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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很快送上了清淡的意面,罗勒汁,撒一些干的金枪鱼子,以及他的西冷牛排。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之后,很快地进入正题。
‘今年初G·S大量控股对手公司Dorian品牌,Dorian也因此失去财务自主权,而被G·S成功收购,而这巨大的改朝换代却异常地平顺,作为一个记者,我最好奇的就是,您是如何完成这迅速却又隐性的一切的呢?’
很显然,他有备而来。
‘您高估我了,对于G·S的每一项发展计划,应该说都是一种团队效应,单凭借我个人之力是不能完成的。’
‘但据我所知,在并购过程中,G·S曾经遭遇过品牌的毒丸计划,试图进行股权稀释,G·S资金压力也同步增大。而就在这个时候,董事局拒绝提供任何资金上的救援。在这样的背景下,G·S……’他停顿了一下,技巧性地强调,‘不,应该说是您却还能跳出并购怪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想,你对G·S的这个并购案做过很仔细的研究。’
‘只是职责所在。’
‘所以你也应该知道,后来我们向合作银行筹资二十亿,成功填补了现金缺口。’
‘是的,那是业内公开的新闻,’他放下手上的酒杯,终于开始显示出儒雅外表之下的咄咄逼人,‘但我想问的是,您又是如何在缺乏董事局担保的情况下,令银行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接受您的贷款申请呢?’
贝心眯起眼,果然是专业记者,不可小视,这样的一些商业秘密都能敏锐地了然于眼,而他也凭借此,设下了一个很完美的套,等着她一脚踩进去。
她暂时忽略来自背后不远处那一道的目光,专心应对裴恭衣。
‘我想你完全可以把这理解为一个基本的商业博弈,G·S在当时需要资金,而银行也同样在高风险下权衡可能的高回报,从而发现之中存在的巨大升值空间,而现在我们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奥臣对G·S的投资计算是一个双赢决策;此外……’贝心四两拨千斤,‘还需要感谢G·S公关部经理贝颜小姐,她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迷人力量。’
话说到此,裴恭衣也笑起来,他当然明白她在暗示最近被炒得沸沸扬扬的G·S与奥臣联婚事件。
气氛似乎也恢复到表面的轻松。 ‘Dorian成功收购之后,您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是什么?’
‘积极配合媒体,为下个月的新品发布会造势,同期,G·S旗下的第三十八家店铺也将在巴黎开设,到时候欢迎贵刊参加。’贝心礼貌性地发出邀请。
裴恭衣扶了扶镜框,眼底略微的高深莫测。
他当然看得出来,他的采访对象一直在很巧妙地回避他真正的意图。
刻意弱化了自身对整个企业运作的影响,掩饰锋芒,俗称的所谓沙滩政策,他接连的问题下去,她纹丝不动。
采访接近尾声,起身,友好地握手,然而一切本该仪式化地结束的时候。
‘需要去打个招呼么?’他忽然开口了。
‘什么?’
‘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那……应该是贝律先生。另外的二位,自然是最近媒体穷追不舌的焦点人物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目光坚定地与贝心对视,似乎确信贝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几秒后,她收回目光,‘我想我的秘书失职了,阁下的视力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糟糕。’
他沉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有一种隐约的笑意,‘我相信这里所有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关注他们,成功的人身上总是具有一种特异的气势,那种感觉强烈到不能忽视!’
‘我想,以他们的成功,他们会对我公私分明的做法表示赞同的。’
‘贝颜小姐八面玲珑,相信对总经理您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助手,但也有传言说,二位同为G•S高级行政人员,却彼此心存芥蒂,一度曾后不见后,而这次贝颜小姐的订婚典礼您也一直没有露面……’
贝心盯着桌上的Riedel超大水晶杯,声音异常平静,‘所以?’
‘所以?’他有些玩味,‘所以我颇好奇地向您求证,不是么?’
‘感谢您的求证,而没有轻易相信传言。’贝心漫不经心地笑,‘我跟贝颜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性格使然,只是学不会过分亲昵而已。’
站在透明的电梯中,贝心看到远远的角落里,亮蓝色的人影转身,夏奈尔早季粉色鱼形玳瑁太阳镜遮住她的表情,贝心不知道浅墨色的镜片下面,她猫一般妩媚的眼是否是同样的淡漠。
贝颜,首先,她虚荣,接近于饥渴的虚荣,于是就需要不停地霸占任何看上去奢华的东西来医治这样的贫瘠,鞋子,服装,首饰……包括她的鸟。
贝心依然记得,在她们都还只是小女孩的时候,贝颜豢养着一只红玉,就挂在她房间的窗前,羽色艳红,姿容优美,小巧玲珑。
它站在一个被装点得很璀璨的圆形鸟笼中,每日被精心地以胭脂喂食,甚至于笼子每一根弧度优美的金属条上都镶嵌着切割完美的水晶,swarovski的!
