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落花(1 / 1)
郊外,冯汀蓼素衣麻服,跪在山脚下一掊新土前,一动不动。施尧道:“这冯姑娘跪了一天了,只是不肯起来,太想不开了。难道要这样跪上一辈子?”
平江王摇头道:“她自责太深……”沉思片刻,走到冯汀蓼身边,低声道:“我有几句话,不便在亡人墓前深言。姑娘可肯移步片刻?”
冯汀蓼木然起身,随平江王离开人前。隔了疏林,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冯汀蓼猛然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容上尽是惊疑之色。良久良久,方才回到墓前,复又跪下,拜了几拜,终于起身,满面泪痕。
众人都舒了口气。眼见天色渐暮,空寂的山麓间蓦然有极慢极小的鼓声远远传来,一声重击后是一串低沉的和声,恍如长天的远雷,并不高亢,却是空朦悠长。暮云四合,晚晖渐黯,漫山的丛林随着晚风,与暮鼓一起在空山静谷里轰然回响。
众人都是一怔,正在张望,平江王低声道:“过了此峰,山那边是一个道观。天晚了,今日我们就在那里借宿一夜吧。”
施尧点头,随口道:“看来王爷对这里甚为熟悉啊。”平江王微微一抖,眼里忽然浮起如水的苍凉,转过身去,树影隐去他黯然的面容,他低声应道:“是,我曾经,到过这里。”
残阳如血,暮鼓悠扬。山路尽头,南山如屏,素墙青瓦在落日的余辉里寂寂安详。山门内,几株参天菩提华盖亭亭,蓊郁的枝叶过滤去尘世嘈嘈的喧嚣,撑出一方深幽澄凉的清净世界。
一百零八声暮鼓忽然息音,傍晚的山风微带凉意,水一般漫来。萧磬悠扬,缓缓地涌流在观中每一个角落。尘世间的烦嚣忽然被这行云流水般的清音尽数隐去,惟余一片空明澄净。冯汀蓼满目戚然,伫足在院中,若有所思。
观中道长似乎和平江王甚是熟稔,微道两句寒温,抬头正望见平江王身后的宜嘉。皓发银眉的道长仿佛一惊,回望平江王,平江王默默点头。道长亦点头,神色中三分了然,七分叹息。
宜嘉心中纳闷,正要开口相询,身后,冯汀蓼默默走近,忽然直跪在主持面前:“师父,汀蓼命乖孽重,此生难赎……恳请师父慈悲,能收留我在此度化。我一片诚心,愿天可怜见,能容我青灯归隐,了此一生。”
一言即出,众人都是大惊。施尧急道:“这怎么可以?冯姑娘何必如此自责?”
平江王也和言劝解道:“姑娘青春正好,不必如此想不开。静下心好好将息几日。想想还有什么近亲族人,我自会找妥当人护送姑娘前去……”
冯汀蓼呜咽不止,只是凄然摇头。宜嘉望她片刻,忽然悄声对施尧道:“还是小侯爷多劝她几句最好。”
施尧不解,只是眼看着冯汀蓼珠泪滚滚,心中不忍,冲口道:“若是姑娘无亲可投,就和我们一起回京都吧。”转眼见宜嘉似笑非笑,睇眄着自己,脸一红,忙补充道:“以后就和郡主一起,做个伴也好。”
宜嘉抿嘴悄笑:“哎哟,我可不缺陪从的人。”眼看冯汀蓼仍是垂头饮泣,神色一正,庄容道:“姑娘太欠考虑——你就是要归隐,也要找个女观才是,这里尽是黄冠,你让道长如何能收留你?”
冯汀蓼一楞,止住哭泣,茫然抬头。宜嘉上前将她一把拉起:“小侯爷再三请姑娘一起进京,何必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冯姑娘想必知道福祸相依的道理,不如随了我们进京,或许会有更好的际遇。”抬起头来,对着施尧一笑。
施尧听这番话似是而非,欲要分辩,又无从说起。正在张口结舌,冯汀蓼已慢慢抬起头来,眼眸和他双目一对,瞬时又满面红晕地垂下头去。施尧忽然有些不自在,张张嘴,正要说话,宜嘉已侧过头来,轻声对他道:“如此佳人,公子自当善加体恤才是。”抿唇一笑,回身扶了冯汀蓼,翩然而去。
施尧愕然,依稀这话听来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处,曾听何人提起。
清虚观傍山而筑,沿着主殿两侧的风雨廻廊拾级行到半山,小小两重院落是精洁的客舍。施尧立在窗前,回味起方才宜嘉的话,忽然明白过来,心中顿时发闷。窗外浩月临空,银辉泻地,房边淙淙一涧深泉,溪流激石作声,一如萧萧风雨。施尧正自意乱心烦,一庭琉璃般月光忽然跌宕起细细的涟漪——一缕箫声,自空庭中脉脉传来,低徊幽怨,直如月色般深凉缠绵。施尧心中一动,只道是宜嘉还未安眠,急忙出户,循声走到后庭——皎皎月光下,素衣女子依窗而坐,纤手碧箫呜咽如诉。抬眼瞥见颀长的人影映上窗栏,萧声顿时一窒,回转头来,正对上施尧微微含笑的眼睛。持萧的手缓缓垂下,皓腕上一只碧青玉镯碰在石栏边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施尧见不是宜嘉,心中失望,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冯姑娘还未安睡么?”
