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蛾眉(1 / 1)
沉黑的天际刚漾出一丝灰青,山麓间莽苍的静寂已被匆匆的人声踏碎。程全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较缓的山坡,带着一队兵士心急火燎地往下连滑带跑。刚到半坡,身后忽然连滚带爬地赶来一名兵卒,嗫嚅道:“小侯爷的那匹白马,忽然脱缰……跑了。”
程全闻言一跳,一脚踏空,只觉得脚上钻心地疼,低头看去,左脚面上渐渐肿起了馒头高的一片,不禁摇头苦笑:“祸不单行,祸不单行。”纵然今天能把施尧毫发无损地找回来,跑丢了御赐的白马,这条罪名也足够他们回京后大受责罚了。
还没滑到山底,已听到哗哗的水声。程全一拐一拐转过山坳,正看到一个兵卒抱起一块大石,扔进了脚下的一泓碧潭里。那潭水数丈见宽,堪堪横在进谷的路上。两边都是极险峭的山壁。潭对岸一挂一丈高的瀑布,银缎似的流水轰轰而下,尽数泻入潭中,潭水却不漫不溢,只是荡着一圈圈冷蓝的波光,脉脉地拍着脚底的碎石。大石无声无息没入水中,半晌才听得“咚”的一声闷响。
几个兵卒都直了眼睛,巴巴地看着程全。程全一跤跌坐在地,揉着伤脚只是叹气,却是无话可说。
东方微白,天边那抹青灰渐渐漫成黛蓝。暗云夜雾悄然隐没,千峰万壑的轮廓被晨光勾勒渐现。一阵惊鼓般的马蹄声,猝然自山谷深处踏踏而来,敲碎山野间亘古的宁静——白马回风转眼出现在瀑布上方,溅一路纷扬水花,在晨光中粼粼烁目。乍起的霞光将马上的人勾成逆光的剪影,一时竟看不清面目。白马奔到瀑布前,一声长啸,凌空而起,半空中划出一道虹光,稳稳地落在碧潭这岸。
众人一声欢呼,迎了上去。施尧神采飞扬,拍拍马头一纵下马,回过身去,忙着去扶马后坐的一人。那人虽然仍是书童的衣着,但离的近了,看她画眉入鬓,星眼流波,分明是个韶龄女子,下马后依在石边,一言不发。施尧见她秀眉微蹙,容色雪白,轻声道:“怎么?可是骑马颠的?”那女子微一点头,俯首一笑。施尧笑道:“原来你不惯骑马?日后有闲,我教你。”
东天破晓,绚烂满天。如锦的云色一片片铺陈开来,粉白,绛黄,烟紫,橙红……漫天霞辉中,群山万壑光彩重生。潋潋晨光映在那女子眉间,给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玫瑰红的光晕。那少女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略一顾盼,气度高华,容色照人。
程全虽早知道是两个人一同跌入了谷底,但心觉这女子身份尴尬,眼看着施尧和她语笑连连,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大不以为然,低下头去,轻轻咳了一声。
施尧闻声转头,瞪了程全一眼,忽然走到他身边,抬腿轻踹了一脚:“都楞着做什么,过来见过宜嘉郡主。”
程全大惊抬头,正看到施尧容光焕发的脸,晨曦的光彩落进他的眸中,闪闪溅出的都是笑意。
杜和遥遥看见施尧无恙,大喜奔来。身后跟着几个兵卒,呼喝笑骂,横拖竖拽,居然牵了一只黑熊。那熊一路走一路低低咆哮,但口鼻被麻绳穿透,只有老老实实被人牵扯滚爬而来。
施尧奇道:“怎么弄了这个来?”杜和笑道:“昨天都是这畜生惹的祸——已经打死了一只,这只当时跑了。今晨下坡时看它跌在深坑里爬不出来,本想射死算了,后来有人说活熊胆下酒最好,明目强体,干脆就活捉了来,让世子看着发落。”杜和心里盘算的却是跑丢了御赐白马,回去后怕是难以交代,姑且把这个活物哄得施尧开心一乐,日后也好周旋过去。话尤未了,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马嘶,回头一望,看见回风,顿时喜笑颜开。