可怜的鸟儿。
它表情忧郁,不再唱歌,至少在这个沉闷的豪宅里,贝心从未听过它的歌声,若是有,也只是恹恹的几声,鸣声单调,极平凡。
但它的声音,对贝颜而言,似乎已经并不重要。
下一秒,颂园大厅中央的全透明电梯开始下沉,贝心身体不稳地晃了一下。
‘小心!’裴恭衣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稳住了贝心。
感觉到腰侧男子有力的扶持,贝心抬眼看向身侧的裴恭衣,二人相视,浅淡而礼貌地笑,贝心相信面前这个目光犀利的他也看出了她的恍惚。
电梯持续而平稳地下沉着,贝心的视线匆促地扫过站在贝颜身边的两个身影,他的父亲,还有……贝心与他们遥远地对视,但她下沉得太快了,太快了,所能追捕到的,也只是一个不甚清晰的影象,所有看不出表情的审视,在透明的封闭空间里漫衍,与一切悬疑对绝。
‘谢谢。’
男子收回扶在贝心腰际的手,他的镜片在大厅明亮的灯光的映照之下,光芒忽然变得有些刺眼。
贝心下意识地转移开视线。
半晌后,裴恭衣忽然问她,‘您为什么叹气?’
‘我有叹气么?’
‘是的,您是在叹气。’他很肯定地回答她。
短暂的静默之后,‘我,或许是累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
路口的交通红灯悬在半空,耐心地与车内的贝心对峙,夜晚下不同的行人,却有着相同模糊的脸,步履匆忙地走过她的眼角,赶着赴下一场盛大的夜宴。
车座上的手机第四次地鸣叫起来,也第四次警告她拒接听的任何后果,在离开颂园后的十分钟内。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有耐性的人。
贝心伸手,慢吞吞地接过电话。
‘我看到你了。’贝总裁的声音传到耳中,怒意盎然。
‘恩,’她看着车窗前久久亮着的红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自她决意悖逆之后,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严格地讲,是她背约了。
只是,难得得想任性一回。
‘你现在立刻回来!’他的声音危险地低下来,‘立刻!’
红灯在贝心眼前一闪,贝心眯起眼,贝律专断的口吻令她隐约反感。
不等他有任何的反应,‘我在开车,有什么事情,明天到公司再说。’她果断地结束通话,关机,甚至连电池也拔下来,甩到脚边。
踩下油门,车灵活地转过一个车道。
夜幕在眼角飞快闪过。
记忆里也有一辆黑得发亮的车子,穿过一片浓密的橡树林,停在一个豪华的大宅子前。随后,车门打开了,一个男子带着白色手套,面无表情地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了。
小小的贝心从车里面走下来,站在门前的砖地上,她穿着很整齐的裙子,头上扣着一顶铁灰色的小帽子,脸颊苍白。在她脚边是一个藤箱,有些破败的样子,那是姆妈昨天给她收拾好的,她唯一能从沿城带出的行李。
大门是红色的,带着年代久远的灰暗,贴着金色叶子,两边是狂草书写的门联。‘少爷要找的人带到了。’白手套男子低声对着开门的人说。
两个人低头琐琐地说了几句,随后那开门的人好奇地看了一眼小小的贝心。然后将他们迎了进去。
大厅地面光可鉴人,四周都是老式的古董家具,紫檀交椅,中间的小几儿摆放着珐琅彩黄地龙风茶具,不远处的红木屏风精工巧制,上是泼彩钩金红莲是异种莲花,色彩浓艳。
一个妇人走出来,白衣黑裤,袖口洁净。她随意地扫了贝心一眼,然后眼神微微瞥过去,对着白手套男子,‘就是她?’
‘是的。’
妇人重新又打量了一遍她,眉眼间的严苛让贝心直觉她并不十分喜欢她,尽管她并不十分明白那是为什么。
‘你先下去吧。’妇人扬了扬手,白手套男子于是就很恭顺地向外走去。
‘我是齐妈,家里的管家,’一阵打量之后,妇人站在原地,声音冷淡地告诉贝心。
‘你叫什么?’她问。
‘贝心。’
她皱起眉,似有不悦。‘你姓贝?’
