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冷月(1 / 1)
西天日暮,云蒸霞蔚。红日斜沉,将西峰上一人一马的身影勾勒的鲜明如画。四面群鸟乱飞,咿呀归林,那身影在一天云霞里静默如山岩,一动不动。夕阳如血,落寞残红自宜嘉眼底一点一点慢慢滑落,千山万壑间夕岚郁郁,忽然苍茫的让人心酸。
郑祁走到宜嘉身后,低声道:“公主,翻过这山,前面就是云中……只是今晚我们无处可宿,只好在这山上扎帐露眠了。”
宜嘉恩了一声,伫立不动。暮霭漫起,洇浓如化不开的绝望。那面山上的人影渐渐模糊如淡墨,终于隐湮入莽漠的沉青中。
郑祁迟疑片刻,轻声道:“公主放心,臣昨天已经派人去给小侯爷送了一些需备物品……只是,小侯爷他不肯返京,一定要护送公主到边界……”
宜嘉面西伫立,淡淡道:“郑大人,我不想听这些。”
郑祁低声应是,沉默许久,又道:“公主请宽心,前行虽然艰辛难测,臣自会殚心竭力,周旋到底,誓要护卫公主平安。”
宜嘉的声音平淡的几近漠然:“有劳郑大人。”
郑祁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公主,臣斗胆,要多说几句。”
宜嘉慢慢转过脸来,霞光潋潋,流转在她面上,明丽如画,而那双眼睛却黑不见底,幽深得令人心中一寒。郑祁避开她目光,手向右指:“公主请看。”
沉沉暮色里,北面山脊上隐隐一脉虬龙苍劲蜿蜒,迤俪东去。四面山峦浩荡,极目难穷,天地间万物顿显微渺,只有群峰静默无涯。
郑祁声音低沉,在渐暗的天光中听来竟有几分沧桑:“那就是当年,秦始皇为了防御匈奴的侵扰,修筑的长城……
“据说匈奴人本是夏桀之子淳维的后代,为了复仇,还曾帮周武王推翻了商朝,武王因此,曾许下洛易之北归其所有……战国时期,匈奴开始屡犯中原。赵孝成王元年,赵将李牧曾在此抗击匈奴骑兵,那面山峰至今光秃无树,皆是因当时战况惨烈,血灌山流,尸积堆谷,以致后来寸草不生。再后来,秦皇派蒙恬北击匈奴,并征夫三十万,修筑长城御边,激起民怨沸腾,终至天下乱起……
“匈奴单于趁那时开疆拓土,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日渐强大……然而他们虽然收回了此前被战国各国和秦所夺的匈奴土地,但终究地处荒寒,物产贫瘠,又兼民风凶悍,自我朝立国当初,就经常到我境内烧杀抢劫,边境百姓深受其害。二十年前,公主的祖父,当时的老平江王,曾亲自在云中御边抗敌……”
宜嘉冷冷开口,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郑大人,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曾听父王讲过。”
“公主这是怪臣多言了……”
宜嘉神色漠然,转头不语。郑祁低声道:“臣虽不好非议今上所为,但公主的委屈,臣亦深知……只是事已至此,公主何必如此自苦?”
宜嘉静默片刻,唇边一缕笑意似有还无:“郑大人只要把我平安送到匈奴,就算单于因我身份而恼怒,也不是郑大人的过错。无论两国交恶与否,对来使总不会太过为难。大人且请安心。”
郑祁窒住。天光渐暗,看不清他面上表情,静了片刻,他忽然沉声道:“臣冒昧,还要多嘴——公主纵使已心灰意懒,置自己生死于度外,可是,就完全不考虑平江王爷的处境和安危了吗?”
宜嘉霍然回过头来,一身寒意:“圣命晋我为公主,我应旨接诏;今上赐我远嫁匈奴单于,我奉命出塞。我行处皆遵皇命,就是被单于杀了,总不是我韪命之故吧!今上还要怎地?总不至于昏庸到这般地步吧?”
郑祁苦笑一下:“公主,恕臣无礼——平江王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此番全赖公主孝勇,勉强保全……现在公主心灰如此,不求自保,一心只想玉碎。可如若真是……香殒大漠,就不说平江王爷伤痛可堪,只说这和亲使命未尽,以今上的喜怒难测,王爷今后的处境……”
宜嘉面色忽变,紧紧盯住郑祁。郑祁望了她一眼,轻声续道:“事皆可图,公主不必过忧。设若此去,能使单于并不计较公主身份,则公主此后贵为匈奴阏氏,垠垠大漠,尽为子民……若是能抛开郁念,勉力自为,自会对我朝举足轻重。皇上但有行事,必要顾及公主的心情……臣肺腑之言,公主但请三思……”
宜嘉咬紧下唇,默不做声。狂风呼啸过耳,山间万木轰鸣,直若涛声澎湃。静默良久,郑祁缓缓道:“臣已派人快马前去知会云中郡的都尉,要他尽力和糜胥周旋,务必要等我们赶到后,再做打算。”长鞠一礼,转身欲走。
“郑大人留步。”
郑祁心中一喜,忙回头,却听到宜嘉慢慢道:“郑大人,我身边的一个使女,病势沉重,明日到了云中郡后,先把她留在当地治疗安养一段时间吧。”
郑祁一楞,颇有为难之色:“公主,这个先例,似乎不好开吧……”
宜嘉秀眉微蹙:“大人此言何意?”