施尧果然高兴,正要过去细看,回风却忽然挣开牵绳,直朝山侧上冲去,奔到半坡,停步草丛,扬首长嘶。
半坡上葳葳蕤蕤,尽是半人深的蒿草。众人远远只看到回风不停地探头草丛,却看不清究竟。施尧按捺不住,拔脚就要往上跑。宜嘉轻呼一声,将他放在石上的长剑连鞘掷了过去。施尧伸手接住,转头对程全吩咐一声:“护好郡主。”直向半坡处跑去。
施尧奔到回风边上,持剑拨开蒿杆,杜和紧随其后,探头一望,剑尖指处,一个花梨木长柜,赫然横卧在草丛深处。
山下众人走到坡上时,施尧正打横从长柜里抱出一个女子。口中塞堵的巾帛和散乱的长发遮去她大半面容,莹莹眼中满是恐惧和羞涩。长睫微颤,悄然一抬,正对上施尧惊诧的眼睛。那女子双目一闭,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施尧一呆,慌忙把女子放到草丛上。回身见宜嘉悄无声息地立在身后,忙把手中的宝剑塞了过去。宜嘉微睨他一眼,挥剑挑断那女子手足上的绳索,俯身扶她坐起。
那女子外罩的乘云绣绛红绢纱已褴褛凌乱,长发散漫,垂头不语。宜嘉望她片刻,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把黄玉云纹发梳,递了过去。
施尧杜和等人均觉尴尬,纷纷退下坡去。良久,坡上人影娉婷,双姝并肩而下。阳光明媚,映在那女子眉间发上,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和宜嘉年龄相仿的二八少女。凌乱的外衣已被掷去,只穿一袭烟色菱纹罗衣。长发半绾,眉目如画,别有一种娟妍秀雅。她含羞与众人见礼,轻声道谢,此情此境虽然尴尬难堪,然而举止端重,言辞温婉,俨然世族闺秀。
那少女走到施尧面前,眼睫微抬,凝白的脸颊瞬间绯红。施尧眼看她低眉片刻,对着自己盈盈拜了下去,顿时大惊,面红耳赤地想要伸手去扶,抬头看见一旁宜嘉似笑非笑,一脸嫣然,顿时一窘,手足无措地楞在那里。
身后一声轻咳,宜嘉回头,轻轻叫了声:“父王。”
平江王仔细看宜嘉两眼,眉头一宽,抬头又望住施尧。施尧生怕他为昨天的事客气,忙走过来,指着那位少女道:“王爷,这位姑娘……刚刚在这山坡上发现了这位姑娘……”
宜嘉扶起那女子,对平江王道:“父王,这位冯姑娘本居会稽郡,双亲相继故去,如今去吴中投靠父亲的故友。没想到在这山中遇到了劫贼,害了她随行的家人和乳母。那伙强人先携了财物下山,将她锁在柜中,扔在这荒坡上,商议要等天黑无人时再找车上山来将她掠走。还好今晨被,被世子发现……”看着施尧,轻轻一笑,忽然一顿,敛了笑容,转头问道:“冯姑娘,劫你们的强人共有几个?衣着怎样?”
被救女子冯汀蓼微微抬头,轻声道:“一共只见到了三个强人,两人衣皂,一人着青蓝衣……穿青衣的那个,昨天似乎说是要去找车……”
众人相望颔首,心中均已了然。施尧愤诸于色:“就是昨天劫车的那个!恶贼!恶贼!死有余辜!”转头对王爷道:“还有两个,不能放过他们。他们必然还要来拿这个……柜子……我们就等在这里,杀了那两个恶贼,为这位姑娘报仇。”
平江王微微摇头:“不知道剩下的贼人何时才来取这个箱柜……我们赶路要紧,不能在这里多耽搁。”
施尧恨道:“难道就白放过这两个恶贼?”
宜嘉忽然问道:“这柜子的锁,是否还完好?”杜和忙点头:“因为不知这个柜子是不是什么人失落的,刚才没敢让小侯爷用剑硬劈,我找了机关捅开的。”宜嘉一笑:“那就好。”
施尧抬头,满脸迷惑。宜嘉目光灵动,望望被栓在一边咆哮纵跳的黑熊,又低头扫一眼地上厚实的长柜,微微一笑。
静默在一边的冯汀蓼悄然抬眼,正看见施尧展眉大笑起来:“对!把那只笨熊锁到这个柜子里来!”他的笑容明亮而耀眼,一如闪烁在丛间叶上的灿暖春阳,骤然间晃花了冯汀蓼的眼睛。