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贺寿(1 / 1)
太后的寿辰正值端午。长信宫叠石为山,寒瀑飞空。香远堂长松修竹,浓翠蔽日。堂侧敞窗正对着数十顷方圆的风凌池,池中千叶白莲菡萏欲放,微风一起,满殿清芬。
水晶屏外,宰执亲王并文武百官舞蹈高呼,为太后贺寿已毕,退到前殿和皇上共饮寿宴,香远堂中只余下了一应宫眷命妇。太后因许久未见外孙,特嘱邑良长公主将施尧携进内堂。施尧贺寿已毕,太后眉开眼笑地拉他坐在身边,邑良长公主和沈美人领着众嫔妃环坐两侧。丹墀下嵌金镂钿的乌木矮几列了满堂,一殿的姹紫嫣红中,施尧满心欢喜地看到了那一双明丽的眼睛,含一点隐约的笑意,飞快地掠过他的脸。四目相投的瞬间,她似乎被他目中的辉芒灼了一下,双眼流转,转头望向庭外的一池风荷。
隔了风凌池一脉清波,南岸二百教坊乐人鼓乐齐奏,随风浩浩而来。太后侧耳听了片刻,回头对沈美人笑道:“这些曲子虽是应时应景,只太庄重了些。不如拣几只轻宛柔和些的,大家听着悦耳就好。”
沈美人颔首称是,微一示意,立刻有侍者奔出止住南岸乐音。堂中有片刻的静寂,众人杯盏暂停,正在诧异,一串泠泠清音忽然从堂侧碧纱帷幔中丁冬传来。一队窈窕宫女,踏着琴声娆娆而出,白纻缦衫舞衣与同色丈长舞巾飘逸如轻云明月,翡翠腰带并珍珠软靴映着鬓上金玉步摇,灼烁生辉,转袖回眸间凉风暗起,舞出一殿清凉空灵。琴音渐渐低缓,一众宫人曼声歌道:“熙景盛兮进云觞,庆长寿兮舞绵祥,云光开曙兮徽歌扬,寿与天齐兮福乐永昌!”琴声乍然一扬,众人巾飘袖转,齐齐聚拢到殿中徐徐俯首,宛如一朵玉色巨荷缓缓敛起瓣萼,然而那花瓣甫一收拢,转瞬间已回旋开来,纯白花萼忽然幻出五色霞光,素白的舞裙展眼间已变成五彩霓裳,翩跹如莺飞蝶舞,铺陈出一殿熠熠华光。琴声斗转徵声,裂帛般一声脆响后,戛然划止,舞中众人急转飞旋,锦绣霓裳赫然舞出“万寿永昌”字样,随乐声蓦然而止,齐齐静凝不动。
一边宫女将碧纱云幔挽起,帷幔后奏琴的少女婷婷起身,拿起一盏蓬莱春,翩然走到太后面前,和她母亲一样精致俏丽的脸上巧笑嫣然:“儿臣昭慧,恭祝皇祖母万寿无疆。”
沈美人笑道:“昭慧为了给太后贺寿,费了几个月的心思排了这歌舞,说一定要博太后一笑才算尽了孝心。”一边说,眼光一边似有似无地从施尧脸上掠过。
太后满面笑容,接过昭慧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好!好!难得这孩子如此有心。”转头对身边宫人说:“把那支名琴绿绮拿来,赏给昭慧。”
昭慧笑靥如花,盈盈拜了下去,丹墀上她的母妃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眉——博安侯世子双目灼灼,却半分也未望向昭慧。沈美人暗暗随着他的眼光看去,嘴角一沉,片刻后忽然微笑起来:“太后能尽饮此杯,就是昭慧孝心到了。不过有此孝心的想来不会只有昭慧一人……”慢目殿侧,脸上笑意渐深:“昭乐公主,你说是吗?”
殿角一侧,静默的昭乐张皇抬头,正看到沈美人微含讥诮的眼神。殿中忽然静寂下来,睽睽的目光下,昭乐下唇紧抿,垂头不语。邑良长公主眼见她满面飞红,头上四凤金镶玉步摇轻抖不已,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要开口,一个粉霞锦绶的宫装少女忽然从昭乐身侧盈盈立起,起座从容拜下:“太后,沈娘娘,宜嘉斗胆,和昭乐皇姐一起为太后吹一曲《寿无疆》祝兴吧。”
沈美人余光掠过,见施尧双目炯炯,似是胶在了宜嘉身上,心中忽然恍然。她脸上的笑意更加深浓,眼底却有瞬间的冷然闪过:“郡主和昭乐果然情分深厚……这份孝心也是难得。不过笛萧之声,殿中听来太过嘈嘹,不如去殿外倚香水榭上远远吹来,倒更清亮。”
暮色渐起,远远近近都点起了绛烛笼纱宫灯,灯影倒映湖面,似在水上燃起无数暗红的微焰。倚香水榭里,昭乐随着宜嘉笛音,悠悠吹了一曲《寿无疆》。内侍片刻后携了赏赐前来,翡翠香珠手串并宫绣衿缨香囊,不过是寻常端午节时的赐物。谢恩已毕,内侍转身离去。宜嘉见昭乐手中把玩着那串翡翠香珠手串,神色郁郁,心中暗暗替她难过,嘴上却笑道:“这又不是嫁妆,难道还要计较好歹?”昭乐知她是在宽解自己,嘴角一牵,眼底却殊无一丝欢意。香远堂中的袅袅笙歌,喧哗笑语,随着夜风清晰传来。沉默片刻,昭乐忽然冷笑道:“嫁妆……昭慧的喜事,也就近在眼前。这可有得热闹了。”
宜嘉转过脸来,诧异道:“昭慧就要下嫁了么?我还都没听说是指给了谁家?”