姓,什么是姓?小小的贝心不明白。
空气里一声突兀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很钝重的低音,贝心这才注意到隐匿在盘旋楼梯暗影里的,那是一架Steinway古董钢琴,而钢琴后面的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瞪着她,表情不善。
‘小姐。’妇人转过头,言语间不知不觉柔软了几分,几乎算得上宠溺。
‘齐妈,她是谁?’小公主的质问气势汹汹。
‘她……呃,’被唤作齐妈的妇人略微思索了几秒钟,最后才决定了下一句的回答,‘客人,小姐……’
‘我不喜欢她,叫她走!’
‘呃……’齐妈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了,‘少爷快下来了,他要是看见小姐没有好好练琴,一定会生气。’
‘哼!’小女孩嘴角动了一下,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空气中多了一些无调性的琴声,像是她稚嫩的手指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驾驭好它,不过,尽管如此,她似乎已经迅速掌握了如何运用手中的权限,咄咄逼人。
‘我可以现在就走。’一旁的贝心突然冷冷开口。
她并不属于这里,从一走进这里,她一直身体僵硬,如果给她选择,她宁愿立即离开。
她想到姆妈收拾东西时的嘱咐,也预感到即将要发生什么,很重大,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琴声停下来。
妇人也转过身,望向她的眼神闪过瞬间的诧异。
餐桌很长,铺着洁净的白色桌布,桌面上摆着光亮的餐具。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那人,她见过的。
只是从见面至现在,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过。
听齐妈说,他是贝家的大主人,她的父亲。
小小的贝心很安然,从来不会去问姆妈太多的问题,父亲?在沿城,她几乎没有听过这个词语,她不明白它代表什么,也不想去弄明白,对她而言,意义其实并不重大。
她只是清晰地记得这样的传说,贝壳躲在水下面,跟那些说不清楚名字的水生植物缠绕着,于是,凝结成一个小巧而纤细的心 。
她记得,贝心其实就是这样来的。
所以,当父亲,这个听上去带着几分陌生凉意的名词突然闯入的时候,她很平静,甚至算得上冷漠地接受了它,并在接纳的时候,迅速明白了这个词语所代表的内涵。
她走过去,选择了其中的一个座位坐下,跟他相对的,中间搁着粗大的银质分枝的蜡台。空气里一阵静默。‘齐妈!’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是懒洋洋的,却听得出其中的威严。
‘小姐可能还在楼上喂鸟呢,我上去催催她。’齐妈果然是老练,立即就猜出了主人的心思。
‘恩。’他应了一声,再度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晚餐。
‘齐妈没让你换衣服?’
‘我自己有衣服。’她的声音中有一些顽固的东西,那让对面的男人忽然抬起头,表情玩味。
半晌后,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了然,‘不喜欢,恩?’打量她之际,他的嘴角似乎在笑,有一些邪气。
贝心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食物,他说对了,她是不喜欢那样的衣服,泡泡花纹,夸张的粉红色,过于繁复的蕾丝花边,记忆中,刚刚的小公主也是类似的装扮。或者,那件簇新的衣服其实本来就是她的。
很漂亮。但她不喜欢。
‘爸爸!’
娇俏的声音在贝心身后响起,小公主在座位上坐下,表情有些微的瑟缩。
令贝心奇怪的,男子也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鸟喂好了?’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是的,爸爸,对不起,我忘记了时间。’她忐忑地想要解释。
男子抬眼,一个眼神下去,小公主噎住口中的话。
看到对面的贝心,女孩瞥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里?’语气甚至是憎恶的,贝心听得出来。
男子没有出声,径自优雅地用着餐,倒是一旁的齐妈很小心地向贝颜使了一个眼色,小公主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异样,有狂怒,有嫉恨,也有憎恶。
或许已经有人向她详细介绍了贝心的身家背景,但很显然,在这个时候,她并没有足够的任性在这个时候去肆无忌惮。
‘她不是客人么?’她轻声嗫嚅,讪讪地嘟囔了一声,男子却听到了。
‘客人?’他低声重复了一下,抬头看着贝颜,‘是谁告诉你的。’
‘是……她自己说会马上离开的。’
‘哦?’他转过头,看向贝心,眼里面是一片平静,‘是这样的么?贝心!’
