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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沿城。被水围绕着,一个只能在梦中重复出现的地方。
船晃晃悠悠地把她送到岸边,那一群深邃的青雾终于散去,留下来的就是一群沉默的建筑,白墙灰瓦,曲线柔媚的出檐,穿过中间那条古朴的砖道,脚下的步鞋底软软的,像猫足上的肉垫,悄无声息地一直往深处走去。
她,或许是与水有些缘分的。
贝壳一直躲在水下面,有些害羞,跟那些说不清楚名字的水声植物缠绕着,最终凝结成一个小巧而纤细的心。
这些故事都是姆妈讲给她听的,在那些寂静的夏夜,她抱着贝心小小的身体,坐在树阴之下,不愠不火地挥动大蒲扇,用那些蒲香驱敢着飞得勤快的蚊子。
有贝,有水,贝心就那样一点点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一株水分充沛的水生植物,还可以撒开小短腿到处钻。
再往前走走,很快你就会发现那棵大树,葱葱郁郁,叶片被风吹得跟风铃一样,打着旋转儿,油亮亮的叶片反射着阳光,流光溢彩。如果幸运的话,你能在那棵大数后面看到那个圆圆的小门,经常有美得像妖精的女子坐在门后面,抱着三弦儿或者琵琶,一一哑哑地唱一些她一直都听不明白的句子,什么烟波弄什么血滴子什么封神榜……也很好听。
不过,待你走进那道门,便什么也看不到眼中去了,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那满园子绿叶小白花。‘贝心!贝心!’姆妈又在唤她了,赶快跑到丛子下面,用手敲敲枝干,不半会儿,手工做的棉布小衫儿便滚了一层薄薄的花粉,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地方都是那种清新的甜。
‘贝心!贝心!’姆妈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快快出来,快快出来呀。
可是……快哭了!这衣裳怎么又让那些横生的枝桠给缠住了?
‘贝心!’
快呀快呀,姆妈要生气了。
小小的贝心踮脚勾着衣角,用力一拉。
‘扑哧’,扯破了衣裳,这下可真哭了。于是,站在花丛下,抱着缺了半截儿的衣裳,哭得惊天动地。
小小的贝心,小小的贝心呵。嘴角边还残存着那种花的香气与泪的干涩。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浅淡的壁灯,贝心睁大眼看着那些灯光,怎么会梦到这个了?
手机在眼角伸手可及的地方安静地闪着光。淡淡的蓝色的,忽而闪灭的。那些被记忆深深埋藏起来的萤火虫,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穿过头顶层层迭迭的树叶,像梦一样舞动。
入眼所见的一片漆黑,耿之秦似乎已经离开了,她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又坐起身,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有两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她的父亲,一个小时前的。
一个小时前,那个时候,她刚刚从梦中的船走上沿城?
想来,也不舍得醒的吧。
她反拨回贝家,是老佣人齐妈接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妇人显得有几分诧异,‘大小姐?’
贝心模糊地恩了一声,然后问她,‘爸爸呢?’
‘刚刚睡下,小姐您这么晚有什么事情么?’
贝心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没事。明天我再打回去。我先挂了。’
‘等等,小姐。’
‘恩?’
‘二小姐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大小姐您看是不是有时间回家吃一顿饭?’
她略微楞了一下,随即含糊地应着,没有给她任何的期许便匆匆挂了电话,齐妈最后那几乎是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被生硬地斩断在电话中,半点余音都没留。
小姐,齐妈远远地看见她,欣喜地迎出来,你回来了,先生在书房。她态度殷勤,贝心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过分靠近。
有时候习惯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就譬如贝心,她还是习惯她们能够像之前那样地冷淡,从一而终那多好,没有突兀,也就不会让人觉得不习惯。
‘我自己上去,’她低着头,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数着上去,跟二十年前她初次来到里的情形有着莫名的类似。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ere you are ……
大厅里有钢琴的声音,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女孩坐在琴凳上,瞪着她这个陌生来客,像一个骄傲的公主。贝心知道,却也只是随着女孩断断续续的左手伴奏,数着台阶往上走。
一!二!头低着顾着脚下,不曾料想却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去。
三……
小小的贝心抬头了,然后看到一个异常俊美的男子,他审视着她,居高临下。
他随意地倚靠着墙壁,丝绸衬衫的领口的颓废地松开两粒,身上散发者一种鸦片的迷香,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深究的精光。
后来贝心长大了,想到这是他的目光遂也明白,他在寻找一些东西,能够使两个从来陌生的人有所联系。
在这之后,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孩子,被人仔细端详却能完全不受伤害。
他是贝心见到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男人!
