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和亲(1 / 1)
夏至日,蝉声初起。平江王跟着内侍刚过了滴翠岩,九曲游廊里迎面匆匆走来了垂头丧气的大司农姚圭,苦着脸一边走一边抹着满头的汗珠。抬头看见平江王,忙要施礼。平江王举手拦住,笑道:“这时节才刚刚立夏,姚大人就热成这样?”姚圭满面愁容,叹道:“皇上让我在十天内准备五万斛粮食,三万匹锦缎丝绸和布帛,外加七千坛酒及各色金银酒器,可今春上党郡,代郡,河东郡接连大荒,国库空虚,何况还有这么多丝绸酒器,这仓促之间,哪里能备的周全……”
平江王奇道:“这时候非年非节,一时要这么多粮食绸布做什么?”姚圭不住摇头:“还不是匈奴的来使,太过骄狂,张口就是要这么多东西,皇上怕折了我□□的颜面,无论如何要在这几天办好……”一语方出,忽然警醒不该在此处议论这事,登时又是一头的汗如雨下,慌忙打了两个躬:“王爷恕罪,告辞,告辞。”转身匆匆而去。
平江王听他说起匈奴二字,脸色即是一沉。自回京路上遇到匈奴右谷蠡王,心中已是耿耿难安,日来朝廷上下又是一片议和之声,更是令他气闷。此刻听姚圭如此说,看来皇上真的是准备纳币求和了……正怔在当地,身边的内侍轻声提醒道:“王爷这边请,皇上正在书斋等着您呐。”
致诚书斋藏在浓荫深处,绿藤绕墙,梁柱均是清一色暗灰原木,一丝彩绘皆无,看去极是古朴无华,走近时却隐隐有暗香袭人。门帘挑起,临窗而立的天子转过头来。平江王施礼已毕,垂手站在一旁,半天未闻声响。微微抬眼,见皇上正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自主地就是一惊。日影渐渐西移,透过碧纱窗栊映在紫檀木御案上,案上散放的书牍尽被浸成碧色。房外虽是烈日炎炎,此间却一室都是森森的凉意。屋内未见有熏香,鼻中却自有氤氲幽香萦绕不绝。平江王忽然惊悟,原来这一室的橼梁檩柱,均是用上好的南海沉香木所制。心中不禁感喟,也只有天胄皇家,才能玩出这看似返朴归真,实则奢华至极的把戏。
御案后那人缓缓开口,声音里略有一丝倦意:“来人,给王爷看座。”历来亲王见驾,朝堂外一例赐座,以示优渥。平江王谢恩落座,皇上却又是半天的不言语,许久才开口道:“王爷这次从江南回朝,想必也听说了我朝要和匈奴议和的事吧。”平江王万想不到皇上一开口会问他这个,顿时一窒,沉吟一下,拱手答道:“此事臣略有耳闻。”皇上“恩”了一声。随手拿起案上一枚羊脂白玉蟠龙镇纸来摆弄,语声清淡,浑似漫不经心:“那王爷对此有何看法呢?”
平江王霍然抬起头来,多日来的沉郁耿耿于怀,此一时如噎在喉,不吐不快:“皇上,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白玉镇纸在案上轻轻一顿,案后天子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哦,那你的高见……?”
“陛下,匈奴虎狼之性,且和我朝积怨已深,议和之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与虎谋皮。皇上难到真的以为,纳粮供帛后,他们从此后就真的不会来骚扰我朝了吗?”
“那么依王爷之见呢?莫非还要动兵再打下去?哦,朕忘了,二十年前王爷也曾抗击过匈奴铁骑,据说还甚是英勇,战功赫赫。只不过……”他忽然轻喟一声,声音里有了些说不出的沉重和倦怠:“王爷没忘吧?十几年的那场大乱,只耗的国力衰竭,如今若是长期和匈奴对兵,我朝……唉!”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十七年前……多少前尘往事翻涌上来,人事更迭命运蹇变,当年倥偬戎马意气风发的少王爷,就是从那时起一朝退隐,渐渐成了一个空虚散淡可有可无的影子。多少不情不愿不甘心,说不出道不成,被一句“安富尊荣”轻轻堵回,只能徒任时光汹汹流转,将华年画鬓成霜。
御案后那人回过身来,目光炯炯盯住平江王:“朕意已决,为天下黎民休生养息计,为君者应慎动兵戈。朕已决意同匈奴议和,两国罢兵修好,结为兄弟之盟。”
平江王的眼光迅速黯淡下去,半天方低低说出一声:“还请皇上三思。”
“朕已经三思很久了。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如此坚决地反对。”皇上的声音里有了一丝讥诮和几分压抑的怒气,他转头望向窗外:“朕还应允了匈奴的提议,即日选本朝公主下嫁莫休单于,两国和亲,以为永好。”
“什么?”平江王猛然抬起头来:“与匈奴和亲?我朝公主嫁与莫休?!”
