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图穷（1 / 1）
前院忽然人声鼎沸，仿佛有兵刃的碰击自夜风中铿锵传来，施尧紧紧扶着窗棱，大睁双眼，然而隔了嶙峋叠嶂的假山，却只能望见月亮门洞里透出的点滴灯影。那门忽然被撞开，熊熊火光刹那间燃亮了整个后园，凛凛刀锋在丛丛火把下漾出一队潋滟的红光，直朝这里扑来。
房门洞开，邢默存持剑而入，阴郁的脸色被明灭起伏的火把映的闪烁不定。厅里有瞬间的静寂，邢默存看一眼坐在椅中声色不动的平江王和持剑怒目的施尧，极力镇定了下自己的神色，一抱拳，冷冷道：“王爷，小侯爷，恕在下无礼了。”
平江王语声平和，一如白日：“邢大人何必如此？吴中郡种种事由，事出有因，并非无可解释。你和我一同上京去，我当一力为大人斡旋。大人的罪责，说来可大可小，只要将因由解释清楚，圣上想必会体恤大人爱民的一片苦心……何必非要闹到这一步呢？”
邢默存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体恤？！王爷，我敬重你的为人，也相信王爷的诚意，但只怕进了京后，王爷对此事也是有心无力。今上，嘿嘿……今上的刻薄寡恩，王爷只怕比我更清楚。邢某虽然愚钝，也知道此番若一进京，断然是有去无还。左右不过是一死，我又何必要束手就擒？没有别的好说了，就请小侯爷委屈一下，送在下一程路吧。”
平江王双眉微挑：“怎么，你想挟持小侯爷作人质？”邢默存嘿然一笑：“王爷的身份虽然金尊玉贵，我却不敢得罪。在皇上眼里，怕还是小侯爷来的更亲近些。我也知道我这点人不是王爷的对手，只好请小侯爷屈尊下，先陪在下先离开此地吧。”平江王哼了一声：“离开？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邢默存眼睛骤然一暗，然而转瞬间已变得森冷：“尽是王土？我看不尽然吧。据说现在朝廷和匈奴交兵，屡屡败退，朝廷号称为天下苍生计，已经准备罢兵求和了。可见这天下之大，未必尽在朝廷的掌控，大漠天高草长，不会容不下我区区邢某吧。”
“乒啷”一声，几上茶盏被摔的粉碎，平江王拍案而起，脸上有了遏止不住的怒容：“邢默存！”邢默存凉凉一笑：“王爷，从此之后，天下就没有邢默存这个人了。”长剑一指，低喝一声：“拿下他。”重重利刃逼上近前，瞬间已把施尧紧紧围住。
平江王怒极反笑：“好！好！邢默存！你犯下这灭门的罪过，就不怕牵祸到子孙和家人身上！？”
邢默存忽然哈哈大笑，眼中却尽是刻骨的森凉：“家人！家人！王爷，邢某的家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今上这清明圣君给灭光了！”
长剑一挥，幽冷剑刃上寒光暴起，而他的声音里有比兵刃寒光更冰冷的决绝：“王爷这些年安富尊荣，可否还能记起魏源这个人？”
平江王大惊失色：“什么？！魏源？！你，你是他什么人？”
邢默存口衔冷笑，狰狞眼中却有一丝凄然：“我母亲是我父的外室，我自小养在外宅。魏源，本是我嫡母的长子，我的长兄……王爷，你说，我如今还有什么族人？！”
平江王目瞪口呆，跌坐在椅上，忽然说不出话来。
门外忽然哗然。一个府邸亲兵匆匆跑进，伏身在邢默存耳边低语几句，邢默存脸色一变，转头张望。房门推开，几个兵士持刀擎剑，拥了一人进来，面白如雪，正是宜嘉。
邢默存狐疑地盯了宜嘉一眼，仓促之间无暇顾及她的身份，转头又拿剑指住施尧：“哼！拜今上所赐，我邢某如今是无牵无挂！言尽于此，小侯爷，劳驾随我走一程吧。”施尧剑眉一扬，怒极反笑：“好，过来吧。”
剑拔弩张中，忽然一声冷笑，压住一室的刀光剑影：“邢大人果然是深谋远虑！你夫人业已亡故，独生的公子今早也被你打发出门，远走避祸。邢大人或可天涯海角，一走了之。只是不知道你周围的这些忠勇之士，可也能和你一样的无牵无挂?”
此言一出，邢默存周围的亲兵家将脸色都是一变。宜嘉唇边衔一抹清淡的笑意，环视众人，语声朗朗：“程全已经冲出去了，郡中守军片刻就到！你们随邢默存犯上做乱，能撑到几时？就算你们愿意和他一道亡命天涯，不知家中老小可甘心为你们的谋逆送命？或者为了效忠邢大人，大家就顾不得家中的父母妻儿了?”
厅中忽然静下来，几枝松枝劈啪爆响，不少兵士的眼中瞬间有了惶惑犹疑。施尧精神一振，趁势高喊：“众人被邢默存蒙蔽，犯上乱事，只要放下兵刃，迷途知返，一概不咎其过。若是一意从逆，都逃不了灭门的罪过。”
仿佛和这话有着呼应，窗外火光忽然大盛。刀剑铿锵，重重人影涌到园中，头前一人正是程全。守在园中的亲兵步步败退，直退到回廊前堵成一道人墙，一个家将拼命抵住压下的刀锋，嘶声大叫：“老爷，我们挡不住了！”
火光通明，指向施尧的重重剑刃，瞬间垂下无数。门边的兵士不由自主地向两边退开，厅上的形势展眼逆转，被包围在冰冷剑刃中的人转眼换成了邢默存。邢默存声色不动，忽然纵身伸手，一把抓住身侧的宜嘉，长剑回转，架到她脖颈上，眼中是濒死挣扎的狠决：“好，那么大家一道去死。”
厅上有一瞬时的死静，邢默存眼看着施尧和平江王双双失色，蓦然意识到手中这少女的身份非常。冷笑一声，他转头对着程全：“让路！”
施尧举剑怒喝：“放开她！”
邢默存嘿嘿一笑：“好！放开她，你过来！”
施尧大步上前，邢默存长剑一指，森然喝道：“把手中的剑放下！”
施尧看一眼宜嘉，毫不犹豫，伸手就要放剑，却见邢默存脸色突变，身子一挺，举剑的手骤然变的僵硬。电光火石的一瞬，宜嘉已从他臂下挣开，程全一把将她掩到自己身后。施尧手中的长剑已在此刻飞出，直直钉入邢默存的胸前。邢默存一声闷哼，重重摔倒在地，殷红的血自胸口汩汩流下。而他小腹上，一把银刀直没入柄，柄上花纹精致细密，施尧只觉得眼熟，蓦然省起，这正是那日落在谷底，宜嘉用来削凿竹笛的随身利器。
几重锦帏翻飞起伏，宛如惊波难平。一个女子自罗帐深处奔出，直跪到邢默存面前，泣不成声。躺在地上的邢默存看着泪水涟涟的冯汀蓼，散乱的眼神由迷惑渐渐换成恍然，最终凝成清晰的恨意：“你，你为何如此害我……”一语未了，一口血涌出，猝然气绝。
冯汀蓼眼前一暗，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