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定(1 / 1)
翻过山岭,云中郡已遥遥在望,秋风起,远近荒原枯瘦萧条,满目荒凉。广袤的地面上凸凹起伏,尽是触目惊心的小小土包,密密麻麻,仿佛要铺陈到天边。
“那是……”
“公主,那是历年来边关阵亡将士,埋骨的坟冢。”
寒意沁骨,宜嘉忍不住一个冷战。中原慈母念儿而生的白发,江南春闺柔肠百转的牵念,竟是都归结在了这一掊黄土,连天荒冢中?
“公主,前面就是云中郡了,郡外就是边塞。”
宜嘉恩了一声,忽然道:“郑大人对这里很熟?”
郑祁沉默了片刻:“我父曾埋骨此处,十余年前,我曾随我伯父来此移灵回乡。”他又沉默了许久,方低声续道:“我小时候,常见我母亲垂泪,却不明原由。那时战事紧,我乡临近边陲,十户九空,满村老幼妇孺……年景又不好,十涝九旱,后来随伯父迁居内地,伯父怜我孤弱,给我捐了个功名……”
风中有冷冷的砾粒吹在脸上,宜嘉只觉得面上一片冰凉:“所以,郑大人如今就成了朝中力主言和的一派。”
“公主……久战之下,最苦的,是天下百姓……”
宜嘉沉默。郑祁抬头一望:“呵,云中都尉已在前面迎候公主了。”
云中郡都尉辛翱沉着脸,望着长长车队浩浩荡荡自面前行过。郑祁打马奔来,拱手一呼:“辛将军!”
辛翱抱拳回礼,两人翻身下马,略叙寒暄。辛翱举目眺望:“公主的车驾在哪里?”郑祁笑道:“公主的车马在后面。这些行李车辆过去就是。”
辛翱眉头紧皱:“这是多少财帛,竟都要白白奉送给那些蛮夷!朝廷……唉!”
郑祁微微一笑:“辛将军休要误会,这些都是皇上厚赐给仪嘉公主的陪嫁。”
辛翱冷哼道:“陪嫁?!嫁女为名,送财物求和才是实吧!郑大人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郑祁不动声色:“辛将军,话不能这么说。朝廷有朝廷的考虑——匈奴人屡犯我边境,无非也就是觊觎我朝物产丰饶。如今索性借和亲之名,明白赠予他们,也省了年年烽烟兵戈,百姓难安。”
辛翱大怒:“郑大人!你这是什么话!国境难平,却要一个弱女子去和番?!还陪上这么多财物?!就算你们文官胆小怕战,难道我们这些武将,都象你们一般是摆设吗?!”
郑祁眼望宜嘉车驾缓缓而来,低低声音,喟然一叹:“将军!若是真能以一女子,和些许财物,换得四海绥安,又何必非要劳民伤财,耗举国之力去让将士们在沙场上流血拼命呢?”
辛翱面色一凛,未及开口,车驾已缓缓行近。辛翱忙跪下:“云中都尉辛翱,叩见仪嘉公主。”
“将军请起。”朔风呼啸,宜嘉走下车来,紧了紧头上风帽,仍是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寒意。辛翱见她韶龄绮貌,命数偏奇,却举止镇定,神容平静,心中不禁有些感佩。再望她一眼,忽然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心中疑惑大起,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这一定不是皇帝亲女,这眼睛如此熟悉,却是象谁?”
宜嘉忽然开口:“辛将军,那匈奴的右谷蠡王糜胥,出关了没有?”
“禀公主,糜胥眼下还在关内。”
郑祁喜形于色:“辛将军好手段!”
辛翱摇头:“属下无能,几乎要兵戎相见……两天前刚我接到郑大人飞马传报,糜胥已冲进关内,就要长驱而出。我紧闭关门,先以言理相劝,想让他等公主行驾至后再一起出关。可那糜胥暴躁狂傲,口出不逊,拔刀就要闯关,我几乎就要和他动手时,守城官兵忽然从外抬进一人,说是从漠上飞马过来,在城门下摔下马昏死过去。糜胥见了那人,神色大变,收起狂色,反过来忙着求我寻医诊治,因此到今日他们还羁留在关里……”
“受伤的那人是谁?”
“似乎是糜胥的大儿子,奇怪,不知为何跑到这里来……”
郑祁和宜嘉对望一眼,沉吟道:“莫非匈奴境内有变?如此更好了……”
见辛翱一脸不解,转开话题:“他儿子伤势如何?”