郑祁苦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当日出京时,不少人都是不情不愿。如今公主要留一个人,其他人或许也会想出各种理由来……”
宜嘉沉下脸来:“郑大人,难道就为了他人的不情愿,就要眼看着她死在路上?!”
郑祁忙低下头去:“臣不敢,但请公主裁夺就是。”
宜嘉静了片刻,忽然又道:“郑大人,一会儿随行医官看过画月后,让他一并去看看那个孩子。”
郑祁楞了一下,方明白过来是说那个当日被糜胥鞭倒在地的匈奴报信人,叹气道:“是。前日蒙公主善心,将那孩子安置在我们车行中,医官已经看过了,长途奔跑,筋疲力尽,又被鞭伤的甚重,一直在高烧昏迷。”
宜嘉点点头:“还请郑大人关照,叫医官费心照看着,那么小的孩子……”
郑祁应是,心中却颇不以为然,眼前棘手之事层出不穷,自己已穷于应付,还要分心去关照一个小小孩童……真是妇人之仁。
斜日落尽,明月高起。断断续续的笛声,忽然自西峰穿风而来。天地空旷,四野清澄。那笛声反反复复,终于渐渐成音。本是华丽欢悦的曲调,深山静夜,听来却有着说不出的哀凉。篝火旁的随行众人遥听笛声,眼望明月,皆是潸然泪下。
一缕萧声幽幽暗起,脉脉应和。笛声清越,萧音缠绵,吹的却是同一只曲子——《相见欢》,曾是那样欢喜的曲子——春山中的凭音传信,宜嘉曾吹过它,静夜里的幽思感怀,施尧曾听过它……可是烟雨如画的江南甫一相逢,为何便有出塞离音?彼此的命运在相互纠缠中翻覆变转,最终,竟呜咽成这万仞山中苍凉的绝响。
宜嘉在石后静静听了良久,终于忍不住走出来,轻叹道:“汀蓼,你还是留下来,让他带你回去吧……”
冯汀蓼缓缓放下洞箫,转过身来。月光下脸上泪水淋漓,晶莹一片。宜嘉低声道:“我是身不由己,你、你其实不必……跟他回去,他定能设法安置你……”
冯汀蓼决绝地摇头:“公主,自那天看到世子望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不必回头……”
冷月皎皎,静照千山,两个少女相依而立。自那山传来的断续笛音,从此后成为日后漫长岁月里聊以慰籍的共同回忆。
笛声尚袅,空山中忽然喧哗大起。两人双双回头,正看到郑祁大步奔来,满面怒容:“公主!果然被臣言中了。有人在今夜结伙逃去……那几个医官,竟然尽数逃走,一个都不见了!”
冯汀蓼手中洞箫猝然落地。宜嘉面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郑祁咬牙道:“臣这就亲自去搜山找人,现在是夜间,想必他们也跑不了多远。这些无法无天的逆徒……一经搜出,一概就地正法!”言尤未了,人已大步而去。
浅草急急奔来,喘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公主,公主……浣花、浣花不见了!”
宜嘉面色一变:“快去传话给郑大人,就说是我吩咐,不得滥伤人命!将人先抓回来后,再行发落!”
此夜无人安眠。漫山松火点点,帐中灯烛长明,直至东方即晓,逃跑的众人大多被抓回,捆成一片跪在帐前。
郑祁面色憔悴,哑声道:“公主,臣清点了一下,共逃了七十五人,四十三人现今追回在此。有二十余人或在追逃中坠谷,或是执意不肯回来,已被……就地正法。还有十余人……臣无能,终是让他们跑掉了。”
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尽是红丝:“这余下的人,公主虽有交代,臣不敢擅专。但公主若肯听臣建议,最好立刻将这些人正法示众。”
宜嘉本是默不作声,听到这里,神色耸动:“郑大人,这未免太过严苛了吧。”
“公主,我们如今越近边塞,随行队伍越是人心浮动。今夜即是明例。若不杀一儆百,重典惩示,只怕还有人会余心未死,继续寻机逃窜。”
宜嘉瞥了瘫在地上的浣花一眼,沉吟许久,慢慢道:“郑大人所说固然有道理,但是毕竟是人命关天……尤其是,这些奉旨随行的众人,大都是因为各有手艺在身,才被派遣随来,若是就在这里杀了,以后若有用的着的时候,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人去?”
郑祁一窒,片刻后咬牙道:“好,那就先依公主,饶了他们这次。”转过头去,拔剑怒喝:“传告众人,敢再有逃跑者,立斩无赦!名册上禀朝廷,连族人一并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