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澜起(1 / 1)
太守府宅后院,半庭春草,满院花香。一株重瓣垂丝海棠新花初吐,柔蔓迎风,点点嫣红如丹如荼,筛下一窗明媚花影。邢默存手中拿着一份信笺,望着那花只是出神。□□如此静好,而他知道这不过是风雨来前的短暂宁静。
门一响,老家人一头是汗地进来:“老爷,京上平江王,到了前门了。”
来的好快。邢默存掷开手中的文牍,眼中一抹惊悸一闪而过。正一正脸色,他低声道:“开正门,迎他们进府。”
老家人躬身答应,喘息一下,又道:“有一位冯汀蓼,冯姑娘,随着王爷一行一起,说是来给您问安……”
“什么?!”邢默存一回身,长袖急旋,案上一方歙石插手砚被扫到青砖地上,咣啷一声摔的粉碎:“和平江王一起来的?”
家人觑了眼他瞬间暗沉的脸色,嗫嚅着说:“是和王爷一道。说是路上,路上遇到的……”
邢默存颓然闭目,不由自主地一声低沉的长叹:“罢了……去让后府的张媪,先把冯小姐接进内府吧……开正门,迎客。”
太守邢默存一脸肃容,恭恭敬敬迎了平江王和施尧进了府,顾不上扫一眼随在众人身后的冯汀蓼。冯汀蓼行到正堂前住了脚步,一脸进退不得的难堪。正在踌躇,后廊上转出几个丫鬟仆妇,来到冯汀蓼面前直拜了下去。冯汀蓼涨红了脸,连忙扶起。几个人簇拥了她向后院走去,转过回廊后七嘴八舌一起开口:“不巧公子今晨刚刚出去,说是老爷打发他去办件要紧的事情……”“……若是夫人还在世,看到姑娘来了,不知会有多高兴……”
前院恰好有瞬时的静寂,那几句话随一庭料峭的风声依稀传到耳里,正步上台阶的施尧不禁一楞,猛然想到,这些人口中提到的公子,该就是中午酒楼上遇到的那个邢公子,若是在此有时,或许可以结识那人?这么伫步片刻,身后书童装扮的宜嘉已经走上了台阶,眼睛隐在低压的青色小帽下,渐起的暮色模糊了她的表情。她微微侧头,望他一眼:“嗳,佳人原来有主,可不糟糕?”举步轻盈,从他身边越过。
施尧一呆,茫然片刻,并未深想她说了什么,只是想着她唇边的那抹嫣然,心里忽然一甜。
暮色悄无声息地掩了下来,明堂正厅里,燃烟袅袅,众人的神情都随着青铜灯上烛光的明灭而飘忽不定。平江王随口问些地方风物人情,邢默存一一应答,态度平和,口气安然。然而即使是施尧,也微微觉出了那轻松中的一点刻意。侍从殷勤奉上酒菜,大都是本地水乡风味,并不奢华丰盛,却精致可口。两巡酒后,一个热气蒸腾的大盘被捧到席面,却让见惯山珍的施尧微微一楞。邢默存留意到施尧的神情,只道他从未见过此物,唇边含了点稀薄的笑意解释道:“这是以鱼圆、田鸡、菜心配熊掌,烹成的“掌上明珠”。此菜我今日也是头回见到,说来还是一桩奇事——早晨接到邻县的呈报,说昨夜县中一家客店,两个模样凶恶的人行踪鬼祟,抬了个极大的箱柜住店。两人挑了间最僻的后院偏房,吩咐谁都不许进去。半夜店主听见那间房闹的动静极大,碍着那两个人凶神恶煞,又不敢去探问。等到天明时,叫门不应,大着胆子开了门,一头黑熊横冲直撞地出来,把店主吓得瘫倒在地。有胆大的探头看看门里,那两个人尸骨破碎……”他摇摇头,一脸的不可思议:“县尹捉拿凶犯,抓住了这只肇事的熊,送到我这里……”
施尧望望盘中的熊掌,忽然放声大笑。
平江王见邢默存满脸诧异,含笑略略解释了这熊的来龙去脉。邢默存恍然点头,淡淡道:“王爷和施将军处置的很好。这两个恶贼正该有此恶报。”
平江王微微一笑:“这些流寇果然猖獗,朝廷对此也甚是忧心……邢大人可有什么清剿的打算?”