辛翱摇头:“伤情极重。云中本来良医就少,再加上药材苦缺,那人如今还是昏迷不醒。情况很不妙。”
郑祁扬眉一笑:“我们带了不少药材……可叫我们随行的医官去看看……”忽然一顿:“糟糕!三个医官,跑了两个,还有一个,咳,坠谷……”
宜嘉紧紧风帽:“郑大人,我们先进关去看看。”
糜胥的宿处被辛翱以保护为名,派驻了大批兵士守卫。糜胥抬眼见宜嘉一行人进来,“砰”的一声,摔碎了手中的药盏,站起身来,大声叫骂。宜嘉迎住糜胥狰狞的眼光,一字一顿:“通译过来。告诉他,要是他不再无礼,我们可以救他儿子性命。”
通译依言。糜胥听后一楞,侧目不语。郑祁上前一步,微笑道:“右谷蠡王不必担心,公主的随嫁中良医灵药一应俱全,只要王爷抛开成见……令郎的伤,尽管交给我们就是。”
糜胥转头一望,床榻上的年青人面色惨白,昏迷中仍是紧皱眉头,似是忍着极大的痛楚。糜胥眉头拧起,胸口起伏半晌,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好!只要你们能救了他性命,这个公主是真是假,我就当不知,不在单于面前提起就是。不过,哼!若是被单于自己发现,那就怪不得我了!”言罢一甩手,嘿然坐下,转头不语。
郑祁走近床前,轻轻揭起罩被,腐臭之气呛鼻,床前众人都不禁向后一退。郑祁半侧着脸,不让糜胥看到他面上的紧张,悄声问道:“公主看他……还有救吗?”
宜嘉审视半晌,轻吐一口气:“是外伤……我们带有对症治疗外伤的良药,只要能护理得当,这人年轻体壮,应该可以……挺过来。”
冯汀蓼轻声道:“这事非关小可,公主指说疗法给我,我来护理他。”
郑祁侧目,见糜胥早已转过头来,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不禁一笑,迎住糜胥的眼光:“王爷刚才所说的话,可是当真?”
糜胥大怒跳起:“你以为我们草原上的汉子,都象你们汉人一般狡计百出,言而无信吗?!”
郑祁微笑道:“王爷息怒!您说话算数就好。令公子,就交给我们吧。”
刚出房门,郑祁被辛翱一把拉住:“这个公主究竟是谁?”
郑祁知道瞒不住他,如实道:“是平江王的女儿,受封公主出塞。”
辛翱以拳击掌:“难怪!难怪!那双眼睛……”一把揪住郑祁:“王爷呢?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去送死?”
郑祁黯然道:“我也没想到,圣上竟、竟挑的是平江王的女儿……不过看今天这样子,糜胥或可被稳住,到了匈奴,再见机行事吧……”
辛翱大怒:“你还敢让她出去?身份一旦被戳穿,只怕连你自己都回不来了!”
郑祁沉声道:“我会尽力护她周全!“
辛翱怒道:“一起去送死?不行!我决不能让你们出去!”
“你敢抗命?”
辛翱一窒,忽然拔出剑来,切齿道:“我宁可杀了你们,也不愿看你把平江王的女儿送出去给匈奴人!二十多年前,我才从军,就是跟在老平江王父子麾下,在这里出生入死,血战匈奴,如今、如今竟要把王爷的女儿给……我、我干脆替王爷杀了她,再杀了那个匈奴的鬼王,朝廷责问,我就告诉朝廷,是匈奴人杀了公主,我只好杀了匈奴人!——就算战事再起,也强过这样送女人出去,丢尽我朝的颜面!”横剑指住郑祁:“你要是不肯,我连你一起杀了!”
郑祁大惊,还未想出话来,身边一个冷冷的声音:“辛将军,放手!”
正是宜嘉。冷冷望住辛翱:“辛将军想干什么?”
辛翱被她的眼神一望,忽然有些气馁:“我……臣,不能让公主出塞!”
“宁可杀了我?”
辛翱双目血红:“我也可帮公主逃脱,杀个替身复命。”
宜嘉冷笑:“这上上下下上千随行人众,你一起杀了灭口?”
辛翱悻悻撤剑:“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转身大步而去。
宜嘉苦笑:“郑大人劝我偷生,辛将军却恨不得我早死。”
郑祁抹去头上冷汗:“公主不要和辛将军计较……”
宜嘉抬起头来,郑祁忽然发现她眼中精芒流转,再不象前日深冷暗淡。她微笑:“郑大人放心,我再不会心灰意冷,我会尽我可能,好好地活下去!”
郑祁眼看她气定神完,一双眸子莹光熠熠,知道她所言非虚,心中大慰,几乎要跪下:“公主!天下苍生有福!!”
宜嘉苦笑,前路凶险,若想泽被苍生,必须先保住自己。筹思了半晌,忽然问:“郑大人,那个路上救起的孩子,现今醒过来了没有?”
郑祁心念一动,会心点头:“臣这就前去探视,讯问一下糜胥匆忙离开的缘由。”
那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黑亮的眸子里闪着小兽似的警惕芒光,听完通译的问话,他扬起头来,语气激愤。通译无奈道:“他说,即便是落到了我们手里,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
郑祁沉吟一下:“告诉他,我们不是抓了他,而是救了他。糜胥打伤了他后又把他扔在路上,若不是遇上了我们,他大概已经没有命了。”
孩子听通译说完,眼神一暗,可片刻后又是一脸的仇视,眼神凶狠,咬牙切齿。通译苦笑着摇头:“他说,他的父亲,就是被我们汉人害死的……”
想必还有其他语句被通译隐去,然而那些话知或不知都已无关紧要。那孩子肩背上的伤痕渐已溃烂,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小小的身子却转头面壁,对着众人的只是一个倔强之极的背影。默然片刻,宜嘉对郑祁道:“还请郑大人费心,一会儿找个医官帮他换换肩上的药。”郑祁颇是失望,闻言怏怏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