御案后那人忽然轻笑起来:“朕还以为王爷会体谅朕的一片苦心呢……王爷怎么如此……”“哼”了一声,转目望向窗外,静默良久,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冷冷开口:“朕仿佛听说,王爷这次去江南,救了一个叫冯汀蓼的女子?”
一阵微风拂过帘栊,平江王忽然觉得寒意浸骨,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皇上面无表情,依然不急不许地说道:“朕还听说,这位姑娘,似乎是邢默存未过门的儿妇?”
平江王离座扑通跪倒:“臣死罪。臣只是怜悯她孤苦无依,又和邢默存所犯罪行一无瓜葛,所以擅自网开一面,未将她按近亲连坐罪论处。”
皇上忽然微笑起来:“王爷如此额外看顾她,不把她连坐论罪,只怕是还有别样情由吧?”
平江王语声轻抖:“臣……”微微一颤,玄色的靴子已经默不作声地停到他眼前:“这么多年,朕竟都被你蒙蔽了……你的长女,郡主宜嘉的生身母亲,究竟是谁?!”
仿佛一记焦雷在头顶轰然炸响,那样惊天的隐秘,忽然间在这禁宫深院被当朝天子劈头问起。积年尘封的往事此一刻汹汹而来,平江王身子一晃,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黑色靴上盘虬金龙张牙舞爪,龙眼中的狰狞直盯得他如堕冰潭。头上的声音微微和缓,竟似忽然有一丝感喟:“没想到韬光养晦、百事不问的平江王爷,竟然还是个性情中人……想必是念及先夫人的身世,所以才格外同情那冯姓女子吧。”
平江王木然抬头:“臣欺君罔上,臣死罪!”
“死罪?”玄袍人口唇衔笑,语声云淡风清:“算起来你还是朕的堂兄,朕如何能处你死罪?”转身踱到御案前,徐徐坐下:“朕并不打算处置你……相反,朕还想给你格外的荣宠,只是不知王爷肯不肯应允了?”
平江王惊愕抬头,御案后那人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王爷的长女,宜嘉郡主,今年多大了?”
平江王惊怔片刻:“臣女宜嘉,今年已及笄。”
“哦,也到了议婚的年龄了吧……算起来,她该是顾敬周的外孙女了。”平江王心中一跳,寒意大起,忍不住微微发抖。案后的玄衣人忽然笑了:“怎么?这么热的天气,王爷还冷了不成?”转过头去:“来人,赐王爷丝袍一件御寒。”
内侍果然拿来一袭元青色蝉纱单衫,犹豫一下,轻轻披在平江王身上。平江王身子一晃,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只听得案几后语声低沉:“朕已听沈美人提及,此女才色容貌,无不上佳……王爷勿忧,朕并不打算再追究她母家的事了……”声音一肃,一字一句清晰入耳:“相反,朕说的荣宠,正着落在此女身上。”
平江王一凛,楞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慌急中跪地急行几步,哑声道:“皇上!!”
御案后的帝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朕要封她为公主,赐嫁匈奴单于莫休。以此女的品貌才德,必能不辱我□□荣威,胜任此行。”
平江王连连叩首:“皇上,臣有罪过,请皇上责罚臣一人。臣女年幼,于家事身世都一无所知,还请皇上格外开恩,放过臣女……”语声哽咽,竟是再难说出一句话。
皇上冷哼一声,神色中已经有几分不耐:“朕意已决,皇兄就不要再多说了。”拂袖而起,行近门前,回头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平江王,脸上忽然有一丝恻然闪过,语声稍稍和缓:“皇兄放心,朕现在就去锦元宫,和沈美人好好商量郡主、不,宜嘉公主陪嫁的一应事宜……朕一例视如亲女,决不会亏待她的……”走到门前,忽然间又回过头来:“哦,朕几乎忘了——那位冯姓女子,按惯例,就充入掖庭吧。” 内侍打起竹帘,靴声橐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