能够使她成功进食,体力的迅速流失是她目前惊人的虚弱,她像是一株苍白的植物,被斩离了根迅猛地枯竭,一天天地失去水分,最后变成一个失去重力轻飘飘的标本,‘呼’的一阵风就能将她推开得很远很远,自眼前消失。

‘开始吧。’

夕立医生慢悠悠地坐下,将随身带来的那只一尺宽的黑木盒放到手边,打开,然后取出一个蓝布包出来,掀开来,里面是许多长短不一的针。

19公分长的铜针,只有头发粗细,针的上端是特制的,附着可灌进药水的小金球。

贝心能够看到针尖锐利地刺入皮肤,却没有什么特别的痛意,像已经麻醉了一般,有知觉,却没有了感觉。

贝心想到了姆妈手上的那块柔软的素帕帛布,框在碗口大的竹环上,绷得紧紧的,手指捏着长长的锈针,针眼牵着细长的线头上下翻飞,每拉一下,便‘驳’ 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似一声被撕裂了的尖叫,艳丽而悚然。

那个时候,小小的贝心便安静地坐在一边,翻看凳子上那本古老的绢本锈册,那是姆妈还是姑娘时传家的东西,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用不同色彩的墨绘着戏水的鸳鸯,缠枝荷花,龙风等等,自然也有人物画像,女的,男的,往往都是戏文上的才子佳人少爷小姐,旁边还题着一些古怪的词,像某种古老的象形字,不过贝心最喜欢看的锈本上快翻到底儿的一页,发黄纸面上,有用白色颜料浅浅描出来的小小的花儿,浮在指甲下面,跟后院园子的绿叶小白花一般大小,模样儿也相似。

姆妈说,那花叫做茉莉,喏,家里后院园子里的那片就是。

夕立医生低头精准地寻找着贝心身上的穴位,然后快速地将针尖□□去,因为过度专注,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除了输液之外,贝心的治疗已经进入另一个阶段,每天两个小时的针灸穿刺,上午十点与下午四点,这样五六天下来,在小腿靠近脚踝骨的地方,每次穿刺后的药水残存在骨里面,看上去像一片密集的刺蕨叶,盛开在透明的皮肤下面,有着黑色的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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