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去国(1 / 1)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畿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若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恒惕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轶于道,以谕朕意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亲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已定,始与今年。公主仪嘉,容德甚茂,端慧彰闻。明仪俊才,朕深重之。今贤女其德,特以赐嫁匈奴单于莫休,以完两国兄弟之好。公主此去,当以大义、黎民为愿念,勿怀去国、别庙之幽思。若能谨思慎行,以我□□之礼义,谕化外之子民。善及数代,功莫大焉。好自加勉,莫负朕心。”
“臣女,谨遵圣谕。”
那声音如此冰冷平静,意想中应有的铭志誓忠的锦藻华辞一概皆无。正在宣旨的陈达不禁一怔——丹墀下,盛装华服的女子身姿端凝,螓首微垂,定定地望住面前尺许处的青砖,面容神情尽被双龙四凤冠上密垂的流珠锦翠全然遮去。后宫中即将随嫁远行的宫人的泪眼和宦官的怨意陈达这几日见的甚多,却无端端被眼前这个少女冷如深水的平静惊出一点莫名的寒意来。
太后沉吟一下,温言道:“孩子,你远行塞外,老身亦是伤感不忍。但你此行,深负重望……虽然远嫁他邦,然而想来匈奴对你必然礼遇甚隆,去即贵为阏氏,生子亦必为太子……唯望你能多福多子,并能以我上邦风化,悉心教诲,尽职抚育,若子孙他日位继单于,能念我朝为大父之邦,彼此亲善往来,诚为代代之好,就是万民的福祉了。孩子,你聪明灵慧,但望能体念老身心意,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皇上和我的殷殷之念。”
座下少女仍不抬头,声音波澜不惊:“是。臣女,谨领慈谕。”
正襟危坐的天子微一皱眉,侧头目视陈达,陈达忙跨前一步:“公主远行塞外,天子深重其德,倾国之力,厚奉遗之,以壮公主行色。今赐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及各色云缎锦衣三千袭,金珠玉饰五百盒。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黄金玺一,安车羽盖一,华藻驾驷,黑节三,驸马二,并乐器鼓车,饮食什器二十驾。缎绣万匹,织锦万匹,彩缯布万匹,絮万斤,酒米七千坛,各色金银酒器十驾,河东米粟五万斛。并有随行属官及侍御二百,各类工役五百,伺奉公主起居。另,有掖庭女子冯汀蓼,上表陈情,愿随公主远行。陛下念其辞恳意切,特准其奏,许其随仪嘉公主同行,顾念其义可彰,加封四品服色。钦此!”
丹墀下,红妆少女猝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愕。龙椅上的天子只道是厚馈之重令她感佩,暗松口气,嘴角微微上扬。然而那抹微笑忽然凝固在了唇边。
一个纤袅的身影,自雁翅罗列的宫人中从容而出,在宜嘉身后跪下:“罪女冯氏汀蓼,谢陛下隆恩。”重碧宫装的女子身姿娉婷,声音清宛,微微抬头的瞬间,玉色容光蓦然点亮了座上天子的眼睛。
一边的沈美人眼见天子眼光如胶般黏在冯汀蓼脸上,眉头一皱,目光漫扫,盯了陈达一眼。陈达忙躬身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公主该动身启程了。”
丹墀上的天子沉吟不语,眼光尤自在阶下恋恋流连,许久后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传旨,朕和太后并后宫人等,亲送公主至承安门!”
鼓动钟鸣,乐声起,声彻云宇。宏大的未央宫广庭外,一百零八抬描金嫁箱静静陈列在甬道两侧。奉旨随行的宫人匠役并满庭臣众轰然跪倒,齐呼万岁。冯汀蓼扶起宜嘉,自甬道上徐徐行去。大红云锦喜服重缘叠绣,十二色捻金彩线绣出的凤凰随风翩跹欲飞。宜嘉的声音在金钟玉磬的轰鸣中微弱得如同一声叹息:“汀蓼,你这又是何苦?”