贝心想到了齐妈的警告,于是这种平静也就形成一个巨大的悬念,令她莫名地察觉到了危险,所以她明智地没有再说话。
他似乎满意了,平淡地介绍,‘她是贝颜,你妹妹。’
贝心低着头,眼睛的余光留意到,几分钟前,身边那盘看上去很漂亮的食物已经残破不堪,生嫩的蔬菜叶片也被折腾得很凄惨的样子。
‘过几天家里会有一个宴会,你们要好好准备一下,尤其是你,贝心,不要在客人面前失礼。我会让人另外给你准备衣服。’
贝心看到贝颜那双握着刀叉的手关节已经发白。
果然,她还是不喜欢她。
不管她的身份是客人,还是姐姐。
贝心一边喝着海鲜盅,一边略微遗憾地想。
妇人提着贝心的行李,从楼梯上去,她兀自走在前面,‘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要适应这里的生活以及礼节,一些具体的细节我会尽快教会你,贝家家大业大,你在这里,做事不可轻浮,不要像……’她猛然停口,沉默地带着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
不要像什么?小小的贝心心中疑惑,却没有打破沙锅地问,迎合着她的沉默。
她们在尽头的房间门口停住,齐妈推开门,走进去,‘这是你的房间。’
房间里光线昏暗,她什么也看不清,只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尘灰味道。
唰——齐妈走进去,用力地拉开窗帘,房间终于褪去了些微的阴暗,亮了一些。
‘这里原来的东西还没有收拾掉,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让你住进这里。’她口中嘀咕着。
贝心陌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房间大得离奇,地板是棕色的,墙壁上贴着墙纸,颜色浑厚的老旧,看得出,经过一些年代,中央位置很醒目地放着一个黄花梨月洞门大床,气息淫逸,床前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地毯,开光花卉图案,靠窗位置有一个梳妆台上,台面上是一排瓶瓶罐罐和几个的银色首饰盒子,几个青花喜鹊梅扁瓶放在一旁的博古架上。
一切都足够的华贵,也很整洁,看得出经常有人拾掇,但显然是被长时间荒置了的。
‘那里有浴室,’齐妈指指墙角的暗门,‘吃饭的时候准时下楼吃饭,餐厅在大厅后面,下楼左转直走。’她一连串地吩咐完毕,向外走,却想到什么停下来,补充道,‘还有……’她低下嗓音,饱含着警告,‘不可以再说离开,少爷会不高兴。’
房间里最终只剩下了小小的贝心,同样站着的,就是那个藤箱,它被齐妈搁在门后的地板上,阳光从窗口进来,看到的是两个淡淡的影子。
浴室的热水已经备好,黄铜质地的浴缸就在窗下,贝心的身体躺在里面,显得尤其地小,无意中,手指触到脖子上用红丝线吊着的玉牌,停住了。
小小的贝心眉心浅浅皱起来。
从浴室回到卧房的时候,房间里原有的东西很快地被收拾走了,贝家的人甚为高效,梳妆台上已经空荡荡的一片,只是,空气中尤有一些尘灰味道,有些年代的,估计要很长日子才能完全消散。
只是一直到那些味道完全消散,对于这个房间的上一位主人,所有人依然闭口不谈。
打开藤箱,里面是在沿城穿过的几件贴身衣裳,她取出里面一件睡衣换上,钻进被子里。
躺在床上,安静地听静默的黑暗里,那些人讲话的声音,细细屑屑的,偶尔,是几声格莱尼·米勒的单调歌声,夹带着女子细弱的啜泣,这些属于贝家的夜晚都是如此。
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
她只是安静地躺着,安静地听,就像已经听了一辈子般熟悉。
就这样在贝家住下来,至于后来的那个宴会,隐约记得很热闹,贝心对它一直记忆模糊,印象中,似乎有不同的宾客眼神交错,大厅里的水晶吊灯耀目得刺眼。
她被带领着,去与不同的客人的打招呼,作为主人的女儿让不同的人评点。
‘你好。’一双洁白的手伸到贝心面前,‘你叫我成就可以。’
小小的贝心抬起头,面前的人让她的脸隐约变成苍白。身边贝颜注意到了她的失态,美丽的眼睛闪过些微的怀疑,‘你怎么了,你们认识?’
‘没有。’
贝心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冷的否定。
距离他们不远的身后,身材颀长的黑衣少年忽然微侧过身,看向贝心,视线落在她的脖子上,细微的短暂停留,隐约地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