贝心所有的记忆中,男人只是一个概念化的东西。
沿城是一个阴性的地方,所有的,也只不过是那些美艳的妇人,幼年的孩童,再多的就是那些笑容和睦的老妪,不同年龄,但相同的都是阴性的女人,至于男人,那则是戏文上的名词,被登台的女人扮演,点着兰花指,琵琶弦子赋了曲调,那些涂了胭脂的唇便哀怨地唱起那些女人,与男人,或者痴情,或者薄辛。
你叫贝心?他终于开口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眼神也足够平静。
父亲,一个对贝心来说,本该亲昵却最陌生的人。
他看着她,这样的目光,从过去的二十年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有任何的改变,是依然的寻找,又充满怀疑,或者他一直都想问出来,这,真是我孩子?
是的,只不过,贝心从他身上获得的,只有血液,这是自然法则,命定的,至于其他,譬如他傲慢的始乱终弃,很遗憾,一点也没有。
贝心眯眼看着书房里坐在书桌后面的男子,时间待他不薄,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然是一个英俊的男子,连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都没变化。
华丽而傲慢,那似一种毒,从骨子里缓缓地释放,气息颓靡。
‘庆瑞庄园17单……’他走到贝心面前,一字字轻轻念着,原先夹在他指缝中的那张纸就飘起来,缓缓落在她的脚边。
‘什么时候搬家了?’
照片上,一个普通的长焦偷拍镜头,大面落地玻璃的前面,黑发女子,穿一袭素色衣衫,沉静地望着镜头,似笑非笑。
贝心抬起头,语气平淡,‘只是偶尔过去住一些日子,那里清净。’
她已经习惯了她的父亲贝律接近于病态的控制欲,那些照片,永远都不会成为他们争论的重点。
他转身走到靠近窗户的书架前,背对着贝心,手指缓缓敲过书架上一排书,然后抽出其中的一本,低着头掀开扉页,不再理会她,
‘最近很忙?’不经意地开口,并不是为了关切。
‘恩。’
‘忙到你参加贝颜婚礼的时间都没有?’他紧接着一句,声音略微沉下去。
贝心沉默下来,站得笔直。
‘看来我该给你放个长假了。也好,后天贝颜回来,你的工作就交给她好了。’他在书桌后面坐下,眸底的黑暗里有着一种阴谋的痕迹。
贝心猛然抬头,这可是愤怒?虽然被压抑到很深的地方,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果然,他注意到了,因为他的嘴角已经在微笑了。
这个男人一直善于使用这样的手段,巧妙地留下圈套,然后伺机等候,等候着她众目睽睽下的异常,不得不承认在操纵别人譬如他的女儿方面,他是一个高手,尽管虽然从动机上看,有些可疑的不友善。
‘我想做完了下个月的新季度发布会。’她不想半途而废。
他依然在笑,‘那后天——Otis跟贝颜回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他的语气平淡,笑容却诡异。
这算是交换条件?
这就是交换条件。
贝心的指甲抵着手心,沉默中,细微的刺痛从皮肤上滑开,一如意念中大部分时候的针锋相对。‘恩。’她重新低下头,顺从而木讷地回答。
听着空气中餐具发出的冰冷声响,一顿午餐,食之无味。
餐桌遥远的对面,父亲举手间难得的盎然。
贝心想,今天,他心情不错。
‘JUDY,我明天上午的日程安排。’
‘总裁让我取消您今天的所有工作,下午一点发布会定案的现场勘察,晚上有一场饭局。’
饭局?她的手因为这个蓦然闯入的词停顿了半秒。
JUDY果然察言观色,马上提醒她,‘晚上七点在颂园,总裁说已经跟您约好的。’
果然是狡猾。抓住一个弱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他真以为他的过分不会招致她反弹?