冯汀蓼目视前方,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平静:“汀蓼此身此命,都是拜王爷所赐,王爷却因我而触怒皇上。公主婚事,都是因我而起,王爷恩义,我亦是耿耿难报,若不能随公主同去,我此生万难心安。汀蓼决心已定,只请公主成全。”
承安门外,右谷蠡王糜胥跨下红马奔腾嘶跳,暴躁欲行。薛仁泽满头大汗,频频向内城张望。正焦急间,钟磬之音轰然雷响,内城中礼乐大作。一个小黄门匆匆奔到:“皇上和太后并各宫娘娘,亲送公主至承安门。”
薛仁泽吁一口气,对通译道:“告诉右谷蠡王,公主辞庙已毕,这就要登辇起驾了。”
糜胥回头,眼见道道宫门轰然洞开,遥遥无数人众,仪派巍隆,迤俪而来,登时斜下眼来,一脸的不耐烦,对着通译大吼一声,打马扬长而去。通译一脸苦笑:“他说,说到前面外城门外等咱们。”
薛仁泽摇头叹气:“蛮夷,蛮夷……”回过头来,忍不住又低声叮咛郑祁:“你此行务要谨慎为上,相机行事……尤其是公主的真实身份,万万不能让这班蛮夷知道……随去的外役工匠基本都不知根晓,宫内侍从可是个个都被严词叮嘱过了……”
郑祁点点头,抬头望望眼前风尘,平时甚为健谈的他,此刻忽然沉默起来。
郑祁自少年之时,就不是一个古板书生。他生性散漫,幼年读书,最慕书中游侠豪客,行走四方,一身传奇。年岁稍大,身体力行,一柄剑几卷书,历游四方。几年下来眼界大开,年少轻狂的性子也沉稳了不少。然而因他幼年失怙,叔伯辈对他甚为关切照拂,觉得他这样终日游荡不是长计,想方设法,帮他在朝中捐了一个郎官,让他入京供职,跟在薛仁泽手下,负责外使往来的一应迎送事宜。
这些年边境烽火连天,朝中的争执也非止一日。文官武将,主战主和,各执一词,吵的沸反盈天。郑祁入朝前游历四方,深知四海荒芜,民境堪哀,国家此刻已经不起举国为战,从心底倒也认可议和未必不是良策。但自此次匈奴使糜胥来朝后,朝中争执的焦点,渐渐集中在,要不要送公主去和亲的问题上来。
本朝与匈奴的边境纷争,时缓时急,历经数代。两国关系稍缓时,朝中对匈奴亦常有粮食锦缎馈赠,数为不鲜。然而在嫁女和亲一事上,几多周折,两国间渐成心病。
当年立朝之初,高祖兵败求和,匈奴气焰嚣张,和谈条件之一,就是点名要求将长公主嫁到匈奴与单于为妻。然而高祖之后态度强硬,坚决拒绝将嫡长公主和亲塞外,朝中只好另遣宗室女前行。匈奴知晓内情后,视之为辱,行言讥诮。加上和亲女心境不乐,往往出塞数月悲苦而亡。匈奴对此颇有怨意,传回朝中的种种难堪则令宫中众人谈出塞而色变。而此次匈奴来使,态度坚决,一定要皇帝嫁出亲女,以示诚意。
为此,薛仁泽已经和糜胥交涉了数次。
“我朝可厚赠粮帛,金银酒器,单于所请应用之物一律照准厚赠……只是,公主年纪尚幼,闻听单于阏氏众多,嫁娶一事,可否……缓议?”
糜胥冷笑:“你们是没有诚心?或者再送一个冒牌货,日后打起仗来,也一样没有顾忌?”
朝中于是大哗。然而揣摩圣意,仗是不肯打的,公主最终也是要嫁的,只是,究竟嫁的是不是今上的亲生女,这个谜底,终于在最后的时刻,水落石出。
虽然众臣心中早有准备,但消息传出,薛仁泽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这……嫁的竟是……平江王的女儿?!……”
不问可知,此行将风苦露重,危机四伏。了解内情的人们纷纷避之惟恐不及。送亲使的人选,顿时成了一道让薛仁泽头疼不已的难题。
当此情境,郑祁挺身而出,慨然受命送亲使一职,令深知他处世精干的薛仁泽长吁一口气,喜出望外。
塞外风尘虽苦,总不过是三个月的来回,郑祁心想,只要小心谨慎,谅无大事,而且能到塞外游历一下,见识一下胡地的人情风俗,也是好的。只是……他忽然想起一事,侧头问薛仁泽:“我昨天仿佛听有内侍提起,指定的宫人多不愿远行,怨艾颇多。听说,还有两个宫女竟为此事投水自尽了?”
薛仁泽咳了一声,脸色微变,正要说话,马蹄声急,一辆马车自外向内城疾驶而来,临近城边,收缰暴止。车门一启,众人忙施礼下去:“长公主,世子安好。”
邑良长公主点一点头,向禁城中略一张望,攥紧了施尧的手,转身径直上了内城城阙。
太后等人步上内城城头,见迎上来的邑良长公主和施尧,不禁一楞,忍不住悄声埋怨:“好糊涂!你怎么能让尧儿过来!”邑良长公主紧紧挽住儿子的手臂,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母后,他在家里闹的实在是……我……就让他见这最后一面吧,从此后也好死心。”
承安门前,红妆盛服的身影笔直,静静步出城阙。那身浓烈的赤艳是如此地刺目灼心,轰然间烧红了施尧的眼。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看着她默默停步,缓缓转过头来,金珠翠饰映着皎皎容颜,明丽得令人无法逼视。她慢慢抬头,神色平静,目光淡淡,从城头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终于停在了他的脸上。
仿佛有一盆彻骨的冰水,劈头浇下,施尧整个人忽然冻僵在那里——那双他念念在心的明眸此一刻深幽淡漠,无喜无嗔,然而那眼底的极深处却有着令他痛楚难当的哀凉和无法直视的冰冷。她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静静望住他,嘴角微微一动,然而终于猝然转过头去,只给了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施尧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大力揪了一把,一时痛得喘不上气来。闭目片刻,他拔脚就欲奔下,却忽然觉得手腕被箍得生疼。身边,邑良长公主满眼的紧张和哀求,死死攥住施尧的腕臂,一把掩去他涌到嘴边的呼号。
车驾缓缓驰近城边,礼唱声中,宜嘉再拜而起,伫立片刻,绝然转头。身边的碧衣女子亦随之举步,登辇前略一回首,瞬间已是满眼泪水。
长天如洗,两行秋雁划空而去。风卷处浩荡旌旗猎猎而舞,拥着煌煌仪舆辘辘远去,终于消失在外城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