昭乐望着慈寿宫前千灯齐映华灿眩目的鳌山,淡淡道:“她母亲怕把昭慧送到匈奴去和亲,近来正要求太后做主,把昭慧指给博安侯世子,邑良长公主的儿子,施府小侯爷施尧。”
“咚”的一声,宜嘉手中的翡翠香珠手串忽然失手,展眼间沉入水面。昭乐回头,暮色中看不清宜嘉的脸色,只看到她身子似在轻抖。昭乐关切道:“可是冷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宜嘉神色怔忪,一无所闻,此一刻所有声息忽然都自身边虚去。水岸那端,水晶琉璃鲛纱白玉,各色灯火交映璀璨,将笑语喧哗的香远堂衬得晶莹剔透,直如广寒仙府。只是,那样绮丽华美的天家气派,在她眼中忽然荒芜成黑白两色。他明明就在一水之遥的殿中,却在瞬间已隔开了千重万远……
昭乐见宜嘉紧咬下唇,神色恍惚,伸手握去,纤手冰凉,不禁有些惶急:“宜嘉?你、你怎么了?”
宜嘉蓦然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声音里却浸上了夜风的微冷:“无妨,许是湖风太凉了。”
香远堂上,笙歌渐歇酒正浓时,邑良长公主看身边儿子神思不属,眼睛只是频频向堂外张望,心中纳闷,正要开口,一边太后转过头来,拍拍施尧的手,对着她笑道:“老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天听皇上说,尧儿这次去江南,很是能干,皇上心里高兴,要好好赏他。”施尧被外祖母一拍,回过神来,笑道:“一路上全凭平江王爷照拂……”太后喜道:“果然长进了不少。”转头对邑良长公主续道:“我对皇上说,尧儿如今也不小了,若要赏他,不如给他钦定一门亲事好了。”此言一出,邑良长公主和沈美人双双坐直了身子,眼光略一交错,眉眼间均是笑意隐隐。施尧的脸忽然涨的通红,低下头去,一颗心砰砰乱跳。太后眉开眼笑:“尧儿还害羞不成?老身给你指个丫头,你一定中意。”邑良长公主忍不住在一边笑道:“母后看上的人,一定是好的。”太后笑道:“那孩子的可人之处,你们今天也都看到了,人是极聪明伶俐的,很讨老身喜欢……”
施尧霍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太后……”
太后呵呵大笑:“果然尧儿是中意的……也难怪,你们自小就玩在一起,也算是极相熟的了,何况这丫头现今还出落的这么伶俐可人……”施尧一楞,讷讷道:“太后,孩儿和她,从前并不认识,只是这次去江南才……”
太后手中酒盏一落,眼含诧异:“去江南?昭慧何时去过江南?……你,你说的是哪个丫头?”
施尧大惊,呆了片刻,忽然起身离座,扑通跪拜在地:“孩儿斗胆,请太后成全,将平江王爷长女宜嘉郡主指配给孩儿。”
“扑”的一声,余美人饮了一半的酒全喷出来,直溅到身边沈美人销金描凤的艳红石榴茜裙上,沈美人面色瞬间阴沉下去,冷冷地望住窗外,一言不发。一边的邑良长公主手中刚刚拈起一枚樱桃,闻言一抖,长袖带落案几上缠丝玛瑙玉盘,鲜红的樱桃滚落一地。丹墀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四座哑然。太后怔了片刻,雍容的脸上声色不动:“宜嘉?原来尧儿看上这个妮子了……那丫头模样不错,人也灵透聪明。只是……”转头望向邑良长公主:“我以前依稀听传,这孩子仿佛不是平江王妃亲生,似乎是媵妾庶出?”
施尧大急,抬起头来,冲口而出:“宜嘉不是庶出!我曾听平江王爷亲口说起,她是王爷结发妻子的女儿。”
香远堂忽然安静下来。堂下一众命妇宫女齐齐跪了一地:“皇上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