冯汀蓼“恩”了一声,慢慢低下头去,苍白的脸上忽然洇起微微的嫣红,月下望去,明艳动人。施尧心中暗想:“这位冯姑娘可真爱脸红。”白日里宜嘉的话却忽然翻上心头,心中顿时有几分不自在,冲口问道:“郡主呢?是否也还没睡下?”
眼中的一点晶莹瞬时暗淡下去,冯汀蓼转过头去。分明是一庭好月,映在地上光洁的青石上,直如澄澈透明的一泓积水,风起时却波影凌乱,直似有无数藻荇在水中纵横摇曳,原来只是竹枝松叶的粼粼倒影。
她语声幽凉:“郡主刚刚,和王爷一道往后山去了。”
施尧点点头,想着宜嘉日间在大殿里的那些话,满心的话涌在嘴边,心中只是发堵,转身向后山急行。
身后,箫声幽幽又起,清冷哀婉,如影随形。施尧隐约觉出那曲调有几分耳熟,片刻后忽然记起,那日和宜嘉跌在山谷中,宜嘉削竹为笛,先以一曲高亢明亮的《出塞》报信平安,又教他吹笛以示无恙。之后空山静谷,无处可眠,两人只有在岩上长坐。夜来她曾吹笛遣怀,正是这个曲调。自己问她是什么曲目,她只是不答。却不想这位冯姑娘亦长于音律。日后有闲,一定要问问她这只曲子是什么名目。只是依稀记得,那夜宜嘉吹奏此曲,悠悠娓娓,华丽喜乐,绝不似此刻这月下萧声,如此的哀怨缠绵。
春山空寂,满山竹笋拔节的劈啪声。竹林尽头,青砖灰瓦粉白墙,森森凤尾中小小一道月亮门。施尧随手推推,院门纹风不动,心知是从里面栓起。也不知宜嘉是否在这里。不禁有些怅然,只有信步往前。
山道尽头一堵巨岩,巨石上天然一洞。月光半明半暗,穿洞而来,风中隐隐有清如水洗的暗香。施尧一时兴起,手足并用,攀到洞里,不禁一楞——崖下正对着竹林深处那座庭院,浩月临空,浮光霭霭,溶溶月下满庭玉白的梨花,如雪如银。林深处隐隐一抔青冢,冢前淡淡两个人影,衣肩袖上落花重重。
夜风拂面,吹来的是竟宜嘉的声音,无限惊疑:“父王?这墓中究竟是何人,为何一定要女儿祭拜他?”
平江王的声音低沉:“嘉儿,墓中人和你大有渊源,听为父的话,你,你……”
梨花明月,一庭风声。宜嘉白衣胜雪,身影笔直:“父王,女儿只是不明白……这墓中人究竟是何身份,父王一定要女儿行跪拜大礼?”
平江王久久不言,良久方听到他一声苍凉的叹息:“嘉儿,你从小就极有主见,秉性倔强。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是当喜当忧。”语声忽然呜咽,他背转过身去。几丛横枝隐去他身影,悲凉的声音却是字字清晰:“嘉儿,墓中人,正是你的生身母亲。”
宜嘉倒退两步,撞碎一树琼瑶:“父王!我母亲明明是葬在京都郊外,每年春秋你带我两季祭扫,怎么?!怎么?!”
“嘉儿,葬在京郊的,是平江王妃,却不是……不是你的生母……你今年已经成人,我此次南下,费尽周折特意携你前来,就是为了让你在及笄之年,到此祭拜一下你生身的母亲……”
一庭风声忽然沉寂,落花如雨,簌簌有声。宜嘉呆立良久,回转身来,静默无语地望着青冢。平江王走近两步,微微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宜嘉缓缓跪倒,泪瞬间流了满脸:“父王,为什么我生母独葬在此处?为什么,你瞒了我这么多年?”
平江王定定望住那一抔黄土:“嘉儿,此事一言难尽,回京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父王,原来女儿不是王妃所生,女儿原是庶出?”
平江王霍然抬头:“胡说,你母亲是我原配的发妻,你绝对是我嫡出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