七点的颂园……她眼中冷冷闪过一道寒光,若有所思。
‘联系楚荆的那个财经记者,我接受他的专访,时间——就今天晚上七点,也是颂园。’她低下头,开始看手上的文案。
‘好的。’JUDY飞快地在纸上记录,她很聪明,不该问的时候绝对不问。当初贝心从五个人中间挑中她,也是因为她这一点小小的城府。
目光快速浏览过手中的文件,‘消息下去的时候,研发部那边的反应如何?’
‘已经开始运行备选方案了,后天就能会有结果。’
‘恩。’她应了一声,眉头却微微皱起,下意识瞥了眼左下角的龙飞凤舞的签字,‘有缺陷。’她头也不抬,啪地一下把文件夹扔到桌上,‘拿回去让市场部重新做。’
‘好的。’
JUDY悄悄退出房间,关上门,留给她上司全然的宁静。
七点,城西颂园。
颂园依然是矜贵的,一个可以满足口腹至欲的场所,来的,也大抵是口味挑剔的客人。
‘贝小姐。’一个颇眼熟的服务生迎上来,‘贝先生在顶层南厅等您。’
‘谢谢。’
开放式的透明电梯在大厅最中央悬浮,像一个巨大的灯柱,不同的人走进走出,脚步或者匆促或者雍容,走出不同的剧情与风景,不同的楼层从贝心眼角缓慢沉下去。
一眼就望进那双深邃的眼,这种人,天生就有一种不会被轻易忽视的本领。
在同一个桌上,两个人背对着她坐着,一男,一女,亮蓝色的洋装,女子棕色的卷发张狂地披散,单背影就能够猜想到的千娇百媚。
贝颜,他的另一个女儿,她的妹妹。
此外还有一个人,只是隐约在屏风的影子中,似曾相识的生动。
她直直地向他走去,他的父亲贝律在同一时刻抬头,应该也已经看到了她,因为他眼睛中缓缓流露出一种光芒,尤其的意味深长。
贝心停下来,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冷静地对与她的父亲对峙。随后,她笑起来,眼波流转中,冷冽而狡猾。
男人眼中的阴影瞬间闪逝,不过半秒,她已微侧过身。
‘你好,裴记者。’她对着身边桌旁独自坐着的白衣男子伸出手,‘非常抱歉,我来晚了。’
男子起身,同样伸出手,轻轻交握,手指修长,骨架分明,可以想象到轻敲键盘,说文解字,奇思妙想莲花浮落般浮落的生动。
看人,尤其是一个陌生男人,首先便从对方的手开始,这是沿城留给她的习惯。
一个笑容柔软的男子,儒雅多礼,如一清水书生,提着长衫,即便是行步匆匆,也总能给人以不急不徐的优美。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贝心,贝心也一样,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他的审视,且同样有礼地审视回去。尽管在这之前,她已经细致地看完了他的相关资料。
裴恭衣,男,33岁,财经杂志资深记者,近视人士,左眼300,右眼1000,但这显然没有影响到他洞悉问题的深度,这是一个礼拜之前,JUDY对他的形容。
同样,他也做过这样的工作,用大量的时间搜集她的资料,贝心,女,年龄不详,七年前进入G·S集团,两年后正式接任总经理之职,行事低调,少有传闻,这只是一份单薄的履历,从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但也只仅仅是表面上的。否则,在众家媒体积极关注国内两大财团联婚动向时,他力排众异坚持采访她。
裴恭衣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目光清澈,隐约地闪过一道沉思。
唯一的意料之外,就是他这么容易就取得了她的专访。他本以为,她会拒绝。
据他所知道的,他并不是第一个开始研究她的记者。
但却是第一个成功的,至少从起点看,他心态积极地不排除成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