邢默存脸色一肃:“王爷,依邢某之见,这些流寇,不宜用兵围剿,还是尽力安抚为上。”
“哦?愿闻邢大人高见。”
邢默存微一欠身,正色道:“高见是不敢当的。只是据我所知,这些被朝廷逼令征剿的所谓‘流寇’,除了少数是穷凶极恶之徒,其他的,原先大都是安善良民……”看施尧目光炯炯,一脸不解,冷哼一声,侃侃而谈:“王爷和施将军有所不知,朝廷对地方州郡的税赋,这四年中竟翻了三倍。虽然江南物产丰饶,但如此重的贡赋,哪里是百姓承受得起的?尤其是去年至今,朝廷对绢丝布帛一味逼催。吴中虽是桑蚕之乡,可是去岁蚕疫后,桑民损失惨重,如何交的起数倍于昔的贡绢布绸?逼的紧了,本是老实本分的人,都被迫弃田离家……这样的‘流寇’,让邢某又如何忍心去征剿?!”
缓一口气,续道:“我本想,朝廷或许会逐渐减免些粮赋,让黎民休养生息两年,那些被逼为寇的百姓,慢慢地自然也就归家为农了。没想到今年朝廷给吴中下的的贡税,竟比去年还重!王爷,你可知,如今民怨沸腾,真是官逼民反啊。”
平江王沉吟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这些年朝廷对匈奴用兵,消耗颇大,所以……而且今春河北上党一带,接连大荒,朝廷对江南更加倚重,也是难免的吧。”
邢默存嘿嘿冷笑:“倚重?嘿!这样的倚重,还是少来些的好!”
满厅顿时默然。几片松脂哗然爆裂,震的众人都是一跳。
平江王沉默片刻,微笑道:“一路走来,听到不少人盛赞邢大人为人刚直……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邢默存拱一拱手,面上微有一丝得色:“王爷过誉了!只不是因了去年,邢某看百姓实在是生计艰难,不得已,将朝廷增添的税赋,按各家田亩产业的等级分摊了下去。税赋是勉强凑出了,可这一郡的富户,也被邢某给得罪完了……尤其是这城中的曹、范两家,嘿嘿,可算是和邢某结了仇拉……”
平江王微微一楞:“范家?太傅范成端大人,乡籍似乎正是吴中……”
“不错,吴中范家的族长,正是太傅范成端的堂叔。”
平江王怃然一叹,喃喃道:“难怪……”
邢默存斜眼望过来:“怎么?王爷有什么话,还是直说了吧!”
平江王沉吟一下,字斟句酌地说:“我今晨刚看了朝廷的邸报,今上让我问问邢大人,吴中府库里粮米布帛亏空的详情……如今看来,这事似乎颇有隐情?”
邢默存冷哼一声,昂头道:“不错,官仓里贮存的米帛,确是少了不少。若是有人指说是亏空,我邢某也无从驳辩。”
平江王霍然站起身来:“邢大人,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邢默存一脸冷笑:“朝廷连年逼贡,百姓如何交的起?府库里的粮食布帛,我自作主张,先调了一部分,用来上贡给朝廷做了贡税。还有一部分,今春用来赈济桑民了。江南好好的鱼米之乡,如今居然也闹起了灾荒。叫我如何忍心用百姓的救命粮,去换今上眼中“勤干忠职”的考评?”
平江王楞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邢默存冷冷一笑:“王爷不用为难,直说吧,今上准备如何处置邢某?”
平江王沉默片刻,道:“邢大人,我想这其中误会甚多,最好劳烦大人亲自随我进京面圣,解释一下事情的过往原由。”
邢默存哈哈大笑:“王爷是今天接到上命的吧……我也刚看了京城来的消息,能为邢某仗义执言的御史大夫傅晟大人,刚刚被罢官拉。曹、范两家两家今天大摆酒宴,正是为了庆贺邢某即将获罪……果然,果然……”起身拱拱手,一脸冷然:“但如王爷所命。邢某随王爷进京面圣好了。”
转过身来,一厅的人都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